看着看着,她感觉后脑勺有冷风一阵阵的吹,扭头一看看见了赵祝升,不情不愿让出半边位置,与他一起分享花园里的风景。
阮苏停在一株淡粉色的木槿花旁。
木槿花朝开暮萎,此时正舒展了每一片花瓣,花朵开得大大的,散发出幽幽清香。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花,问身后人:“你是来责怪我的吗?”
段瑞金道:“责怪你什么?”
“不听你话,没在家好好待着。顶撞你的母亲,还任由丫头用刀威胁她。”
段瑞金的眉毛跳了一下,“你们用刀威胁她?”
阮苏抓着衣角,不动声色地说:“对啊。”
“看来你们比我胆子大,做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他自嘲地说。
阮苏惊讶地看向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段瑞金苦笑,“我没烧,却比发了烧更无用。面对那样的她,我很想站出来保护大家,可是只要一见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发生过的许多事,就感觉她如同一个恶鬼一般,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阮苏咂舌,“不得了,你这是被她养出心理阴影来了啊。”
段瑞金没听明白她说什么,垂着眼帘黯然地说:“我这辈子大概是逃不脱她的。”
二人认识这么久,阮苏还没有见过他如此颓丧的一面,简直不像平时的他。
但是想想段母的手段,一个小孩从小跟在她身边,日日被她管教,又怎么可能用正常的情感看待她。
她看着眼前高大的段瑞金,却仿佛通过这副表象,看见了一位充满恐惧的小男孩。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但永远生活在母亲的压迫与安排中,毫无自由。
她走上前抱住他,低声说:“你不用怕了,你已经长大了,而她老了。或许她还是很有手段,但是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自己赢不了她?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我还有钱,我可以当你的后盾。”
段瑞金怔怔地看着她,“你不会嫌弃我如此无能吗?”
阮苏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正是优点和弱点一起构成了活生生的我们。”
“你的弱点是什么?”
她愣了一秒,抬起眼帘坚定地回答:“是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走了,何苦与她纠缠。”
段瑞金心中一动,用力地抱住她,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松开手道:
“等我。”
他大步往外走去,阳光洒落在他宽阔的肩上,雪白的衬衫折射出光晕。
阮苏很欣喜的发现,充满恐惧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只是他,无往不胜的二爷。
她今天不去饭店了,就在这儿等他回来,接她回他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阮苏:我有一百种不去上班的借口
第51章
段瑞金走进段公馆大门,发现自己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家中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佣人们都在忙碌地寻找着什么,几乎翻遍每一个角落。
他问他们在找什么东西,没一个敢说,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段瑞琪从后院走出来,段瑞金抓着他问,可他也是刚醒不久,对此一片茫然。
“诶,娘。”
他抬手指楼梯。
段瑞金回头看去,果然看见段母与段福走下来,似乎在聊着什么。
他立刻走到他们面前,拦住两人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回来啦,累不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睡醒了好好吃点东西,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段母平静地敷衍了他几句,精心保养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要推他上楼。
段瑞金抽出手臂,冷冷道:“这是我家,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段母看他一副非知道不可的架势,无可奈何,冲段福使了个眼色。
段福垂着眼帘,“大太太不见了。”
“素心?”
“是的,她前几日因违反家规被禁足,一直被关在她的房间里,刚刚却从窗户跳下来……您跟我来。”
段瑞金跟随他走出大门,来到窗户底下的草地上,段福指着草叶上的一片血迹道:
“当我们听见动静赶到时,看见的只有这个。”
段瑞金深深呼吸,愤怒却如滔滔怒火般往脑袋里冲,让他眼中冒出红意。
段母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语气疏离淡漠。
“内宅的事无需你来管,我会处理好,你只要……”
“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生活?”他猛然转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
她被对方这副从未显露过的模样吓了一跳,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仍然强势霸道地说:“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跟谁讲话!谁教你吼自己的母亲的?阮苏那个疯女人是不是?她疯你也跟着疯?”
