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宁府后花园山水相衬,一汪池子横穿楼阁花草。
  不多时,汀边风渐渐掀起,翠柳被打得东倒七歪,柳絮腾空洒落,似鹅毛大雪。
  绿白暖香,最是作诗好时光。
  众姑娘各有消遣,汀上群芳熙攘,令窈这时想起来郑令清,潦潦一扫,竟没有看见她。
  令窈打断正在垂钓的宁姑娘,问:“我五妹哪去了?”
  宁姑娘笑道:“方才我见哥哥找她,小郡主有事找她?”
  令窈对于宁家人没好感,调头就去找郑令佳。
  半晌,郑令清又出现了。
  她有意回避令窈,悄悄地将郑令佳拉到一旁,奶声奶气道:“阿姊,我想去垂柳阴里看白鹭,你陪我去好不好。”
  令窈猛地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当然不好,阿姊为何要陪你,她得陪我。”
  换平时,郑令清肯定和令窈争起来,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装作没听见令窈的话,软磨硬泡,非得让郑令佳陪她。
  郑令佳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得应下。
  令窈跟着过去。
  垂柳旁一轮弯弯石桥,桥上一座飞檐亭阁。
  郑令清指着近池上浮着的柳条枝,感叹:“这翠绿被水笼着,虽是残缺之姿,却透出另一番风流态。”
  边上站了几个寻诗思的闺阁千金,听见这话,皆夸郑令清此话很是灵气。
  说着说着,郑令清拿了捞网,说此情此景此意难得,要拣几片浮水翠绿回去插瓶。
  令窈讥道:“我园子里上百蓬发健柳,你要翠绿,回府我赏你便是,何必去捡这物。”
  郑令清坚持:“我就要它!”
  她离了众人,往边角走几步,定在雕了桃花的短栏前,做前倾摇晃,身形太矮,捞网都拿不稳。
  郑令佳只好上前效劳。
  令窈皱眉,低眸望见栏上似有蹊跷,背着光瞧不真切,只见得似乎有断损的痕迹?若不细瞧,根本看不出。
  她蓦地回过神,心里有了猜想,急急往周围探,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树荫里藏了个人。
  半截锦袍,黑皮高靴。
  大概就是宁家公子了。
  再一瞧旁边郑令清的神色,怯怯慌慌,便什么都理清了。
  令窈又气又恨,她就知道,平白无故地,前世阿姊怎么会在宁府失足落水?那么巧,又正好被宁公子救起?
  若不是有人帮衬,哪里做得到这般行云流水!
  郑令清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的诡计被人窥破,一步步引着郑令佳往陷阱里去。
  她瞧着郑令佳的侧脸,越看越觉得阿姊和自家表哥是天生一对。
  表哥想要娶阿姊,娘亲也想促成这门亲事。
  娘说了,大伯母瞧不上宁家,但如果阿姊心悦表哥,主动要嫁,大伯母是拦不住的。
  郑令清愈发坚定决心,誓要让郑令佳尝一回英雄救美的感动。
  她深呼吸一口气,假做玩闹之状,一脚跨出横栏,踩在短齐的石阶上,半边脚跟露在外头,抱住飞亭柱,腿抖得不行,却还是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阿姊,来抓我呀。”
  郑令佳站在断损的横栏前,生怕她踩空跌重,上前就要捞人。
  说那时迟那时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令窈拦住郑令佳,顺带着一脚将郑令清踢了下去。
  动作快准狠,众人尚未回过神,便见得郑令清在水里大呼“救命”。
  噗通一声,宁家公子藏在暗处多时,猛然听见有人落水,心中欢喜,以为计成,立即一头扎入池里,嘴里喊道:“莫怕,吾来救汝!”
  郑令佳惊魂未定,正要拿住令窈问话,不等她开口,令窈已经指着她跟前的那一处横栏朝人喊道:“你们宁府怎么回事,东西年久失修,竟无人细查!我五妹要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定要去报官!”
