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晟脸色不大好看。
如今华府最得意的事,便是宫里的云淑妃。猛不丁被揭了短,偏偏还无法反驳。但凡质疑,那便是妄议圣上,是杀头之罪。
有人小声:“瞧,假皇亲国戚遇到了真皇亲国戚。”
园子里跟过来的宫人已经动作,搬来紫檀旋金大座,一应器具准备齐全,就连烧茶的炉子都是自备。
郑令婉在旁边看着,对比令窈在府中时的用度,这才发觉,她这位郡主妹妹在府中的做派根本算不上什么,此情此景,才当起飞扬跋扈四字。
她紧盯令窈,看令窈走至郑嘉和面前,娇娇柔柔地唤:“哥哥。”与方才的嚣张语调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郑令婉呼吸一滞,垂了眼。
郑嘉和坐在轮椅上,眸带笑意:“郡主不是说今日功课繁忙,不来鸣秋之宴吗?”
“孟先生见我勤恳,放我一次。”令窈不坐紫檀大座,抽条杌子挨着郑嘉和膝边坐:“兄长怎地不唤我卿卿,我听习惯了。”
说的自然是假话。前世她最讨厌郑嘉和唤她卿卿,她不喜欢他被捉弄后一派心平气和笑着喊她小名的样子。像个木头人,不是郑嘉木那种,而是任人作践的那种。
郑嘉和目光打探,旋即开口:“卿卿。”
令窈笑,视线掠过旁边一众人等,和鬓鸦说话,语气缓缓:“将舅舅从宫里差人送来的鸡头菱拿来,哥哥爱吃。”
鸡头菱剥开,白皮嫩肉,令窈递到郑嘉和手边,郑嘉和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问:“卿卿怎知我爱吃这个?”
令窈心头咯噔,用轻软的音调回答:“听阿姊提起过。”
郑嘉和接过她递的果肉,声音温润如玉:“令佳向来体贴入微,难为她记得我爱吃这个。”
令窈眼眸弯弯。
兄妹间的友爱落入人眼,大家这才记起,除却幼年早夭的大房郎君郑嘉远,按资排辈,郑嘉和确实算得上是郑家长孙。只是,无人放在心上罢了。
而今来了个郡主,脾气虽大,但对庶兄却好得很,也是奇了怪了。
外面击鼓声响起,又到马上比拼的时刻了。
众人纷纷起身,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偏偏华晟走出去又走回来,到郑嘉和面前落定,语气嘲讽:“你们郑家只剩你一个男子在这里,其他两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你又是个腿脚不方便的,只能算你们郑家不战而败,待会受罚,你可别耍赖。”
所谓受罚,无非就是在脸上画两个大乌龟,再罚些银钱做彩头。惩罚虽轻,却事关脸面。
郑嘉和应下:“多谢大郎提醒。”
华晟昂首,眯长一双眼,冷嗤:“其实也不用我提醒,反正往年鸣秋之宴,全场男儿,就只二郎一人无成绩,想来二郎已经习惯受罚。”
郑嘉和笑而不语。
令窈暗自叹息。
半晌,她站起来:“往年的事,何必再提?”犹豫数秒,继续道:“今年由我替兄长出战。”
华晟紧皱眉头:“我们不比小马驴子,郡主莫要说笑。”
令窈已经走出去:“谁和你说笑。”
郑家小郡主代兄比拼的事传到郑令佳耳里时,郑令佳吓得摔了手里茶杯,连忙拉起其他堂姐妹往前。两边站满人,郑令佳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令窈站在马旁边,小小一个人,还不及马高。
郑令佳顾不得闺秀礼仪,着急大喊:“卿卿!使不得!”
话语间,令窈已经踩着人背纵身上马,饱满雪白的脸蛋,神采飞扬,抬手向郑令佳:“阿姊。”
郑令佳急得眼泪都要下来,四处寻郑嘉辞,好不容易看到郑嘉辞,郑嘉辞却说:“已经签了生死状,现在反悔,只会让人瞧不起我们郑家。”
刚说完,场上红翎箭嗖地射出,比赛开始了。
马匹争前恐后往前奔跑,尘土飞扬,人群沸腾起来。
“怎么有个小姑娘?”
“好像说是郑家的小郡主。”
“欸,快看,她越到华家大郎前头了!”