“跟她没关系!”段瑞金提高音量,“当初我答应来寒城时你承诺过,绝不会插手我在这边的生活。现在呢?对自己的儿子言而无信,你不觉得自己很羞耻吗?”
他竟然用羞耻这个词形容她?
段母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等她回过神时,巴掌已经抽向他的脸颊!
一声闷响,段瑞金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腕,高大的身躯逼近她,阴冷低沉地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有控制我的机会了!”
段母用力抽手,挣脱不得,用尽浑身的力气骂他:“你这个逆子!逆子!”
段瑞金往前一推,松开她的手。
她跌倒在草地上,高跟鞋摔掉了一只,永远整齐光滑的发髻也摔散了,身形狼狈。
“如果我找不到她,我会报警,让法律来判断你是对是错。”
他说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扭头走出院门,乘上不曾开进来的汽车。
段母用力按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老妈子惊慌失措地扶起她,为她叫医生。
段瑞金没有告诉阮苏这件事,在能将她接回公馆之前,他不想用任何事打扰她。
离开段公馆后,他让手下与司机分头去找,自己则独自开着那辆汽车,寻找所有沈素心有可能去的地方。
几个小时后,他在城门外遇见附近庵中的尼姑,从她们口中得知半个月前寒城内有一对夫妻上山砍柴落下山崖摔死,留下家中一个三岁的孩子与一位疾病缠身无法耕作的老母亲。
是沈素心出钱帮忙将他们下葬,还许诺会照顾二人的生活。
段瑞金怀疑她是去找那家人了,从尼姑那里问出地址,立即开车赶去,却在半路上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旁边还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位表情惊恐的司机。
他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下车查看,穿过人群看见躺在血泊里的沈素心。
她跳窗时摔断了腿,拖着断腿也要来找那家人,想趁自己还有点积蓄多给些给他们,免得一老一小活活饿死在家中。
她完成了自己的目的,谁知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后面车上的司机昨晚熬了夜,一下没看清,直接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沈素心本来就好几天没吃饭,身上带着未愈的鞭伤,又摔断了腿,被车轮这么一压,顿时只剩下一口气。
有好心人叫来了医生,可医生看见她身上的惨状,摇摇头说没救了,给她打了两针吗啡减轻痛苦,让别人不要随便动她。
吗啡的强效阵痛令沈素心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饥饿感也随之消失,整个人宛如泡在一汪温泉里,浑身充斥着久违的舒适。
在这虚幻的惬意中,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不敢想的人。
“二爷……”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您回来了,太好了,我有样东西要给您……”
因为肺部出血,沈素心的声音很不清楚,一张嘴就吐血沫子。
但段瑞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一看,她手上捏着一张红色小纸条,颤巍巍地递给他。
“一千零八十……这是第一千零八十张……我报答了您的恩情……”
他浓眉紧锁,“什么一千零八十?”
沈素心笑笑没有说,手固执地抬着,坚持要他拿过去。
段瑞金将纸条握在手中,指尖沾上了她温热的血液。他知道她活不长了,想问问她还有什么遗言,一抬头却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半睁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脸上还挂着那抹虚弱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笑。
医生俯下身听心跳,遗憾地说:“她已经走了。”
段瑞金抱起她往车边走,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
阮苏在段瑞金出门后不久就得知了段公馆内发生的事,连忙也派人出去帮忙寻找。自己因担心他们随时会回来,便等在院门口,方便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期间有医生被带进公馆,说是老太太气病了,在吐血。
她没有管,仍然守在门外。
烈日高升,到了正午,一辆眼熟的汽车出现在拐角,越来越近。
阮苏几人快步跑过去,汽车停下,车门打开,段瑞金抱着沈素心出来,表情复杂而冰冷。
她快步迎上去,见他们满身鲜血,惊愕地问:“你们怎么了?”
说话时她抓住了沈素心的手,却发现手感僵硬冰凉,浑然不似活人的手,吓得她头皮发麻,尖叫一声松开。
“她、她……”
“她死了。”段瑞金道。
阮苏大口喘气,“这是怎么回事?”
