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太监曾与郑大老爷有过往来,凑近道:“大郎有心了。”后半句浅了声,几近挨到郑大老爷耳根前,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郡主顽劣,不愿回府,路上假戏真做落了水,这才染了风寒,如今病情早已好转,大郎何等尊贵人,切莫往小孩子跟前讨没趣,能避则避。”
郑大老爷蹙眉,虽心中早有猜想,但听到“不愿回府”四字时,仍免不了心中郁结,沉思半秒,勉强笑道:“郡主自小养在圣人身边,自是端厚有礼,只因年龄小,耍些小孩子脾性,她虽为郡主,仍旧是我们郑氏之女,做长辈的自会迁就包容,何来躲避一说。”
小太监叹口气,“大郎仁厚,却也未曾受得住这娃娃,自她在宫中这些年,圣上极度宠爱,宠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老子脾性,她年龄小,又生得那般可怜见的模样,但凡做错事,无人敢罚,众人皆依她。”
郑大老爷越听心越沉,迎个小祖宗回来,谁家能高兴?无奈问道,“圣上既如此疼她,为何放她出宫探亲,何时再接回去?”
小太监道:“小郡主虽得圣上恩宠,却并不得太后圣心,前阵子惹出一件祸事来,虽不要紧,然太后气极,借着这个由头打发她出发,只怕一时半会接不回去。虽是如此,大郎仍要好生恩待,待太后气消,圣上仍要接她回宫。”
郑大老爷心中有了定夺,着人打发一百银子给小太监,吩咐人将府中迎接所用物什一一撤下,人前再不提郡主回府探亲一事。
郑家人郁闷,传说中不好惹的小祖宗郑令窈也觉得郁闷。
她一觉醒来,怎么就活成八岁女童了呢?
郑令窈叹一口气,不经意又想起前世枉死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气闷——眼见着就要成功摆脱困境,重新步入锦绣人生,竟那么被人轻易给害死了。
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屋内响起轻软脚步声,是大宫女鬓鸦挑了大红撒花软帘端水进来。
郑令窈侧枕右臂,尚处在郁闷中没有缓过劲,不想理人。
“郡主,梳洗后用过早膳再睡罢。”
郑令窈从锦被中伸出手,小小一对白藕般的手,毫无芳华少女的纤细,抬头往外一瞧,望见婢子怀中捧着的铜镜,倒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看惯了自己娇媚风流模样,乍一见如今这般女童憨态,竟似见了生人一样。
郑令窈抱着宝石镜子瞧了足足瞧了半个时辰,而后叹幸,亏得托在自个身上,换了别人的身子给她,她宁愿不要这巧宗。
鬓鸦伺候她更衣梳洗,端了冰糖燕窝粥奉上,郑令窈并不想吃,命人搬了灰鼠椅,坐在花荫下看风景。
万物回春的鲜翠欲滴一层层往外蔓延,春日阳光笼罩而下,风摇摇地透过树缝吹进来,吹不动这一壁绿翡翠。
素白围墙俏竹影,绿蜡芭蕉瘦梨花。
碧纱馆见证了她半世的光阴,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怀念这里。
这会子郑令窈彻底清明了,回头问鬓鸦,“怎么不见有人来找我,老太太和大奶奶哪去了?”
鬓鸦疑神,嘴里慢吞吞道:“郡主在病中曾吩咐,不想见郑家人,府里的人进不来园子,老太太和大奶奶并不在这的。”
郑令窈一懵,提裙往外走。
掐指算来,现在她应该才在园子里躺了半月而已。
一路心急如焚,想要早些见到祖母,风簌簌拂面,走着走着眼泪便出来了。
如此这般直奔亲人,她忽地记起当初自己离开皇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哽咽,到最后泣不成声,鼻涕眼泪哭了舅舅一身龙袍。
她在皇宫享尽荣华富贵,自然不肯回郑家。她的母亲为长公主,父亲官居高位,她一出生便被封为县主,与郑家其他哥儿姐儿自是不同.虽父母早亡,然皇帝舅舅百般疼爱,人人艳羡。
那时年幼,不知命运荆棘,总想着她的皇帝舅舅会来接她,却不想,直到死,她也不曾回到金瓦红墙砌的宫殿,那个疼她爱她如命的昏君舅舅,也再也没有实现他的承诺。
郑令窈下了轿便往老夫人的院子去,脚步急急,气息喘喘,不等大丫头通报,便自己掀了堂屋门帘进去。
郑老夫人屋里,大奶奶王氏和三奶奶宁氏正在说话,令窈蓦地一闯,众人皆愣眼瞧她。
白白嫩嫩的一个奶丫头,身形瘦长,脸小小一碗,粉腮杏眼,娇憨可人,直接便往暖阁头钻。
暖阁里郑老夫人吓一跳,一睁眼望见膝边枕了个粉白团子,后头鱼贯而入的婢子连呼“郡主”,当即明白跟前人便是自己想了八年的孙女。
