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
阮苏道:“既然我认认真真地做着我的工作,没有出纰漏,您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教训我?据我所制,按公司章程助手的直系领导是良爷,而不是其他助手吧。”
孙老六遭她好一通反问,找不出话可以回击,气得甩了下袖子,扬长离去,临走还丢下一句——“我就等着看你能不能收回这笔钱!”
阮苏没搭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几天后,王四全回来了。
他果然是留有后招的,早在开赌场第一年大赚特赚的时候,他就去郊外购买了一大片地,租给农户使用。本来是想着等到走投无路时再卖一笔钱,去其他城市重铸辉煌,但是看到女儿后,他改变主意了。
把那片地卖掉,得到的钱偿还了所有货款与债务,还剩下个几百大洋,足够他们父女租套房子开始正常的生活。
阮苏是第一个收到货款的,清单上欠了多少,他就还了多少,一毛都没赖。
王四全从她家中接走女儿,临别时说道:
“我之前是走进了死胡同,总觉着我的人生不该就这么平淡下去,却没发现哪怕我放弃生意,所拥有的也比当初刚到晋城时多多了,比如我的女儿。现在我无债一身轻,走到哪儿都不怕人追我。阮小姐,来日我女儿若真像你所说嫁了个好人家,一定请你来当座上宾。”
阮苏由衷地笑道:“真期待那一天。”
“姑姑再见。”
小姑娘冲她挥挥手,乖巧地跟在父亲身边,牵着手走远了。
阮苏回头看看兄妹俩,冲保姆打了个招呼,把货款放进皮包里,回公司交差去。
商元良却不在,听员工说是到什么高官家里吃喜酒去了。阮苏便回自己的工位上边做事边等,等到下午五点他才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一进门就找他的猫。
黑猫天性好动,不知道钻哪儿逮耗子去了,所有员工帮着找,找遍半个公司都没找着。
孙老六不耐烦地说:“这小东西真野,天天喂都喂不熟,属白眼狼的。良爷您就该找根绳子把它拴起来,省得它老到处钻。”
商元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别在背后说它坏话,它耳朵灵着呢,还记仇!小心下次见你就挠你!”
孙老六不敢开口了,接着发动员工帮他找。
这时五楼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影,众人抬头看去,黑猫赫然就在她怀中。
黑旗袍的女人,黑皮毛的猫,阮苏轻轻抱着它,手里捏着一条小鱼干。
它很惬意地舔着鱼干,脑袋枕在她胳膊上,尾巴长长地垂着,具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唉哟小宝贝儿……”
商元良赶紧过来接走它,疼得跟心肝宝贝儿似的。
孙老六嫉妒地看着阮苏,她坦然自若地笑了笑,问商元良:“良爷现在可有空?王四全的货款已经收回来了。”
“是么?”
商元良表情挺意外,抱着黑猫道:“那走,去我办公室谈。老六啊,你带大家把弄乱的桌子椅子归置归置,然后就下班吧。”
在这栋烟草大楼里,孙老六本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阮苏一来,居然沦落到只能带人收拾桌椅板凳了,忍不住狠狠盯着她窈窕的背影,想立刻把她赶出去。
阮苏跟着商元良来到办公室,把货款交给他。
他显然并不在乎,随手放进了抽屉,抬头笑道:“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阮苏没有蠢到邀功,低下头道:
“都是看在良爷的面子上他才给的。”
他笑着摇摇头,靠着椅背上惬意地抚摸着猫背。
“人啊,谦虚可以,但谦虚得过头那就是客气了。你我之间还用客气吗?这次的功劳绝对是你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她想要的多了去了,想要钱,想要权,想要把林清千刀万剐。
但这些想法目前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
阮苏微笑着说:“能继续为良爷做事,就是我最想要的奖励。”
商元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忽然坐直了身体,重新拿出那叠钱,将其中一半放在她面前。
“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晋城想必过得不轻松,这些钱拿去,给他们买点好吃的。要是改天有机会,带来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我还没有孙子孙女呢。”
阮苏答应下来,拿起钱,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已经自顾自玩起猫来,只好自觉地走出办公室。
坐在椅子上,她回想刚才对方的话,心底非常失望。
她也是当过老板的,如果想要重用一个人,绝对不会只给她钱了事。来公司有段日子了,她依然是个没有实权的小翻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商元良真正的用她?
