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甜甜软软地咬着他耳朵唤:“夫君。”
夫君。
多么动听的称谓。
她一声声唤下来,唤得他魂都没了,只愿牡丹花下死。
“卿妹妹。”他听见自己嗓音暗哑。
“不准唤这个。”她生了气,狠狠捏他脸:“要唤夫人,穆少夫人。”
他又喜又惊,忙地抱了她哄:“夫人,我的夫人。”
忽地有谁出现在榻前。
不止一道身影。
是许多道身影。
有谁轻蔑的笑声响起:“凭你也配?”
他吓一跳,生怕她被抢走,战战兢兢搂紧她,嘴里呐呐:“我配的,我自然配的。”
她被他拥在怀里,却开始嫌他体热:“你走开,热死人了。”
他不肯放。
她在他怀里哭喊:“快放开,好热的。”
榻前那人出声:“我都说了,你不配,瞧瞧你,自私得很,宁愿热死她也不愿放手。”
他往怀里看,怀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滩水。
被他融化了。
穆辰良瞪大眼,惊恐万状,两眼一闭,几近昏厥。
醒来已不是梦里的氛围,穆辰良直直躺着,四肢僵硬,额面涔汗,久久未能回神。
还好是做梦。
穆辰良长吁一口气,意识渐渐清明。
好像有什么压着他,难怪他会做那样的噩梦。
穆辰良皱眉看去。
屋里没点灯,黑暗中,他闻见那人身上香甜的气息,她单薄的身子伏在他心口处,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他的手才刚覆上去一碰,簪子掉落,摔到地上,金玉相磕,发出清脆一声。
他怔了怔,伸长手去捡簪子,身上的人已经醒来。
令窈张着惺忪睡眼,看东西不太真实,尾音含糊不清:“穆辰良?”
穆辰良及时将眼睛闭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若他醒了,她定要走的。
令窈趴在他身上,往前挪了挪,脑袋挪到他脑袋边,朝他耳朵里吹口气。
她自己困得不行,还要强撑着拿话套他:“你是不是醒了?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睁眼了。”
穆辰良不动。
她咦一声,自言自语:“难道是我看错了?”
顷刻。
穆辰良听见窸窣脱鞋声。
锦被掀起一角,有谁钻了进来。
穆辰良心头怦怦跳。
她……她做什么?
要和他同寝吗?
令窈满足地叹了叹,“懒得管你吃药,我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原来是在等他醒来灌药。
他身上的锦被被她拽过去大半,入夜寒凉,他只着中衣,身上虽还热着,但脚底凉得很。
耳边少女浅绵的鼾声响起。
穆辰良听得心头痒痒的。别人打鼾难听至极,她打鼾怎么就这般可爱呢。
穆辰良又等了会,想着她差不多彻底睡昏了,这才伸手去揽锦被,将脚往被里送。
才刚一动作,身边人睁开水灵大眼,逮贼一般抓住他:“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穆辰良无法再装睡,只得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才醒。”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我让人端药来!”
穆辰良拦住她:“我还不想吃药。”
“那可不行,不吃药怎么痊愈?”
他态度坚决,擒住她双手不肯松开。
令窈只好躺回去,也不跟他生气,问:“你是不是怕药苦?吃了药,给你吃蜜饯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蜜饯。”穆辰良瓮声瓮气,舔舔干涸的嘴角,又问:“你喂我吃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喂吗?”令窈点点他额头,后半句很轻:“你肯吃,我就喂。”
穆辰良摸索着牵住她手,不动声色,十指紧握:“吃药之前,我还要听你说一句话。”
令窈:“什么话?”
“就,就那句。”
令窈眨眨眼,猛地想到什么,“噢,那句呀。”
穆辰良竖起耳朵。
“我儿乖,为娘喂你吃药汤,吃了药汤吃蜜饯,明日长成一个胖小子。”
穆辰良面红耳赤,翻身将令窈压住:“谁是你儿!”
令窈笑得喘不过气。
黑暗中。
少年灼灼的视线如狼一般盯牢她,浓烈的渴求,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
令窈没有避开。
她与他对视。
半晌。
她朱唇微张:“你自然配做我夫婿。”
如同恩赐,他梦寐以求的一句话,终于听到了。
穆辰良激动抱住她,骄纵的气概软成棉花:“我现在就吃药。”
屋外。
三七紧张地望着阶前贵雅清冷的郑嘉和。
郑嘉和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三七一颗心悬起:“二……二公子,要么等会再进屋?”
