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是不能去的。
她言之有理,有臣子提议:“让太子殿下去吧。”
“表哥身体抱恙,又有西南天灾需他出面安置流民,如何能出战南渭?”
早就五日前,太子就已赶往西南,连南渭战报都不能第一时间知晓。
令窈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皇帝,皇帝迟疑不决。
他担心的倒不是此次战役是否能胜,而是战场凶险,怎能让卿卿以身犯险?
可她眼中可怜巴巴的恳求,实在令人无法抵抗。
令窈摇晃皇帝袖袍,小声:“舅舅,求求你了,让我试试。”
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梁厚这时出声:“若是守不住广陵,公主担得起后果吗?”
令窈毫不犹豫:“我担得起。”
“怎么担?”
“若是守不住广陵,我便从城墙上跳下来,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皇帝吓住,忙地捂住她嘴:“卿卿,不得乱说话!”
令窈便不说话了,只眨着眼安静凝望皇帝。
那神情仿佛在说,“舅舅不信卿卿吗?”
皇帝彻底没法子,准了她的请求。
为防她真从城墙跳下,皇帝添一句:“若是守不住广陵,朕便夺了你的公主称号,让你再也做不成公主,并罚你日日跪在昭阳殿前为国祈福。”
众臣要阻,梁厚高声:“陛下英明。”
众臣只得将话咽下。
连墨守成规的梁太师都表了态赞同此事,他们还能说什么?
“卿卿想要哪位将军相随?”
令窈下意识看向郑嘉和。
想要他。
性命相关的大事,她只想要哥哥相随。
大概是心有灵犀。
不等她开口,郑嘉和撩袍低身。
他半跪在她面前,目光铮铮:“草民郑嘉和,愿为宸阳公主献上贱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出征之日,定在三日后。
穆辰良听闻消息后,立刻从病榻之上挣扎着爬起来,赶去宫中见令窈。
令窈正在伏在郑嘉和膝边,听他自叙与西北的渊源。
郑嘉和一边说,一边柔柔抚她乌丝。
他声音如水,指间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在她身上,她舒服得眯起眼,像只猫咪一般往他怀里埋得更深。
“哥哥没有事先告知卿卿,卿卿会怪哥哥吗?”
“我怎会怪哥哥。”令窈仰面,腾出一只手去勾郑嘉和的腰,懒懒地将他搂住,“卿卿只会为哥哥高兴,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哥哥,是卿卿的福气。”
郑嘉和含笑:“是吗?”
令窈直起上半身,在他额面亲了亲,声音比蜜糖还甜:“哥哥是西北之主,以后卿卿就仰仗哥哥照顾了。”
郑嘉和猛不丁被她偷袭,红了面颊,乱了气息。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屏风边站的人。
穆辰良一脸病弱,唯有两只眼珠子凶神恶煞,狠狠地剜向被少女亲近的郑嘉和。
郑嘉和见是他,并无波动,目光轻轻一转,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
穆辰良怒气冲冲跺了跺脚。
令窈听到动静望过去,先是一愣,而后从郑嘉和怀中爬出,走向穆辰良:“你怎么来了,谁准你下榻的?”
穆辰良及时收起眼中凶狠,有气无力的病容模样摆出来:“听说你要代替太子殿下出征南渭,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令窈抬起手臂,替穆辰良系好松开的衣带,见他穿着单薄,顺手取一件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你快回去罢。”
穆辰良:“你一定要去吗?”
令窈点头。
穆辰良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也不提阻拦的话,只说:“那,那我陪你一块去!”
郑嘉和上前:“你尚未康复,怎能再上战场?有我陪她就够了。”
他声音清冷,唯有穆辰良看见他的目光有多轻蔑。
穆辰良颤了唇:“谁说我没康复,我好得很呢。”
刚说完,一阵咳嗽。
令窈伸手探他额头:“怎么还没退热,你快回去静养,莫要再闹。”
穆辰良不说话,睨了睨郑嘉和,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令窈只好向穆辰良拽到一旁:“你若再闹,不顾全自己的身体,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没有郑嘉和视线盯梢,穆辰良肆无忌惮恢复小孩子心性,不管不顾抱住令窈:“可我担心你,我怕你受伤。”
“我在后方指挥,怎会受伤?”
