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魏然不放心,作势要捏她鼻尖试探,手刚伸出去,被孟铎制住:“退下罢。”
  魏然唇语悄然,不杀她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孟铎起身,捞住令窈扔到魏然肩头。
  月亮逃进云间,夏日森冷的墨蓝终是有了几分黑夜模样。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来去无踪,碧纱馆门前的梨花芭蕉间多了一个小人儿,侧身卧于萝岗白石上,仿佛已经酣睡多时。
  令窈凝神屏气,直至再听不见那两人的动静,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望不见铜钱大的月亮,心中酸涩缓缓晕开。
  此前从未想过做小孩子的好处。如今了然,原来能挡劫。
  红木门咯吱声响起,喜夏送了老夫人吩咐备下的夜食,自馆内出来,望见大石块上躺着的人儿,瞧仔细了,连忙上前:“怎地就在这睡下了,若叫老太太知道,定要念叨。”
  令窈撅嘴垂眸,任由她背起,未曾言语。
  喜夏从碧纱馆回老夫人处,少不得将今夜令窈伏石而睡的事说与老夫人,老夫人笑笑,第二日着人去碧纱馆唤令窈,碧纱馆却先一步来了人。
  鬓鸦将令窈中暑的事禀告老夫人,老夫人心疼不已,亲自到碧纱馆照料,令窈哼哼唧唧趴在老太太腿边,水灵灵的模样发起病来,求人告事一呼百应。就连大老爷也赶了过来,生怕令窈有个好歹。
  满屋子人,无一不小心待她,令窈看在眼里,心安理得。
  她本就是皇恩宠大的天之骄女,从来都只有她应得的,没有她不应得的。她生来就有让人怜惜保护的本事,但凡施展,战无不胜,这也是她屡次从祸事中脱身的原因。
  大老爷坐在榻前的交椅前,一边替令窈摇扇,一边同老夫人说:“母亲放心,孟先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听闻令窈中暑需停学事,并无不悦,差人送来几筐解暑凉瓜,并一柄宝石切果刀,说是让令窈好好歇息,落下的学事无需着急,稍后他亲自来碧纱馆探望。”
  令窈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老夫人伸手来拍:“卿卿,可是想吃凉瓜了?”
  大老爷立马让人将四筐凉瓜抬上来,令窈眼尖,瞄见竹筐里那把切果刀是孟铎昨夜置于手间把玩的蓝玉刀。
  她猛然明白他差人送瓜果的缘由,皱眉从老夫人身上翻起来,说不出是怕还是气:“我不吃,都拿走。”
  老夫人和大老爷一愣。
  令窈又说:“我想换个夫子,谁都可以,就是不要孟铎。”
  大老爷面有不满:“既已拜师,怎可随意打发。”
  令窈回得快:“孙夫子还不是照样被打发了?”
  大老爷噎住,半天吐出一句:“孟夫子是孟夫子,孙夫子是孙夫子,一年内打发两位家师,传出去让外人如何想我们郑家?”
  令窈鼓起腮帮子。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大老爷不再一味说教,而是拿刀削了凉瓜,一小块一小块切好,拿银细串好,递到令窈跟前,动作笨拙生硬:“卿卿,吃点凉瓜消消暑。”
  令窈折过头,盯着大老爷手边的凉瓜,也不知道孟铎从哪里寻来的西域瓜果,红透透水盈盈,瞧得人口津唾生。她舔舔唇瓣,昂起脑袋,总算是张开了嘴。
  吃了一碗又一碗,饱胃满足,原先的恼怒全都置之脑后,困意袭来,令窈怏怏闭眼打起瞌睡。
  睡意朦胧,她依稀听见老夫人和大老爷话家常,老夫人揉着她肚子,时而玩笑时而啧声,声音极浅,她心中莫名安稳,睡到酣处,忽然听见老夫人问:“也是怪事,像孟先生那样好的人,卿卿竟不喜他。”
  令窈已然睡迷糊,听到孟先生三字,从梦中挣出也要回一句:“你们都被孟铎骗了,他一点都不好,人面兽心,连小孩子都吓。”
  有谁的声音自半空砸下,玉石落地般清亮:“我竟不知,原来我是个人面兽心的夫子。”
  令窈睁开惺忪睡眼,看清榻边交椅上坐着的人,眼睛瞪如铜铃。
  屋里哪里还有老夫人大老爷,就连丫鬟都不见踪影。
  她下意识想要爬起来,脑海掠过昨夜的事,一双眸子迎过去,他坐于椅中,端得一副仙人气派,眼睛并不看她,目光落于窗棂后的半树梨花白。
  鲜有人不屑与她对视。就算她如今不是窈窕绝世的郑令窈,那也是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令窈。她继续专注他,眼神坦然,仿佛刚才梦呓的不是她。
  许久,孟铎抬手,令窈如惊弓之鸟,脱口而出:“你要做甚?”