下班时间到,阮苏面无表情地提着包走出烟草公司的大门,准备去搭乘电车时,一辆黑色雪佛兰汽车停在她面前,降下车窗。
她抬眸看了眼,露出笑意。
“阿升,你怎么来了?”
赵祝升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单手把着方向盘,英俊不凡的相貌与奢华从容的气度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委屈的。
“我一直在等你回话,可惜等不到,只好自己来找了。”
阮苏愣了愣,“回什么话?”
“去我家呀,我说过有惊喜要给你看。”他愈发不开心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说过什么是不是?”
阮苏忙道:“怎么会?只是……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倾身推开车门,“算了,不跟你计较,上车。”
阮苏没有上车,反而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得回家,安安和音音还在家里等我呢。”
赵祝升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下车走到她面前。
对方的身高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气势也强烈了许多,让阮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叮铃铃——
一辆自行车从她后面经过,赵祝升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旁边拽了点。
阮苏站稳后赶紧推开他,干笑着说:“谢谢你。”
他没有接话,低头看着她,过了几秒才严肃地问:
“要是在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你会选谁?”
阮苏尴尬道:“你们又不一样。”
“你肯定会选他们对不对?因为他们身上流着段瑞金的血。”
她闻言皱眉抬起头,感觉他身上宛如笼罩着一层阴影——灿烂与热诚是表象,他早已被阴影吞噬。
赵祝升问完过了几秒,忽然又笑起来,揉揉她的头发说:
“哈哈,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怎么会为难你呢?他们已经被我接到家里去了,在等你呢。”
阮苏惊道:“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小狗,快上车,别让他们等急了。”
赵祝升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车里,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上车。
经过半小时的行驶,雪佛兰停到一栋小洋楼的院门外。
家丁过来开门,赵祝升把车开进去,停在车库外,牵着阮苏的手下车,往客厅里走。
时至初秋,院子里的金桂开了,香味传出十里远,颜色金灿灿的,像一片剪下来的晚霞。
花园里还有波斯菊、万寿菊、大牵牛花,个个都在花期,开得轰轰烈烈。
阮苏好久没到过这种精心打理的小花园了,她小心翼翼地走,生怕鞋跟踩断了青草。
赵祝升回头催促她,带着她进大门,跨过门槛听到里面传出小孩的嬉笑声,阮苏的心脏这时才落了地。
“我没骗你吧,他俩可喜欢这里了。”
随着赵祝升的话,安安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风车,抱住她的大腿不肯松手。
音音紧跟在他之后,嘴角沾了点奶油,小花猫似的,手里是一个金头发的进口洋娃娃,显摆似的举到她眼前。
“娘,你看!”
阮苏摸摸她的头发,“嗯,真漂亮。”
“叔叔。”她指赵祝升。
赵祝升已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紧张,单手插兜,十分自然地勾起一抹微笑。
“喜欢吗?喜欢下次再给你买一个更漂亮的。”
音音开心极了,用力点头,抱着娃娃跑向他。
他两只手托住她的肋下,高高举到空中转了一圈,留下一串清脆的欢笑。
阮苏在路上时还有点责怪他不请自来,现在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反而忍不住感谢他了。
“走,咱们进去看惊喜。”赵祝升把音音抱在怀里,率先往客厅走去。
音音不解地问:“惊喜?”
他刮刮她的小鼻尖,“给你妈妈的惊喜。”
阮苏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算得上惊喜。
她跟着去了客厅,看见精致华丽的沙发,看见了昂贵的茶几,看见了厚实的地毯,并未见到所谓的惊喜。
赵祝升把音音放在沙发上,站直身体说:“你们等我。”
他走进走廊,没过多久,走廊里传出“骨碌骨碌”宛如车轮滚动的声音。
阮苏好奇地抬起头,看见赵祝升走出来,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看的手势。
一条大拖把……不,一条狗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被卷毛遮住眼睛的狗,惊喜地叫道:“这是我当初给你的那条!”