郑嘉和收回手,往后退两步。
三七松口气,正要为郑嘉和叫茶,门边传来一声巨响。
郑嘉和用脚踹开了门。
三七要拦,已经来不及。郑嘉和长驱直入,登堂入室。
穆辰良循声望去。
郑嘉和站在他榻前,和他梦里一模一样。同样冷若冰霜的脸,同样阴寒的腔调。
只不过,他嘴里说的话与梦里不同:“卿卿,南边传来战报,快随我回宫面见圣上。”
第120章
战报传来, 如惊雷劈下, 众臣措手不及。
穆家大军仍在丘南驻守,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叛军却突然发难南渭,数日奇袭, 接连占据五座城池。
这五座城池与别处不同,其中两处是要塞, 拿下两处要塞,叛军在此处攻守兼备, 下一步若再夺下广陵这处重中之重的要塞口,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好一出调虎离山计,丘南之战, 根本就是个幌子!谁能想到,他孟家竟连清河本家都舍弃了!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丘南,而是南渭!”
“穆家的主力军皆在丘南,丘南与南渭相距甚远, 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 现下可如何是好!”
“要么让穆家从幽州本家调遣军队?或许赶得及守卫广陵,其他城池无所谓,但是广陵绝对不能失守, 广陵要是没了, 后果不堪设想呐!”
众臣叽叽喳喳乱做一团, 开言堂闹得鸡飞狗跳。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忽地一盏玉杯摔掷地上,瓷器哐当碎开的声音响亮而有力,众人一愣。
“够了。”人群后有谁走上前,温润如玉的身影从容不迫,宽袍之下的手牵着少女的手。
众人怔了怔,循声望去,原来是郑家二公子。
宸阳公主被他牵在身后,大概是刚从穆家归来。
郑嘉和突然的举动,令窈也吓一跳。
回宫路上,哥哥已经将大致的情况告诉她。她以为他陪她来开言堂,是为了随时在她身边宽慰她。
令窈轻轻挠了挠郑嘉和掌心,张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他,示意他不必为她劳心。
这些人要吵要闹,就随他们去好了,反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对抗叛军,无非在这宣泄情绪罢了,若是阻了他们,他们誓要撒气的。
无能者最喜多言。
果不其然,立刻有老臣子跳出来斥责:“郑二公子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此议论国家大事,还用你这个黄毛小儿恩准吗?”
令窈最见不得有人欺负郑嘉和,立刻瞪过去:“你住嘴!不准你说我哥哥是黄毛小儿!”
老臣见她出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宸阳公主今非昔比,顽劣的性子依旧未变,但脑子却聪明得很,加上陛下溺爱,如今她是处理公文政务,以后怎样,谁都说不好。
老臣稍稍收敛了些,虽然仍是揪着郑嘉和不放,但话语客气许多:“郑二公子为何来此?难不成是有什么良策要献吗?”
令窈舍不得郑嘉和在这受气,刚要开口让他回宸园等她,郑嘉和拍拍她的手背,淡雅眉眼微微一笑:“卿卿放心。”
放心?
放什么心?
郑嘉和轻描淡写:“广陵那边,无需穆家出手,西北军早已暗中驻守广陵。我命人在途中埋下陷阱,叛军若是攻打广陵,定会中计。圣上无需为广陵忧心,有西北军在,广陵不会失守。”
众臣一愣,皇帝也怔住,半晌才迟疑出声:“你如何能调动西北军?”
郑嘉和从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里:“凭这个。”
众臣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倒吸一口冷气。
是鱼章,足以调动整个西北的军力调遣,象征着西北权势,乃是西北霸主孙家所有物,为何会在郑家二郎手里?
有人凑近了瞧,瞧清上面刻的字,竟不是孙,而是一个郑字。
众臣更为惊愕。
难道——
西北真正的主人不是孙家,而是眼前这位郑家卑微的庶子吗?
此事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叛军突袭南渭。
皇帝脸色苍白:“你怎会有这个?”
郑嘉和抬眸,目光不偏不倚,直视皇帝,淡淡道:“因为它本就是我的。”
“你爹给你的?”
