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对视后,郑嘉和先开口说话,声线柔和:“看够了吗?”
令窈纹丝不动,故意奶声奶气地说:“少年郎俊俏,百看不厌。”
“这话谁教的?”
“夫子教的。”
郑嘉和眉头紧皱,令窈见他神色不悦,心中暗叹:郑嘉和还是这么假正经,一句话玩笑话都开不起。
她伸出手轻点他眉心,低声笑道:“你妹妹我天生嘴甜,十个夫子也教不出我这样的。”
郑嘉和果然舒展双眉,握拳抵唇轻轻笑了笑。
令窈绕回他身后,却不再继续推他行进。她手酸,刚被郑嘉和揉了下,才好了些,可不想再受罪。
她背靠轮椅,百无聊赖仰头看天。黑漆漆的夜,虽无皓月,却有灿星。大概是察觉到她想等人来伺候的意愿,郑嘉和没有继续前进,任由她靠着。
“卿卿。”是郑嘉和唤她,短短两字,百转千回,似斟酌许久。
令窈随口应下:“嗯。”
郑嘉和缓缓开口:“我身有残疾,又不为老太太所喜,众人皆避而远之,你与我这个被人厌弃的庶子亲近,就不怕我连累你吗?”
令窈:“连累?”
“郑府不比皇宫,有时候中等人家的府宅更胜似火炉。”郑嘉和语气冷静:“你我多年未见,与陌生人无异,你不必勉强自己。”
他竟认为她是为了保持大家风范才唤他一声兄长。
令窈抚掌而笑,笑了许久,她收起自己那副无利不起早的狡黠,转过身蹲到郑嘉和膝头,仰起一张白瓷般的脸蛋,张着大眼睛以示自己的孩童纯真:“兄长的话,真伤卿卿的心。”
她向来知道该如何惹人怜惜,郑嘉和不自觉抚上她面,呢喃:“心爱之人才能伤心,我只是卿卿的无用庶兄,伤不到你心。”
令窈内心揶揄,原来郑嘉和一张利嘴年少就有,她一句话,能被他拆成百句挡回来。想她前世谈婚论嫁时,有一阵子总不见人邀她出游,后来才知道原来郑嘉和背地里气走了无数世家子弟。
几年之后,不再依靠轮椅的郑嘉和,站起来的不止一双腿,还有他的狠毒。他的行事作风,不逊于穆辰良。只不过穆辰良的狠,是明晃晃的刀子,割几刀尚且让人知道止血。而郑嘉和的狠,是冬风入骨,不动声色致人死地。
令窈娇小轻盈的身子往郑嘉和腿边靠,似向人讨糖吃的顽童:“长兄如父,你是卿卿唯一的哥哥,以后卿卿能依靠的,只有哥哥。”
郑嘉和:“还有你的郡主身份和一城封地。”
令窈鼓起腮帮子。她最讨厌郑嘉和这点,从来都不轻信于人。她好不容易编了话哄他,他就不能受用一回吗?
就在令窈沮丧之时,郑嘉和却忽然笑出声,他轻轻说:“知道了。”
令窈:“知道什么?”
“知道卿卿真心待我。”
令窈心满意足,站起来精神抖擞:“兄长以后莫要再说那种戳心窝子的话,我与你,本就是血肉至亲,不该生份至此。”
她心情恢复愉悦,又有了兴致多走两步,双手勾在背后,拣着石板路纹理小步跳跃,身后郑嘉和推着轮椅跟过来。
或许是白日里太燥热,夜里起大风,令窈依稀听见郑嘉和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被簌簌树叶声盖过去,只余几个模糊字眼,该是在感叹。至于感叹什么,令窈想,肯定是在庆幸得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
天气变幻得快,烦闷的暑气转瞬被雨水打落。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立秋与处暑在雨声淅沥中悄然而过,至雨水消停,已是白露。
除了大奶奶与郑令佳回府时,令窈去府门前相迎外,三房与四房的人回府时,令窈就懒得露面了。
三房的嫡子郑嘉辞在长白书院念书,四房嫡子郑嘉木在外远游,这两个人令窈年初入府时未曾见过,两人在老夫人处问好时,恰好撞见令窈。
“这位妹妹是谁,好面生。”说话的人是郑嘉木,人如其名,虽生得标致,却木头木脑。令窈记得,这位四堂兄醉心医学,习得一手绝世医术,被人称为华佗再世。只可惜,再好的医术,也治不了她前世一双断腿。
另一个略显阴沉的声音随之而起:“四弟,我且问你,家中这几个姐妹,有谁是我们无缘得以相见的?”