她去意已决,他自知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只会惹她厌烦。
他爱的这个女子,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关切之言,更不需要别人打着关心的旗帜将她束手束脚,她要做的事情,无人能挡。
“若你需要后援,随时传信回来。”穆辰良声音哽咽,差点咬破舌尖,才忍住心底想要强留她的念头。
“嗯。”
话都说完了,穆辰良仍站着不动。
令窈好奇看去:“还不回去吗?”
穆辰良瓮声瓮气:“刚才你亲近郑嘉和。”
令窈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呢?”
“我,我也要亲亲。”穆辰良声音越来越轻,厚着脸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一下就好。”
半晌。
就在穆辰良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的时候,脖子猛地被人攀低。
令窈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止一下。
她亲了两下。
穆辰良浑身上下红透。
南渭广陵。
孟家主事们跪了一地,屋子最中央,紫檀大椅里一人端坐,苍青色云鹤袍,袍间海水江崖绣纹磅礴。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主事们的回禀,长睫阴翳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深,薄而猩红的唇微微绷紧。
“方才你说,此次前来镇守广陵的主将是谁?”
“宸阳公主。”
第121章
有人轻蔑笑道:“杨帝昏庸无能, 竟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镇守广陵, 他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孟家了。”
“兴许他是想将广陵白送给我们孟家,拿下广陵, 南渭就全是我们的了。”
众人说起战事,议论纷纷, 一人一句,口水唾沫横飞。
无人注意到大椅中孟铎脸上的微妙神情。
他眼底微沉, 舌尖压着“宸阳公主”四字,薄唇无声阖动。
山阳立在孟铎身旁, 听得众人讨论广陵主将,嘴里没一句好话。
山阳攥紧拳头,终是憋不住, 脱口而出低吼一句:“都住嘴!”
大家吓一跳。
主君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武士少年,从来只知杀人,鲜少与人交谈,像今日这般突然出声,倒是头一回。
“你们嘴里的小小女子, 可是当年翡明总宴的状元!”
竟还有第二句,真是稀奇。
“她虽年少, 但却不像你们说的那般无知!”
接连蹦出三句,众人甚觉新鲜,有人笑道:“你作甚为对家说话,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难得见你张回嘴, 竟是为了维护杨帝的外甥女。”
山阳浓眉紧皱,顶着满脸杀气,气呼呼往外走。
再多听两句,他怕自己失控。
“欸,怎地走了?”
孟家大主事孟齐光这时缓声提醒:“你们当真不知这位宸阳公主是何人吗?”
众人一愣,被南渭的几场胜仗冲昏了头,这时缓下来,才记起一件重要事。
主君当年在临安时,与这位宸阳公主有些渊源。
宸阳公主,可是主君过去的学生。
方才带头嘲讽的那几个人忙地去窥孟铎脸色。
孟铎若玉润白的面庞无情无绪,乌沉双眉下幽深眼眸朝人群乜斜一眼,淡淡道:“在临安时,为打发时间,无聊教过她几年,算不得什么特殊渊源。”
他话虽是这样说,视线扫过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主事时,眸底沉了沉,隐隐散发寒气。
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主事并未察觉,只当是孟铎不将宸阳公主当回事,默许他们言语贬低她,越发得劲。
孟铎起身,踱步而去。
他突然离开,留下满堂的主事们,众人想拦不敢拦,只得看向孟齐光,“战报还没说完,主君就走了?”
孟齐光没说什么,只道:“想必主君去更衣了,你们继续说便是,稍后我再回禀主君。”
帐外。
山阳蹲在地上拔草,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头也不回,继续拔草。
“这里的杂草都已被你拔尽,换块地方吧。”孟铎声音落下。
山阳嘴巴撅得更高,气闷闷问:“我就爱拔这里的杂草,不去别的地方。”
身后没有声音。
山阳气不过,不假思索问出声:“先生,他们那样说她,难道你不生气吗?”