郑老夫人一把抱住令窈,喜不自胜,哪里还管什么规矩礼数,搂在怀里直呼当年令窈出生时,二儿子央她为令窈取的小名。
“卿卿,我的乖囡囡。”
郑老夫人名下四子,唯大房和二房是嫡出,三房和四房皆庶出,皆在府里,并未分府。老夫人偏爱二房,也就是令窈的父亲。令窈父亲几乎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令窈眉眼之间长得像她爹,前世老夫人几乎将对二儿子的疼爱全部转移到了令窈身上。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称谓,宠溺的语气,令窈贴在郑老夫人臂弯里,眼泪汪汪喊着“祖母。”
自她有记忆以来,八岁前,皇帝舅舅最疼她,八岁后,老太太最疼她,无论她怎么任性妄为,老太太总会包容她保护她,就算她几次惹得老太太大怒,老太太也不曾怪过她。
上一世,郑府家道中落后,府里横生诸多变故,老夫人染了急病,匆匆便走了。如今再见到昔日最亲的亲人,令窈恍惚觉得前世之事都是梦一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祖孙俩叙情正浓,外间大奶奶和三奶奶进来,郑老夫人指着两房夫人道,“这是你大伯母和三婶。”
令窈看过去,先是看的大奶奶。
前世大奶奶死得早,甚至死在老夫人前头。大家都说大奶奶死于伤寒,只有她知道,大奶奶其实是吞金而亡。她暗暗地想,这辈子一定要将所有金子都藏好,无论怎样的艰辛,也不能再让大奶奶寻死。
只要她以后能够及时找到那个注定要做皇帝的孟姓人,她就可以保住自己,保住她想护住的人。
令窈转头再看三奶奶,眼眸里明显闪过一抹不耐烦。
上辈子三奶奶对她可不怎样,尤其是三房掌权后,那日子过的,简直比乞丐还不如。
大奶奶和三奶奶相对一视,心中皆狐疑。
前几日园子里还传这位闹着要回宫的事,今天怎么就转性了?
令窈搂着郑老夫人的脖子不肯放手,脸上眼泪挂着,嘴里含糊,软颤颤地喊道:“大伯母好,三婶好。”
大奶奶点头示好,见她哭得跟花猫似的,亲自递了帕巾。
三奶奶站在一旁笑,“园子里人人都说郡主长得仙女似的,今天一见,果然如此,模样身段,像极了我们老太太,这下好了,我们郑府不但有南山寿星,而且还多添了个九天仙女,真真是福气。”
众人笑倒,一番玩笑问候后,三奶奶拉着令窈的手问,“病痊愈了吗?”
大伙不吱声,郑老夫人和大奶奶皆看向令窈。
众所皆知,郑令窈这病,是心病,是不肯留在郑府的病。
令窈挨得老夫人更紧了,“我在病中,老不见老太太和其他伯母婶娘来瞧我,心中郁结,今日方好。”
三奶奶笑:“我们哪里敢去瞧你,诺大的园子都给你霸住了,我们这起子当伯母婶娘的,头回有个郡主侄女,这会子我还喜得不曾回过神,生怕哪里不周到就得罪了郡主侄女。”
令窈圆溜溜一双黑眼睛看着她,三奶奶也同她对着瞧。
小郡主的娇纵蛮横,这半月以来,全府上下皆知。
令窈知道自己确实有错,但没办法,谁让她一睁眼就是这般景况,三奶奶揶揄她,话却一句没错。
她想,以后肯定得多注意,她重活一世,至少不能再让疼她爱她的人因为她而平添烦恼。
令窈转向老夫人,含泪道:“祖母,我前阵子病得糊涂,做出许多错事,您别恼,以后我再也不惹您和其他长辈生气了。”
她说这话,神情真挚,语气恳切,另一只手轻轻地为老夫人抚心口。
郑老夫人见她主动将不愿入府的事情挑明,又说出这样一番真情实意的话,当即落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拍着令窈的背笑道:“无碍,你初次回府,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情理之中,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家,你想怎样就怎样,一切有祖母为你做主。”
令窈高高兴兴地又重新跌入老夫人怀里,侧目往三奶奶那边抛了个娇俏眼神,三奶奶一皱眉,没说什么。
大奶奶在旁偷偷望见了,拿起巾帕捂嘴一笑。
因探亲的事,郑府人不太待见令窈,没见着面,便已将她定死为顽劣的丫头片子,晚上吃饭时,小辈们的目光齐齐盯着老夫人身旁的令窈。
此时令窈已换一身绯红金线锁边衣裙,双螺髻上并插一对白玉簪,临安女子多画笼烟眉,她不同,浓眉远黛而妆,歪歪地靠在郑老夫人臂膀上,对着四面八方窥探的眼神,悠然扫视,毫不露怯。
郑家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看她,她并不太在乎。反正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在乱世中漂流的。