  话刚落,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轻轻放到她玉枕边。令窈瞄见他嘴边笑意,如昨夜月光影绰淡薄,仿佛是在回她:自作多情。
  令窈硬着头皮往下说,声音越发轻飘:“先生不怕我将昨夜的事告诉别人吗?”
  “昨夜的事?昨夜什么事?”
  令窈凝眉,觉得这人未免也太狂妄,她越是想要装模作样,声音越是稚气:“你与魏然的事。”
  孟铎笑起来,他这一笑,令窈还以为出现幻觉,悄悄拽了把衾裯,帷幔系着的葱绿流苏穗子来回摆动。
  不等他开口,她自己已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了,昨夜哪有什么事。
  朝廷官员与宫中内侍往来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孟铎一个刚辞官的文官,与太监来往,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在内廷活络关系,想要早日复官罢了,这样做的大有人在,不足为奇。
  官场上的事千回百转,她不必踏这趟浑水。他如何谋算前程,根本不关她的事。
  她掩了攻势,孟铎却不甘罢休:“难为你记住他名字。”
  令窈答:“我在宫里时,他为我扎过风筝捧过靴。”
  孟铎噙笑:“还记得什么?”
  他意有所指,大概是说昨夜魏然对他卑躬屈膝的事。令窈不是痴人,摇头:“没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令窈随意一瞥,视线触及孟铎右手手背,狰狞牙印跃然入目。
  令窈心惊却并不心虚。
  是他先招惹她。他咎由自取。
  咬人这样的事,她两世才做得第一回 。哪怕是上辈子穆辰良对她咄咄逼人,她也不曾失了体面,暗中使坏百倍还回去便是,何须明面上张牙舞爪。多不好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墨漆竹帘掀起,鬓鸦领两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手捧圆口窑瓷,罐内冰块嘶嘶透出白汽,她们问了安,上前替换瓷缸里融化成水的冰块。
  孟铎起身,作势往外去,刚转身,袖袍被人拽住。
  半大的人儿仰着脸,惊慌失措的阴霾早就一扫而空,她脸上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狡黠,这种灵气,与她通身上下不谙世事的单纯交织在一起,像是牡丹的炽红灼了海棠的蕊白,虽略显怪异,却耀眼夺目。
  令窈细小的声音在屋内荡开:“先生的事,我已应下,不知,先生可否应我一事?”
  孟铎轻笑一声,似是被她凭空讨价还价的架势逗笑了,问:“什么事?”
  令窈暗自赞叹自己的皮面功夫,唬起人来真是完美无瑕:“日后你要真心教我。”
 
 
第14章 
  孟铎长身而立,目光自她讨喜的脸落至她挽袖的手,漫不经心的几眼,灼得令窈撇开视线。
  大概是碍于屋里有外人,他不好拿出那日在书房训她随意拉扯的凶话,连眉头都未蹙,眼中仍是三分笑意。
  令窈久未得到回应,自觉索然无味,松开手,懒懒躺回去。她假模假样阖了眼,听见孟铎腰间青白带钩与蹀躞玉印的碰撞声,轻轻几声,挠进耳中,不告而辞。
  待人走远了,令窈眯开眼,招手唤鬓鸦上前吩咐几句。
  接下来几日,园子里生出许多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无厉害处,只是膈应人。宫里惯用的手段,衣食住行四样,每样都有无数件文章可做,随便拣一两处展开,即可令人烦闷,真要计较起来,因事情琐碎,经手的人多,也无法真正追究。
  起初鬓鸦还劝:“郡主,切莫意气用事。”
  令窈回:“我没有意气,只有小孩子气。”
  鬓鸦跟在她身边伺候几年,知她从小如此,从不受任何委屈,但凡受气,必要还回去的。如今只是在小事上摆布捉弄,又未曾在人前下脸子,已算是收敛。
  令窈日日听鬓鸦禀报,笑得东倒西歪,笑完了又佯装乖巧,起身去孟铎处问好,或问文章或练字,一派好学之姿。
  鬓鸦提心吊胆,担忧:“孟先生本就对郡主严苛,若被他知晓郡主暗中使绊,只怕会更加厌恶郡主。”
  令窈宝光四射的眼漾起笑意:“我又不缺他一人的喜爱。”
  前些日子叹息园子被孟铎霸了,现在反倒庆幸他占了她的园子,不然她哪能方便行事,给他找不痛快呢。
  孟铎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又何必将他放在眼里。表面功夫做足,大家相安无事,背地里做什么,她不管他的,他也管不到她的。
  令窈静候几日,不见孟铎发火。他耐性极好,不曾露出半点迹象,令窈觉得败兴,只得在梦中窥见孟铎狼狈求饶的情形。
  这日令窈又往书香斋去,刚迈进屋子便听见孟铎说:“你跟我来。”
  令窈有所顾忌:“去哪里?”