良久。
孟铎:“山阳,你已不是昔日郑府书童。”
山阳怔了怔,转过脑袋望孟铎,孟铎长身玉立,光风霁月。
明晃晃的日光从他肩上掠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玉白的面容无情冷酷,黑白分明的眼里只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沉静。
山阳鼻头一酸,脑袋埋低,揉了揉眼,沾满泥土的手弄脏眼皮,哑声问:“若是成功夺了杨帝的江山,先生会如何对她?”
孟铎皱眉,莫名有些烦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山阳紧张:“先生会杀了她吗?”
孟铎:“不会。”
山阳松口气,继续蹲回去拔草:“以后先生同他们讨论战事,我再也不去了,说句不怕先生责备的话,我听不得别人骂她,下次再听,只怕会忍不住出剑。”
“山阳。”
山阳努努嘴:“先生别急着训我,我为什么护她,先生最清楚,要不是过去先生日日让我护着她,我怎会养成这种坏习惯。”
孟铎一顿,“那已是过去的事。”
山阳:“是,我明白。”抬头再次仰望孟铎,“在这里,先生只能是孟家主君,而我只能是主君身边的血手。”
孟铎从袖下伸出修长瘦削的手,弯腰摸摸山阳脑袋:“委屈你了。”
山阳双眼又痛又红,直言不讳:“先生,我想她了。”
“嗯。”
“先生,你想她吗?”
“不想。”
“先生骗人。”
“嗯。”
平原山谷一望无际,日光尽头,是富饶的广陵城。
汴梁来的军队昨日已至广陵。
千军万马重重守卫的帐篷里,住着广陵之战的主将。
孟铎收回视线,目光重新回到山阳身上。
片刻犹豫。
他道:“准备一下,有要事交给你。”
山阳懵懵问:“什么要事?”
孟铎转身离去:“入夜你便知道了。”
广陵。
没日没夜的赶路令人筋疲力尽,汴梁的护卫队扎营西北军驻守的领地,令窈一入帐篷,倒头就睡。
临时搭的小榻刚好够她一人躺,郑嘉和坐在杌子上,同她聊话:“这几日辛苦卿卿了。”
令窈打个哈欠,挪了挪脑袋,主动将脸递到郑嘉和掌心,半枕着他的手,任由他的指尖摩挲侧颊,她闭着眼说:“身体上的辛苦不算辛苦,心里的辛苦才是真辛苦。”
“卿卿心里有担忧的事?”
令窈点点头,诚实回答:“怕输。”
“怎会输?”郑嘉和宽慰她:“卿卿绝不会输,只要卿卿想赢,就一定会赢。”
“哥哥说得对。”令窈也不纠结了,阖眼笑起来,豪言壮语:“待我睡醒,养足精神,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完话没过多久,她沉沉睡去。
郑嘉和守在榻前,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地抚着她的乌丝。
天色黑不见底。
军队里打更的小兵已巡过三回。
郑嘉和若有所思往帐帘的方向看了看,起身吹灭帐内烛光,往用来换衣沐浴的屏风后走去。
寂静的夜幕中,有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蹿过。
这两道身影躲过重重守卫,直奔主将大营而去。
今夜的主将大营并未设防。
两道黑影在帐帘前慢下来,迟疑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往里而去。
榻上躺着一人。
空气里是少女香甜的气息,她惯用的香包,行军打仗也要带在身上。
帐内没有蜡烛,只有从帘隙中泄入的朦胧月光。
她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唇角扬起弧度,浅浅笑涡天真美好,嘴里嗫嚅,说着梦话。
孟铎凑近了听,才听见她嘴里说的是什么。
她在喊:“杀啊——”
大概梦中战况激烈,光喊还不够,她还张牙舞爪,身上锦被全都蹬开。
孟铎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在榻边坐下。
山阳激动地伸长脖子瞧了瞧,瞧了好几眼,看够了,才悄声提醒孟铎:“先生,帐内还有其他人。”
孟铎并不意外,淡然处之:“我知道。”
山阳执剑就要杀向屏风后的人。
孟铎:“山阳,不得无礼,退下。”
山阳愣了愣,只得往外去,“我在外面望风,先生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