如今天下虽稳,但朝政庸腐,宦官越权,杨帝虽是个好舅舅,却也是个实打实的昏君。这天下,十年后便会易主。
想到那位姓孟的新皇,令窈便抱憾愤懑,皇后的位子她很是喜欢,说不定努力一把就有了。
现如今,却要从头来过了。
席间大家吃得开心,令窈想那个姓孟的想得咬牙切齿,老夫人往她碗里夹菜,丫头元梦进屋来报,“二少爷来了。”
郑令窈猛地一惊,下意识想到穆辰良,穆家与郑家为姻亲,穆辰良排行第二,幼时入郑府做客,众人皆呼他为二少爷,她也跟着喊他“二哥哥”。
她伸长脖子往雕镂飞罩后瞧,却不是穆辰良。
那人坐在轮椅上,穿颀长葱绿单衫,薄薄的一张白脸,面蕴病容,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由侍女推着进屋。
郑令窈这时方记起,郑府真正的二少爷,从来都不是穆辰良,而是郑嘉和。
第3章
众人脸色一变。
对于郑家而言,郑府二房的儿女,除了郑令窈,其他都不算。
郑二老爷娶长公主之前,曾有过一房妾侍。
本以为和亲远嫁的公主再也不会归来,郑二老爷年少立誓绝不娶亲。或许是上天垂怜,昔日情投意合之人,竟从沙漠蛮荒之地活着回来了。
长公主再次下嫁,这一次,嫁的终于是自己喜欢的情郎。
妾侍死得早,留下的一儿一女却成了郑家的心病。公主于汴梁另行开府,并无接庶子庶女上京的念头,婚后一年即生下了郑令窈。
临安人谈起郑家二房,从来只说二房正妻长公主与嫡女郑令窈。
令窈的庶兄庶姐,完全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思及此,令窈看向郑嘉和的眼神掺了一抹愧疚。
上辈子她确实欠了他。
郑嘉和同老夫人问好,“问老太太安。”
老夫人并不喜欢郑嘉和。
他一出生便先天不足,双腿虽完好却无法行走,加之其性子阴冷,独来独往,从来不在人前讨喜,老夫人每每想到二老爷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还是个不中用的,心中便有闷气。
久而久之,也就远着郑嘉和了。
“我来探望妹妹。”郑嘉和候在珠帘后面,语气轻,听不出波澜。
老夫人手臂一弯,下意识将令窈挡住,“你妹妹大病初愈,需要休养,改日再过来罢。”
众人埋头吃饭,刚才闹哄哄玩笑一桌,瞬时鸦雀无声。
片刻,郑嘉和沉声一句:“是。”缓缓离开里屋。
轮椅绞在厚重毡毯上的吱呀声逐渐消失,老夫人问责:“谁让他进来的?”
有丫头出来领罚,老夫人口头训斥几句,满桌的菜没吃几口,全部都让撤了下去。
夜晚老夫人腾出碧纱橱,又担心她忽然换地睡不踏实,遂坐在拔步床边同她聊话。
老夫人笑得慈祥,耐心地哄她睡觉,与今日对待郑嘉和进屋来时的冷淡模样完全两样人。
令窈觉得惭愧,毕竟老夫人偏心的对象是她,如此反思片刻,她懒得再想,伸了个懒腰环住老夫人的腰,贴在她腿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都快要睡迷了,老太太忽然开口说话,语重心长交待:“你庶兄性情古怪,你不要招他。”
令窈不以为然,上辈子她早就招惹郑嘉和一万遍了,他从来不说什么,也不会反抗,没劲极了。
她怕谁都不会怕郑嘉和。
老夫人叹口气,觉得自己说话太重,捻着令窈的手心抚摸,又道:“但你也不要嫌他,他虽那副模样,毕竟是你庶兄,长兄为大,你敬他几分总归是没错的。”
这话令窈心服口服。就冲着前世她死时他哭得那般伤心欲绝,她也会敬他几分。
夜凉如洗,老夫人院里下了灯,其他小院尚是灯火通明。
有人提灯从穿堂而过,尖尖耳朵尖尖下巴,便是郑令窈的异母姐姐,郑令婉。
今晚的团圆饭,各房哥儿姐儿都去了,除却出游在外的四房长子,便只有她和郑嘉和未入席。
郑令婉刚从三房那里出来,敲开两扇黑油小门,庭院深深,东北角上上常年照不见阳光的一处房舍,便是她要拜访的地方。
一豆油灯,暗黄的湿晕中,郑嘉和膝间一本旧书,风从窗子里进来,青桁架子上云纱长衫来回荡漾,郑令婉双手拉下夹纱槅扇,回头抱怨:“兄长屋里怎么连个暖熏笼都不摆,春寒未散,日晒夜冷,最易着凉,小心为是。”
郑嘉和点点头,未抬眼,问:“这么晚,你来我这作甚?”
郑令婉皱眉,“兄长今日去了老太太屋里?”
郑嘉和不说话。
郑令婉语气不善,“兄长何苦自讨没趣,她与我们不是一个娘,哪里瞧得上我们。况且我听三奶奶屋里的丫头说,为了她回府的事,大老爷和三老爷热脸贴了冷屁股,外面人都笑话呢,老太太对她一时新鲜,待日子一久,她在府里讨不了好。”
郑嘉和撂开书,桌上蜡烛油汪汪,火光渐渐地小了。他重新取火燃上,郑令婉在旁继续说:“兄长隐忍至今时,日后务必要远着她,若是生出意外,叫人瞧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