高高的马背上,令窈面上端得快活,内心却叫苦不迭。
其实她不必做到这一步,动动嘴皮子就成,何苦上马累着自己。既上了马,她不得不满足自己的好胜心。难免拼尽全力,差点颠死她。
令窈骑在马上,遥遥望见人群最前面的郑嘉和,那么多人,她却能一眼看到他。
这个病秧子,生了那样一张唇红齿白的脸,隔着八百里都能让人感受到的丰神俊逸,若是他身体康健也就算了,偏偏常年羸弱,更让人生出搓揉之心。
令窈轻咬下唇,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品性纯良的人,前世欺辱惯了他,见不得别人欺他,今天为他出头,也纯粹是占有欲作祟。
令窈叹口气,顾不得唾弃自己,眼见身后华晟就要追过来,她一马鞭抽下去,朝前奔去。
锣鼓再次响起时,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能胜过比她年长的众多男子。虽然没能拔得头筹,但能取得第三名,已经令人钦佩。要知道,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连大马都无法驾驭,更别提上场比拼。
纵马从草线跨过去后,令窈勒住马,正好停在郑家人前方七八步的地方。
郑令佳第一个跑上来,眼里含了泪,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卿卿,你从未告诉过我,你会骑马,还骑得这般好。”
令窈眉眼满溢骄傲:“这算不得什么,如今生疏了,搁以前那才叫好,连舅舅都夸赞我天资聪颖。”
郑令佳捻起巾帕擦眼泪,旁边郑令清巴巴地瞪着令窈,又嫉妒又羡慕,小声呓语:“我也聪明,等会我也骑大马。”
后面郑令玉拉住她:“妹妹切莫冲动。”
郑令清厌弃甩开。
不远处督场官大声宣布名次,提到第三名时,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开口:“她下马时并未射靶,算不得数。”
令窈看过去,说话的人是华朝,上次拜师宴来过的,是华晟胞妹。
郑令清也跟着附和:“对啊,四姐,你忘记射靶了。”
郑令佳一把捂住她嘴。
华晟那边撺掇着人喊:“真是可惜,看来今年郑家二郎又是垫底,做了无用功,惨哟。”
令窈转眸去看木柱上拿来射靶的弓箭。
那么大的弓,若要拉开,定会磨得她手心起泡。无奈骑虎难下。
“补上便是。”
华朝喊:“谁说能补?历年从来没有这个规矩。”
令窈拿过弓箭,不以为然:“既然从来没有,今年添上就行。”
华朝不服气:“凭什么?”
令窈回眸,横眉冷对,字字清亮:“凭我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宸阳郡主。”
以势压人,理直气壮。
众人噤声。
华朝音调渐低:“拉开那张弓再说。”
令窈凝视手中的弓,尽量不让旁人窥出她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却还只是艰难拉开一个小弧度。
这就是疏于练习却还要强出头的苦果了。拉弓这种力气活,不比骑马,毫无任何技巧可言。
令窈正发愁,身后有人靠近:“卿卿,弓给我。”
不知何时,郑嘉和推着轮椅过来了,太阳底下,他略显病容的脸越发白净,一双手伸出来,修剪整齐的指甲隔着空气点了点她手里的弓。
令窈犹豫递上:“要么还是我来罢?”
郑嘉和自筒里抽出箭上弦,眼底含着笑意:“卿卿,你看。”
话音落,三箭齐发,百步穿杨。
第18章
不等众人回过神,郑嘉和又迅速抽出一支箭。
箭势飒爽,凌厉破风,竟是直接劈开华晟下马时射的那支箭,取而代之钉在草靶正中心。
众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一贯以文弱外表示人的郑家病秧子竟有如此精湛箭术。莫说外人,就连郑家几个兄弟姊妹也大吃一惊。
四周的目光与惊叹声涌过来,郑嘉和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将弓箭放回令窈手心,沉静的黑眸波澜不惊,柔声问:“卿卿可还满意?”
令窈愣住,数秒后方才出声答:“满意,哥哥好厉害。”
郑嘉和眼角弯了弯,没再说什么,缓缓推着轮椅走开。令窈低眸看掌中的弓箭,烫得双颊发红。
原来,郑嘉和年少时就已有崭露头角的本事,亏她总以为他是个无用人所以才悉听尊便。
不远处,东道主的金帐里,南文英安抚好友:“何必气成这样,不值当。瞧你,眼都红了,泪水汪汪的,当真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华朝含泪笑出声:“你惯会说话,她欺负人,我能不气吗?”
南文英轻拍华朝后背:“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怪我,郑家二郎本就是孱弱之姿,你哥哥招惹他,确实不太妥当。”
华朝:“我兄长原就是这个性子,你知道的,他并无恶意。”她还要为华晟辩两句,抬眸望见前方有人走来,是南世子,遂连忙擦了泪,同南文英告辞:“我先去瞧瞧我兄长,他喝醉了酒,得有人在跟前看着。”
南康泽与华朝打了个照面,转头问南文英:“好端端地,华姑娘怎么哭了?”