“自然是宫里的小堂妹。”
“如今你的小堂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还问她是谁。”
令窈掀起眼皮,对上一双狐狸眼,眸中含了意味不明的笑,似有几分嘲弄,与那张凉薄的唇相得益彰。
郑嘉辞,真真令人讨厌。一想到他以后掌了郑家大权,而且还趁机发乱世财做了天下第一富商,她就脑袋痛。
就是他,将她囚在小院里,只给她身边留了个春缨,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闷得她差点要跳井。要不是思及她失势后,郑嘉辞三番两次从三奶奶和郑令清手中护她周全,令窈真想往他脸上啐几口唾沫。
郑家的这些个少年郎里,就没几个正常人。
“卿卿,快见过你三哥哥四哥哥。”老夫人轻轻晃令窈。
令窈懒懒地起身,不情不愿地唤了声:“三哥哥好,四哥哥好。”
郑嘉辞从她面前走过,倒是郑嘉木,与她扶了扶,木着一张俊脸仔细望她:“小堂妹眼下发青,看这脉象……”
令窈赶紧甩开他,郑嘉木就这臭毛病,见人就要问病,一不留神就被他搭脉看诊:“昨夜风大,没有睡好而已。”
老夫人拉了令窈坐回怀中:“昨夜哪里有风,明明是我们卿卿念书太过用功,又睡晚了。”
郑嘉辞坐在一旁,偏过半张脸:“四妹妹如今念什么书?”
令窈不看他,敷衍答道:“四书五经而已。”
郑嘉辞笑了笑,转过去与郑嘉木说话:“我们回来得巧,正好赶上鸣秋之宴,上午才回府,下午就接到了帖子,也亏得南世子惦记。”
一听到玩的,令窈立马竖起耳朵。
郑嘉木:“我不善骑射,去了也无用。”
郑嘉辞笑他:“请的是郑家嘉字辈儿郎,你要不去,岂不是自请除名家谱?”他想起什么,抬眸望向令窈:“往年这个时候,临安城的闺秀们总要聚上一聚,家里的女孩儿都去,你来不来?”
令窈正撑着下巴偷听,猛然听见郑嘉辞问话,挠挠耳朵掩饰:“到时候再看。”
老夫人拣一颗硕大绯红嘉庆子喂给令窈,打趣:“卿卿见惯大场面,自然瞧不上临安城里这种小打小闹。”又问郑嘉辞:“你二哥那里,也得了帖子么?”
郑嘉辞:“得了,我差人给他送去了。”
“找个理由替他推了,省得别人为难他。”
“可是二哥已经答复南家,说他也去。”
老夫人皱眉:“胡闹。”
郑嘉辞没说话。
半晌,屋里响起郑嘉木的声音,语气郁闷:“四妹妹,你慢些吃,我才买回来的蜜麻酥,还没尝到味呢。”
令窈咽下最后一口:“嗯。”
老夫人抚掌,屋内笑声一片。
用了晚饭,郑嘉辞和郑嘉木先后离去,令窈陪着老夫人说了会话,又将近日练的字拿给老夫人看,得了一阵夸,这才回碧纱馆。一沾屋,立马让鬓鸦准备鸣秋之宴出游事宜。
鬓鸦正在铺床,回眸问:“瞧郡主笑得,有这么高兴吗?”
令窈蹬鞋往榻上一躺,喜笑颜开:“当然,出去玩能不高兴吗?”
她在府里乖乖念书,也是时候到外面散散心了。
鸣秋之宴热闹得很,前世她自持身份,不屑与临安那起子嚼舌根的来往,从未去过,虽耐不住心痒,乔装打扮混进去过,但毕竟不如自报家门来得大方痛快。
鬓鸦问:“要备哪身行头?”
令窈:“挂满金玉的蹀躞带,镶了东海南珠的长靿靴,每样拣顶好的备下便是。”
鬓鸦当即了然。这是奔着出风头去的。论引人夺目,汴梁无人可与小郡主相提并论,更何况是临安城。
当年圣上秋猎,郡主都要和太子抢头筹,也亏得太子肯让,悄悄挪了大半野兔给郡主。虽然许久未见郡主练习,但郡主的骑射功夫是圣上手把手教出来的,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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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鸣秋之宴,郑府姑娘们从后门往西门街去,郑家儿郎们已经先行一步。
郑家的马车里,郑令清伸长脖子往外望:“阿姊,四姐不去吗?”