  郑令佳立即明白过来,双眸瞪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尚在水里扑腾的郑令清。
  她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令窈叹口气,牵了她手,低声安慰:“阿姊,没事了。”
  郑令佳的手有些颤,不知是出于对危险的害怕,还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她蹲下身,一把将令窈抱在怀里,许久都不曾松手。
 
 
第5章 
  郑令清被抬着回府的时候,三房乱做一团。
  三奶奶几近哭死,泣不成声问责郑令佳:“你妹妹如何就掉到水里了?她年幼顽皮,你该看着她些才是。”
  她这是气急了,以前再如何不服大房,也不曾对大奶奶和郑令佳红过脸。当久了笑面虎,猛地一下失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就要罚人,罚得了婢子婆子,却罚不了郑令佳。
  那是郑府长女,即使训骂,也轮不到她这个庶房婶婶。
  此时略责一句,竟有些后悔,再一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郑令清,转瞬又觉得骂一句又如何,恨不得骂上十句,让郑令佳代替她女儿落水。
  大奶奶出面:“弟媳说得对,是佳姐的过错,没能护好幼妹。”
  令窈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闷得慌,也不知屋里熏了什么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鸡飞狗跳,婢子们进进出出,没一丁点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郑令清身上。
  令窈想,这下子好了,郑令清一向最爱夺人耳目,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此时也算是如愿了。
  她往旁边看,见令佳站在大奶奶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夫人在榻前照看,屋里没人敢出去,唯恐失了礼节。
  令窈轻轻走上前,歪着脖子去瞧令佳,一瞧,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明明阿姊才是那个受委屈的,这会子却还要在三奶奶跟前赔不是。
  想想就觉得憋屈。
  要是有证据就好了。若是只说断栏和宁公子救人的事,别人根本不会信,更何况阿姊没有掉入水中。
  有些事,不身在其中,旁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微妙。
  令窈吐口气,越想越气,老夫人回头正好看见她那副子愁眉不展的模样,问:“卿卿,你怎么了?”
  令窈正好想出屋子,这会子索性将计就计,赶紧捂了胸口喊道:“老祖宗,我想到五妹掉入水里的场景就害怕。”
  老夫人替她拍拍心口,一番温言安慰。令窈趁势点了郑令佳的名,说要让阿姊作陪,不待这屋里。大奶奶上前嘱咐令佳好好照顾人,话还没说完,令窈拉了她的衣角,撒娇:“我想吃大伯母亲手做的玉角糕。”
  一手牵一个,顺利出了三房的院子。
  大奶奶刚进屋,郑令佳忽地开口打发所有婢子出去,伏在大奶奶肩头哭了起来。
  哭得那般伤心,大奶奶吓得不知所措。
  待令佳将宁府的事情一说,大奶奶脸色变了又变,硬是压住情绪,先是安慰令佳,而后将令窈招到跟前。
  “我的儿,多亏了你,从今往后你便是佳姐的恩人。”
  令窈抿抿嘴,怪害臊的。
  前世她只有闹脾气闯祸的份,哪里做过这样好事被人夸颂的。细软嗓子轻轻道:“阿姊待我好,我待她好也是应该的。”
  大奶奶疼得爱不释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亲了亲额头,“卿卿真乖,真懂事。”
  大奶奶又问了几句宁府做客时候的事,令窈不敢说的太露,只说自己喜欢黏着令佳,所以格外注意些。
  大奶奶连连感叹,恨三房狠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没有宁氏的吩咐,五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宁家的人也真是荒唐,竟动如此恶毒的心思。”
  令佳抹了眼泪,“我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进他宁府门。”
  大奶奶:“以后姓宁的来,我们一概不见,她家的姑娘也不必再往来,这次的事,我们虽躲了过去,保不齐以后他们再动什么歪心思。”
  令佳:“娘,往后我待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大奶奶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儿啊,别忧心,待我同你爹商量,你只管同从前一样,不必拘着。”
  傍晚大老爷回府。
  一进屋见令窈也在,躺在耳房的罗汉床上,该是睡着了。旁边几个婢子伺候着。
  大老爷轻手轻脚的,就怕闹醒她,掀了烟霞帘进屋,里头令佳也睡了,大奶奶半阖眼拿着藤锻美人拳给她松肩,一下下,又轻又软。
  大老爷作势就要往东边姨娘屋里去。
  此时有个丫头喊了声,“大老爷。”
  大奶奶醒来,见他来,起身招他往十锦格子后的小门去。
  大老爷听完大奶奶对三房的不满,眉头揪成八字,“原来是为这事,佳姐并未伤着,落水的是清姐。你也太过疑心了些,清姐从小和佳姐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全府人都晓得。况且她又不是宫里出来的,哪来那么八岁孩童不该有的心思?三弟出了远门才刚回来,你可别将这话往外乱说,伤了情分不说,闹起来娘又要操心。”
  大奶奶一手撑着门,一手蜷在袖里,嘴里像含了滚烫的灯油,话一句句地全哽在喉咙,烧得一干二净。
  小门后五彩销金栅窗透出深青色的天,红黄的云晕迷糊荡开。
  大奶奶想起平时他也这样冷漠,好似对佳姐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终是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业成,你若不护佳姐,便没人能护她了。”
  他摇摇头,“我疼她也爱她,该什么时候护着她就什么时候护她,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想。”
  大奶奶蓦地问他:“业成,难不成你还在为嘉远的事怪佳姐?”