南文英:“被人气哭的。”
南康泽端坐黄梨木交椅,伸手拂去皂纱团领袍沾上的楸树叶子,抿嘴笑:“郑家二郎只是射个箭而已,你那华姑娘未免太为胞兄着想,比拼皆有胜负,华晟都不当回事,她更不该将此事放在心上。”
南文英朝前眺望,草靶尚未撤去,东面草靶的箭中箭格外惹人注目。她掩了眸中惊艳,细声同南康泽说:“我又没说郑家二郎胜之不武,只是他那个妹妹,张狂傲慢,胆大妄为。”
南康泽眉眼深湛,笑起来却显得爽朗:“我倒觉得她娇憨可爱,再者,她是为着她哥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敢上马与人争输赢,着实令人钦佩。”
南文英顿足:“兄长。”
南康泽点点南文英鼻尖:“唯唯,容人之量。”
南文英逐渐松开紧皱的眉头,见南康泽撩袍往外去,问:“兄长又要去哪?”
南康泽回头笑:“去给郑家小郡主授鸣秋筹礼。”
一场热闹终是散去,鸣秋之宴结束时,天边夕阳逐渐下沉。
郑府的马车上,郑令佳将郑令清从车窗边拎回去:“五妹,不要再看了。”
她看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令窈裹金镶铜的八宝乘舆,前后有宫人以红销金掌并青色华盖簇拥,圣上特意赐下的公主仪仗,令窈来鸣秋之宴时乘它而来,回去时自然也是一样。
郑令清眼中亮光掩不住:“她一个人坐,不嫌无聊吗,怎么也不叫我们陪陪她。”
郑令玉出声:“我们是庶民,怎能坐皇家的乘舆。”
郑令清:“闭嘴。”她猛地瞧见郑令玉双髻间的琉璃金玉钗,问:“这不是南世子亲自拿给四姐的那对钗吗,怎么在你头上?”
郑令玉抚钗含羞:“我多看了两眼,她见我喜欢,便给了我。”
郑令清嗤之以鼻:“她哪里是见你喜欢,分明是她自己不稀罕,她不要的东西,亏你还当个宝贝似的。”
郑令佳不悦:“五妹。”
郑令清撅嘴,眼睛直勾勾盯着郑令玉双髻间的琉璃金玉钗,有郑令佳呵斥,她不再和郑令玉说话,转而去和郑令婉抱怨:“今日四姐大出风头,她自己快活,我们可就苦了,往后哪户人家敢再邀我们,我们郑家与人为善的好名声,全被她一人败光了。”
郑令婉素日待郑令清百依百顺,今天却甩了郑令清搭上来的手。
郑令清一怔:“二姐?”
郑令婉:“与人为善的好名声,不要也罢,今日四妹妹的所作所为,我觉得很好。”
郑令清从未见过郑令婉这般与她说话,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伏低做小的姿态全然不见。郑令清呆滞,顷刻方才回过神,小声委屈说:“现在连你也向着她。”
说话间,她啜泣落泪,郑令婉难得没有上前哄她,郑令清自觉下不了台,转眸去看郑令佳:“阿姊,我为我们姐妹考虑,难道有错吗?”
郑令佳:“郑家人自当一致向外,你虽用心,却用错了地方,该反思的人,不是四妹,而是你。”
郑令清呜咽:“我……”话都说不清楚,嚎啕大哭。
车里几个姊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郑令玉出面止住了郑令清的哭声。马车回了郑府,大家各自回房,歇了半个时辰,至月挂枝头,各人换了衣裳,往老夫人处去。
庄子上送了大闸蟹来,别处的也就罢了,是洞湖产的,今年水物收成不好,总共就得了二十箩,早上各人出门时,老夫人就让人吩咐,让家里这些小辈晚上到她那边吃螃蟹宴。
大家一迈进屋,就看到老夫人膝上半躺着人。老夫人剪了蟹腿,夹出蟹肉递到那人唇边,那人摇头:“要沾了祖氏的黄油酱才好吃。”
老夫人愁啊:“那可怎么办,祖母这里没有祖氏的黄油酱。”说罢,就要丢开筷子。
女孩子急忙张嘴咬住蟹肉:“虽然没有祖氏黄油酱,但有祖母一片慈爱心,也不是不能下咽。”
老夫人捏她脸蛋:“你呀。”
大家哄笑。
“怎么就开吃了?”郑嘉木馋得两眼放光,走到老夫人身旁求道:“老祖宗,你也喂我一口罢。”
令窈支起脑袋,娇娇地笑:“四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喂,羞不羞?”
郑嘉木想到她今日在围场的行事,虽有几分嚣张,但毕竟是为着家里人,不由靠近,说起话来也比平日随意:“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奶娃娃似的成天往人怀里钻,羞不羞?”
令窈歪头看他:“你几岁,我几岁,我是小孩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