  孟铎已走至门前,回眸笑问:“你怕什么?”
  令窈连忙松开紧攥的手,故作轻松:“先生说笑,我为何要怕。”
  府门前早有马车备下,竟是要到府外去。小小一辆舆车,不是府里平时出行的玉笼八角车,前后更无奴仆相拥,只孟铎身边跟随的两个木鱼脸儒生,驶入大街,根本无人注意。
  令窈坐于车上,百般不适,虽然好几次想要打道回府,但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舆车在临街弄堂口停下,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临安城最负盛名的千醉楼,凡出入皆富贵,不做寻常人生意。
  令窈欢喜,连带着唤孟铎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愉悦:“先生,原来你今日是带我出门玩耍。”
  这个地方,她曾来过的。临安第一楼,当年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令窈跟在孟铎身后,孟铎有意掩饰行踪,低调入了楼间雅阁。雅阁风景绝佳,窗外便是粼粼镜湖。
  令窈看饱了湖色风光,又喝足雪山翠顶,大眼睛似闪闪发光,看什么都觉好。
  不多时,有声音自隔间传来,令窈这才发现,原来这间雅阁别有洞天,竟能直接窥视偷听隔壁的动静。
  令窈啧声,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当真是黑心,看来她当年没砸错。
  唾弃归唾弃,渐渐地,令窈眉头紧皱,她认出隔壁阔阔而谈的男声,是前阵子被她连累受罪的雅谦。
  “也怪我大意,一时心软讨好那个劳什子郡主,惹得孟铎不悦被逐了出来。虽然失策,但是好在功夫没白费。”
  “东西到手了吗?
  “自然是到手了。”
  “没有引起孟铎怀疑吧?”
  “就算他怀疑,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说来也是惊险,造价图藏在书里,我被逐出府时,根本来不及拿到它。好在小郡主天真,我写了封书信,写明藏书处,央她捎书。今日她派人送书,我一拿到,便立马赶来见你。”
  “你运气倒好,有一无知稚童为你所用。”
  听到此处,令窈面红耳赤,想到上次自己真心实意为雅谦哭了一场,还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又羞又愤,蓦地站起来。
  一直闭眼休憩的孟铎忽然抬手敲桌沿,令窈看过去,目光被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兜住。
  她自觉被人欺瞒脸上无光,撑着桌沿才勉强重新坐下,想说些什么,对面孟铎手指轻抵唇珠,令窈撇开脸,摇起团扇掩饰心中情绪。
  又过半个时辰,隔壁没声了,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铎,尚未发问,孟铎唇齿微启:“那日你请我真心教导,这便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
  令窈讶然,那日她不过是想让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报复,根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导。再好的教书先生也教不出富贵天命,要来何用。
  半晌,令窈抖索着唇瓣,鲜红的颊面缀满窘迫,声音像是从被人摁住胸口挤出来似的:“先生的教导,别开生面。”
  孟铎:“轻信于人,小则失财,大则失命。”
  令窈头抬不起,低眸细声说:“凡与人往来,总有托付于人一日,如何辨识?”
  “不必辨识,只信自己即可。”他悦耳冰凉的声音无情无绪,一字字谆谆教导:“与其托付于人,不如让人托付于己,利用别人,总好过被人利用。”
  令窈心中一惊。
  连她都不敢大声宣张的话,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而这人,竟还是受天下学子追捧的孟铎。
  她打听过他的身世,田野乡间出来的穷小子,自小得神童之名,十岁入国子监,此后十年风生水起,直至年初辞官。
  令窈小口呼气,定神后问:“先生家里,可有兄弟?”
  孟铎笑道:“有一幼弟,年少失散,至今未寻回。你问这个作甚?”
  令窈:“看先生胆识过人,不由好奇先生的家里人。”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她确定自己与他前世毫无瓜葛,看他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问起他家里其他孟姓兄弟。
  有人敲门而入,是跟在孟铎身边的那个武生,名唤山阳,周正模样,少年老成。他进了屋来,并不瞧令窈,俯耳孟铎,说了些话,孟铎点头,打发他出去。
  令窈猜到几分,定是关于如何处置雅谦,她好奇问出声,孟铎没有回应,却丢了一个眼神给她。
  只一眼,令窈心领神会。雅谦的下场,约莫不会圆满。
  孟铎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像他这样的人,做局定是滴水不漏,哪里容得她一个小孩子插手,算起来,没有她,他也会逐雅谦出门,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令窈揉了揉发痒的眼,越揉越不舒服,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撞见对面孟铎的眼神,似在笑她娇气:“小孩子上当受骗是常事,郡主不必难过。”
  原是误会了。令窈心里闷哼,她才不会为旁人难过,她只会为自己难过。穆辰良说过,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气氛正好,令窈不动声色靠近,顺势而为:“先生,我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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