  大老爷身形一顿,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
  他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我在赵姨娘那用饭,你无须再备饭。”
  月亮升起来,大老爷的身影成了又细又长的骨针,一步步往外走,一点点往大奶奶心里扎。
  令窈早醒了,一双惺忪睡眼看东西迷糊糊的。她走到大奶奶身边,看见大奶奶眼睛似乎又红又肿,她仰起脸庞想瞧仔细些,热烫的眼泪珠子滴到她脸上,乍然湿了半边眉毛。
  令窈顾不上擦拭,伸手去够,够不到大奶奶的脸。
  大奶奶背过身,擦好了眼泪回过头摸摸令窈的脑瓜子,“卿卿,是不是饿了,伯母带你去吃饭。”
  令窈点点头,“我想吃伯母爱吃的鳇鱼肉丁。”
  大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嗳。”
  半夜。
  郑令清从梦中惊醒,三奶奶赶忙披了外衣赶到跟前,听见她嘴里直嚷:“我是不是死了!”
  三奶奶搂住她安慰:“娘在这,不怕。”
  大夫交待,若是人醒了,也就没大事,休息两天便能痊愈。
  郑令清哭哭啼啼的,将她在宁府帮宁公子的事说出来,又恼又羞:“要不是郑令窈,我早就成事了,都是她害得!她……”
  话未说完,三奶奶惊住,“你说什么!”
  她让令清和令佳一起去宁府,无非是想让借着令清的天真,替侄子制造和令佳单独见面的机会,从未想过让令清以身犯险,更别提用那种下作手段。
  郑令清又委屈又愧疚:“是我不好,没能帮到表哥。”
  三奶奶彻底说不出话了。
  沉默片刻,三奶奶问:“这件事,是表哥撺掇你干的?”
  郑令清咬住嘴唇,并未回答三奶奶,而是问:“我做错了?”
  三奶奶叹口气,终是不忍训骂,将她抱在怀里拍背,“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错不在你,是别人不好。”
  郑令清点头,“对,是郑令窈的错!是她把我踢下去的!”
  三奶奶又是一震,顾不得说自家侄子的错,问“她踢你落水?”
  郑令清绘声绘色地将令窈如何防她,如何一脚踢她,细细道来。
  三奶奶眉头皱起,“她竟这样厉害,宫里养大的就是不一样,心生得格外狠。”
  郑令清以为她娘这样说话是在比较,拽住三奶奶的衣袖,“娘,我是郑府养大的,不比她差,她害我,我要让她受到教训。”
  三奶奶有所迟疑,“她是郡主,又有老太太护着。”
  郑令清哼一声,“我不管,至少要让她去跪回祠堂!”
  五更天的时候,丫头急急地到各房通报。
  “五姑娘醒了,但病却愈发重了,吃什么都吐,浑身直发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三奶奶哭天抢地,说要请老夫人过去主持公道。”
  大奶奶蹙眉:“老夫人给她主持哪门子的公道?老夫人又不会治病,请大夫去就是。”
  丫头:“五姑娘说,昨天在宁府,是郡主将她踢下水的,这会子三房都闹疯了。”
  大奶奶忙地穿衣,问:“老夫人已经过去了吗?”
  丫头:“没,那边才派人去老夫人处,我们院离得近,所以先晓得。”
  大奶奶心中一思忖,忙地让人去叫醒令窈。
  令窈今夜恰好素在令佳屋里,醒来便见大奶奶坐在床头,“卿卿,清姐是被你踢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
  令佳也醒了,听见大奶奶这样问,便知道三房那边将事闹了出来,蓦地从床上坐起,将令窈护在身后:“好呵,她把事情说了出来,那我也把事情说出来,大家闹个痛快。”
  大奶奶叹口气,“你拿什么说?”
  令佳欲说话,张嘴半天,半晌没个动静,最后颤着嘴唇,看向令窈,“反正我不让她们动卿卿。”
  令窈听了半天,此刻终于有插嘴的机会,“伯母,你不用担心,我踢她的时候没人看见,只要我不认,她奈何不了我。”
  大奶奶觉得她还是太天真,一个孩子,不懂后宅的腌臜路数。
  令窈倒也不担心什么。
  她没什么本事,但赖债的本事最拿手。
  她这时突然觉得有趣,按理说她多活一世,以大欺小不厚道,可她就是忍不住。
  欺负人好玩,在她还只能乖乖待在郑府的时候,也就指望这件事打发时间了。更何况是欺负三房,她压根没有任何愧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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