郑令佳难得见郑令清挂念令窈:“她没说去不去,应该是不去了。”
郑令清哼声:“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让她瞧一瞧我在马背上的风姿呢。”
历年鸣秋之宴,郑令清最爱出风头,骑匹驴都能全场到处跑。郑令佳提醒:“五妹,你驾驭不了大马,万一从马上摔下来,三婶该伤心了,今年还是骑驴或小马。”
郑令清脸羞说大话:“我试试,不行再说。”
今日天高气爽,风也不大,最适合出游。南家围场热闹非凡,城中世家贵族年轻男女皆赴宴而来。北边搭了八处帐篷,饮食果子一应俱全,供人休憩。南府请的四司人经验老道,一一置办无任何不妥,各人也玩得尽兴。
鸣鼓已过一轮,各府儿郎大气喘喘下了马,鱼贯而入,大声讨论下轮比拼。
郑令佳领一众堂妹落座,隔着薄薄帷纱,看见隔壁坐在角落里的郑嘉和,孤零零一个人,郑嘉辞和郑嘉木不在跟前。
郑令婉先起身:“阿姊,我去哥哥那边。”
郑令佳点头示意:“替我向二哥问声好。”
郑令婉尚未来得及到郑嘉和面前说上话,已有人走到她前头。华家的大少爷和其他几府的公子哥,说说笑笑占了位子,郑令婉只得止步,等他们走了再过去。
还好,下轮比拼马上就要开始,最多等片刻。时间虽短,却难熬,尤其是听见华府大少爷同郑嘉说的玩笑话,郑令婉心中更不是滋味。
“要不是今日见着二郎你,我都快忘了,原来郑府还有一位少爷。”华晟斜嘴扯笑,手里一杯酒。
郑嘉和笑意温和:“大郎见笑。”
华晟故意问:“下轮比拼,二郎可愿与我并肩作战?”
郑嘉和仍是笑。
华晟醉意上头,酒杯没难稳,尽数洒在郑嘉和袍间,他不但没有半点歉意,反而笑道:“是我糊涂了,二郎怎么能骑马?嗳,我真真羡慕二郎,来去皆有轮椅,不用与在场男儿争输赢,惬意极了。”
话说得难听至极,旁边几个公子哥皆偷笑附和。
郑令婉一双手掐进肉里,眼都瞪红,胸口像裹了团火,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怎么敢?
她呼吸急促,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大帐前的玉珠帷帘叮铃作响,一阵风旋过似的,有人阔步迈进。
女孩子娇丽的声音落下:“我郑府的长孙岂容你们作践!一起子糊涂下贱东西,也配议论我哥哥?”
郑令婉抬眸,看清来人模样。
趾高气扬,执鞭而立。
是郑令窈。
第17章
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都是世家子,出身不凡,鲜有人敢正面对峙。临安城里敢如此大声训斥他们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小姑娘。
有人仔细打探,见令窈一身矜贵做派,尤其是那张过分精致的小脸蛋,虽然年纪不大,但隐隐可见日后风华之姿,故此也并不十分恼怒,只是在旁笑着看热闹。
“我与你哥哥说话,干你何事?”华晟没见过令窈,自然不认识她,以为郑家随便哪房的姑娘。他自觉脸上无光,站起来就要赶走令窈:“你们郑府的小丫头怎地如此不懂礼数?一边去,别搁爷面前闹……”
话音未落,鞭声响起,众人惊呆,要不是华晟躲得快,只怕脸上早就多了两条红印。
令窈攥了金尾鞭放在掌心把玩,黛眉微皱,稚气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嫌弃:“谁准你碰我?”
华晟双眼怒红,与华晟一群的清楚他脾性暴躁,有人怕出事,连忙解围,唤来奴仆:“来人,将这位郑姑娘请到别处去。”
立时便有家仆应下,忽然有脚步声哒哒响起,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浩浩荡荡两排人钻进来,为首的丫鬟做宫人打扮,气势如云,一脚踹向小厮:“瞎了你的狗眼,我们郡主千金之躯,岂是你这种混人能碰的?”
众人诧异,原来是小郡主。
鬓鸦指桑骂槐,听得华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欲上前理论,被人拉住。
“大郎,你没听见么,那是郡主,不是寻常女儿家。”
华晟没了底气:“凭她什么郡主,我又不怕。”话虽如此说,人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四周顿时安静,几个世家子再无嬉笑,连被酒呛住的咳嗽声都悄悄咽下。
天下受封郡主的不止眼前这个,但圣上盛宠的,却只有这一个。虽然现在身在临安,但保不齐将来如何。
打闹归打闹,该收敛时还需收敛。大家都是承蒙祖荫的人,明白圣恩有多重要。郑家原本算不上什么世勋之家,之所以能在临安城立足,全因出了个驸马以及郡主。
令窈指了华晟:“你叫什么?是哪家府里出来的?”
华晟被半大的孩子责问姓名出身,脖子都气红,不肯出声。其他人哪里见过华晟这般吃瘪,有不嫌事大的,替华晟答:“大郎是宫中云淑妃的胞弟。”
令窈故意回头问鬓鸦:“什么云淑妃,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人?”
鬓鸦:“就是前些日子刚升至妃位的华昭仪。”
令窈恍然:“原来是在德阳殿为我做马儿的那个华昭仪。”她水眸一转,落至华晟身上:“舅舅瞧她身强体壮,又能哄得我开心,赏了她好多东西,封妃圣旨也是其中之一,我没记错吧,鬓鸦?”
鬓鸦:“郡主没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