“算是吧。”
郑嘉和将鱼章拿在手里把玩,眸底波澜不惊,仿佛他手里把持的只是寻常家业,而非整个西北。
方才那帮老臣瞬时安静下来,看向郑嘉和的眼神不再是“宸阳公主没用的庶兄”,少了轻蔑,多了敬畏。
皇帝讪笑:“二郎真是深藏不露,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信物,却毫无半分骄矜之意,令人佩服。”
郑嘉和两指夹住鱼章伸出去:“一个小玩意而已,难不成陛下想要吗?”
众臣屏气。
他敢给,陛下自然敢接。
只是不知,他舍不舍得。
皇帝起身,至郑嘉和跟前,盯着他手里的鱼章,一字一字:“若是朕真的想要呢?”
眼见皇帝的手就要接过鱼章,郑嘉和蓦地收回鱼章,笑道:“陛下恕罪,这枚鱼章毕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将它拱手让于他人?哪怕是天子想要,也不行。”
众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么重要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除非是傻子,哦不,傻子都不会给。
掌控西北这块重地的人,足以自立为王,现下叛军起义,西北不趁机造反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西北自动上交军权呢?
老臣们盯牢皇帝,灼灼目光齐齐示意皇帝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得罪西北背后的掌权人。
就在众人琢磨该如何讨好郑嘉和的时候,郑嘉和转身,回到令窈身边。
“卿卿,吓到了吗?”郑嘉和柔了声,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她道歉:“瞒了你这么大一件事,哥哥有错,稍后再向你请罪。现在你伸出手来。”
令窈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未能回神,出于本能,郑嘉和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茫然地将手伸出去。
郑嘉和张开五指,在她掌心放了件沉甸甸的东西。
她一看,是鱼章。
令窈懵懵望着他,不明白他此举何意:“哥哥?”
郑嘉和笑容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宠溺道:“哥哥的东西,永远都只给卿卿。”
众臣目瞪口呆。
这就给出去了?给宸阳公主?
皇帝紧皱的眉头忽地松开。
昔日旧仇,他一人承担,只求不要连累卿卿。
还好,郑嘉和是个明白人。
只要郑嘉和肯待卿卿好,西北的军权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有老臣战战栗栗出声:“郑二公子未免太过儿戏,这么重要的信物,怎能交由一个女子来掌?”
郑嘉和重新牵过令窈的手,白壁般的面容露出一抹强势之态,不容置喙:“你嘴里的女子,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她的才智远超过在座各位,莫说小小一个西北,便是整个天下,她也掌得起。”
众臣噎住,纷纷看向皇帝。
此话大逆不道,有谋朝篡位之嫌。即便是西北之主,也不该在圣上面前说这样狂妄的话。
皇帝沉默。
良久。
就在大家以为皇帝就郑嘉和的话发表一番言论时,皇帝却云淡风轻地将话掀了过去:“说说南渭的战事吧。”
众臣一怔。
陛下什么意思?
是委曲求全还是默认?
以陛下的性子,便是刀杀到脖子上来,都不可能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所以不会是委曲求全。
难道——
众臣看向正同皇帝言语的令窈,明眸皓齿的少女本该养在深闺娇怯怯,此时却英姿飒爽地站在人群最前方:“舅舅,南渭那边,让我去吧。”
皇帝皱眉:“胡闹。”
令窈已从郑嘉和是西北之主的震撼中缓过神,迅速冷静下来后,她强迫自己暂时放下郑嘉和的事,专注南渭战事。
事有轻重缓急,她和郑嘉和的事,是家事,家事和国事相比,自然是国事更重。
令窈:“舅舅,早年间我随先生游历过南渭一带,对南渭地形甚是熟悉,尤其是广陵要塞。况且我熟知兵法,曾与几位大将军切磋过调兵遣将之事,他们皆败在我的手下,不信你问问他们?”
被令窈点名的那几位将军往后退几步,羞愧地低下脑袋。
令窈继续道:“上次丘南战事,全权由穆家做主,虽然赢了,但没有皇室之人坐镇,难免让人非议我们皇室的人贪生怕死,不敢上战场。听说这次南渭的战事,是孟家主君坐镇前线,难不成舅舅要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