赵祝升说:“没错。”
阮苏跑过去蹲下摸狗头,“你居然还养着它,我以为早就走散了。”
“你特地警告过我,一定得好好养,养不好就找我麻烦,我怎敢不上心?可惜养着养着就只剩一半了。”
“一半?”
下一秒,阮苏的手指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低头查看,明白了骨碌声从何而来——狗的两条后腿不见了,为了方便它行动,给它安装了一个小木车,这样它只用活动前腿,就能带动车轮。
赵祝升解释道:“那时我找不着你,打算来晋城,路过那个院子看见了它。大概是因为我们逃走,赵凯旋的人太生气,打断了它两条腿。”
阮苏想到它当时可怜的模样,忍不住抱住它,喃喃地说:
“它还是二爷送我的。”
赵祝升眸光暗了暗,低声道:“在我眼里,它只是你送我的。我还为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小凰,凤凰的凰。”他蹲下身,看着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它跟我都会像凤凰一样,涅盘重生,飞得更高。”
阮苏嘴角抽搐了两下,放开狗站起身。
“多谢你照顾它这么久,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由我来养吧,正好安安和音音缺玩伴。”
他也站起来,抬了抬下巴。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我们去楼上谈。”
阮苏也很想问问他,一个人怎么住这么大的房子,哪里来的钱,于是让保姆照顾安安音音,跟着他上了楼。
楼上是卧室,只有赵祝升一个人住。与楼下华丽的客厅不同,他的房间简单到极点,只有一张床与一个衣柜,进去后两人甚至没有椅子可坐。
阮苏打量了一圈,不由得问:“你为何不给自己添点家具?”
“因为我要时刻铭记着教训。”
“什么教训?”
赵祝升走到床边,手指划过简陋的床铺。
“舒适的生活会让人沉溺,让人放松警惕,危险经过时也毫无察觉。我已上过一次当,绝不会上第二次。”
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语气却已沧桑得像个中年人。
阮苏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很想抱抱他,告诉他那些磨难早就过去了。
“你肯定很想问,这套房子是哪儿来的吧?”他转过身说。
阮苏点点头,“据我所知,以你的职位收入应该负担不起这么大的房子吧,租的?”
他笑了笑,“苏苏,你变傻了,在烟草公司工作收入怎么可能只有工资?”
阮苏眯起眼睛,“还有什么收入?”
他没有说,走到她面前,垂首问:“你很想让商元良重用你吧?可他这个人疑心病最重,只肯用自己信任的人。分厂厂长,销售点经理,包括孙老六,都死当初跟着他一起发家的兄弟。外来的人若想得到重用,非得经过千般刁难万般考验不可。”
阮苏叹了口气,“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等不了太久。”
“有,只是你不会愿意。”
“什么办法?”
“跟我结婚。”
阮苏震惊地推开他,“你说什么疯话?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
他看着她那迫不及待要拒绝的样子,心中一痛,脸上依然镇定。
“我已得到他的信任,他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如果你成为我的妻子,他自然不会再怀疑你。”
“可是……可是……”
阮苏道:“可是我没想过要跟你结婚啊,何况我现在还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只需要婚姻之名,并不需要婚姻之实。”
她怔怔地抬起头,“你是说……假结婚?”
赵祝升嗤笑了声,“结婚证是真的,婚宴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怎么能叫假结婚?只不过我们不必像其他夫妻一样,我们可以变成彼此的家人……不,是比家人更亲近的存在。”
阮苏仍然觉得荒唐,不停摇头。
赵祝升用力握住她的肩膀。
“段瑞金已经死了,除非你以后永远单身,否则既然要选,为何不选我?我已经有实力照顾你们了,我也不介意那对双胞胎的存在,我甚至愿意当他们的父亲,你难道找得到比我更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