段瑞金抿了下嘴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叹了口气道:“天气热,先准备后事吧。”
他抱着已经失去体温的尸体走进段公馆,阮苏因为过于震惊,忘记自己已经搬出来,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年头没有冰棺,天气热尸体不易保存,过一夜就会发臭,的确是准备后事要紧。
段瑞金把沈素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喊来段福,吩咐他采购需要的东西。
阮苏在旁听着,忽然想起一事,问:“你们知道她家人在哪里吗?我记得她是有家人的。”
段福想了想说:“母亲健在,有一位同母异父的弟弟,还有两个来段公馆前生的女儿。”
段瑞金吩咐道:“派人通知他们,要是愿意,就来送送她。”
“是。”
段福准备出门,据说被气到犯病吐血的段母却出现在楼梯上,扶着老妈子的手,厉声呵斥:“不许去!”
段福停下脚步,所有人抬头看她。
她冷着脸道:“给她风光大葬?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没名没分的姨太太而已,给段家做出过什么贡献?凭什么要段家给她风光大葬?”
段瑞金道:“她已经死了,难道连场葬礼都不许有吗?”
“她死是她活该,是她不守规矩!倘若她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会被车撞死吗?”
小曼忍不住反驳:“她待在房间里是不会被车撞,但是会被你活活虐待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你给我闭嘴!”段母满面怒容,脸都变了形,看起来非常可怕,“今天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在这儿为她办丧事,否则我直接烧了这栋房子!”
段瑞金忍无可忍,朝门外一指。
“你滚出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滚回寒城去,这里不需要你,也没人想看见你。”
段母用力推开老妈子的手,踩着高跟鞋冲下楼梯,重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段瑞金,你别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想想清楚你是谁生的!要是没有我,没有段家,你现在算个屁!”
段瑞金用大拇指擦掉嘴角的血,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声,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匕首。
段母吓得连连后退,怒骂道:“你要杀我吗?你小心天打雷劈!”
他冷冷一笑,把匕首拔出鞘。
“自古有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今天我便将恩情还你!”
他说完举起匕首,朝自己的手臂上割去。段母表情惊骇,眼神剧烈颤抖。
当锋利的刀刃即将碰到段瑞金时,横空伸出来一双手,死死地拦住他。
“不要!”阮苏仰头看着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不许在这里办,我们就不在这里办,阿升!”
赵祝升走过来。
“你找人帮忙把沈姐姐抬到隔壁去。小曼,你带人上楼收拾她的衣物,也一并搬过去。”
二人领命离开,她再次看向段瑞金,眉心微蹙。
后者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放下了匕首,淡淡地说:“走吧。”
他们朝外走去,段母不甘心,急走几步追上。
不等她开口,阮苏就转过了身,抢先说道:“那栋房子是我买的,跟段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是敢过去,我保管有去无回!”
她的眼神那么凶狠,活像一头守卫地盘的母狮子。
段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苏拉着段瑞金走了,没过多久小曼带人抱着许多遗物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进了隔壁的门。
段母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客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了几声,眼底闪烁着怨毒的光。
赵家一家四口,王亚凤,沈素心……阮苏发现,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不到一年的短短时间里,自己竟然亲手办了三场丧事。
因为交情都算不上深刻,她也谈不上有多么难过,只是心里特别闷。闷得她交待完要办的事后,就一个人走上阳台,默默地望着天边红通通的火烧云。
寒城要入夏了,微风送来热意,吹得花园里的植物争奇斗艳,竭力在高温到来前淋漓尽致地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
阮苏在看云,段瑞金在看她。
他站在门廊底下,斜斜地望着她的侧脸。浓艳的晚霞照在她脸上,嘴唇是嫣红的,小巧精致的鼻梁是浅黄的,睫毛与头发末梢被打上一圈金黄色的光边,身上的红裙像从天空剪下来的一片云,温柔地包裹了她,只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