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弯身拣起球,将球送给令窈,迫不及待地问:“我踢得好不好?”
他替她争了脸面,她心中愉悦,自然不吝夸赞:“特别好,再没见过比你更会蹴鞠的人了。”
夸完了人,令窈转过脸,对华晟下逐客令:“愿赌服输,华公子,你可别耍无赖,对了,莫要忘记每人三百两银子的赏钱,这么多人,少说也得一万两。”
华晟自讨没趣,输了面子又耗了银子,气得面红耳赤,当即喊住令窈:“你这个……”
令窈回眸:“我这个什么?”
华晟理智尚存,不敢骂她,盯住她身边的少年:“这位小兄弟是哪家少爷?蹴鞠踢得这样好,可否取下面具,让我等瞻仰真容?”
少年冷冷拒绝:“不行。”
华晟同旁人笑道:“大白天的还戴着面具,想必定是个丑八怪,不敢让人瞧!”
众人哄笑。
令窈皱眉。
华晟大摇大摆从令窈面前走过,丢下一句:“亏得你肯跟个丑八怪来往,赢了我又能怎样,他丑成这样,你也不嫌丢脸,啧。”
令窈踢中他膝盖骨,踢完一边,又快速踢另一边,力道狠重,踢完就跑,牵住少年往前奔。
身后的喧闹抛之脑后,华晟的叫骂声和郑家随从的呼喊声全被掷进风里。
“别听他胡说,你才不是丑八怪。”她边跑边安慰他,语气认真:“况且人的相貌并不能决定一切,生得好看或许能讨人喜欢,但要令人心悦诚服,只能靠聪明才智。交心凭心,不凭容貌。”
“嗯。”
“你日日戴面具,每日换一张,日日有不同的脸,多好玩。”
“嗯。”
令窈停下来,狐疑他怎么就只说一个字,莫不是此刻躲在面具后面流泪?
他年纪尚轻,遭逢巨变,被人戳中痛处,伤心流泪也是情理之中。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也许她说的越多,他越觉得伤心,倒不如请他吃茶。
穆辰良一颗心跳得极快。
七月初的太阳,耀眼灼热。
他被人牵在手里,耳边一句句温言软语递进去,直达心底。
小姑娘肌肤胜雪,双颊被光照亮,仿若晕红桃花瓣,她踮起脚仰面对他,一只手攥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具边缘摩挲。
她说:“你莫要难过,只要你在临安一日,我日日请你吃茶,可好?”
怎能不好。
他好得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
原来藏在面具后的好处如此多。
她不骂他了,也不嫌他了,她甚至会说好话安慰他。
穆辰良痴痴问:“你说交心凭心,我若用心,你能同我交心吗?”
“知心人难求,若你知心,我定能同你交心。”
“一言为定。”
至黄昏,两人在城门口告别。
穆辰良反复确认下次吃茶的日子,令窈笑道:“你再问,我就不去了。”
穆辰良立马闭嘴。
郑嘉木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催促:“四妹妹你快些上来,我们该回府了。”
令窈将鸳鸯花灯还给穆辰良:“待你找好下榻的地方,记得写信告诉我,若你找不到心仪的屋宅,我可以请我家里人替你找。”
她握过的灯柄仍然残余体温,穆辰良提着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郑家的马车离去。
直到郑家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辰良仍未离去。
这一天,过得太快,如梦一般。
三七现身:“少爷,有两个人跟着你,已经被我打晕。”
穆辰良取下面具,恢复素日贵公子的倨傲张扬姿态,俊美眉眼透出冷漠:“谁家的人?”
“好像是城西华家。”
穆辰良冷嗤,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定是他家大少爷不甘心输给我,所以才派人尾随。”
三七忍不住笑起来:“不自量力。”
穆辰良抚摸面具,语气淡淡的:“他还说我丑八怪。”
三七一愣,急忙安抚:“华家大少爷不长眼——”
话未说完,他望见穆辰良面上闪过一抹愉悦的笑意,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低喃:“其实被人喊丑八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得到她的安抚。”
三七以为自己看错,还要再看,穆辰良已经往前走。
三七跟上去:“少爷?”
穆辰良:“速速找一处合适的院子买下来。”
“啊?”
“以后,在郑府时,我是穆家少爷,但在外面时,我就是名不见经传的丑八怪。”
三七凝噎。
丑八怪?少爷怕不是疯了吧?
华府。
随从战战兢兢将跟丢的事一禀,华晟果然大发雷霆。
“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华家大老爷正好进门来,听见这句,问:“你又让他们去做什么坏事了?”
华晟掩声:“没什么,找个人而已。”
华家大老爷:“你找人作甚!定是要滋事!”
华晟解释:“人我又没找到,就算想滋事,也没办法啊。”
华家大老爷拍他脑袋:“最好如此,否则被我知道,你又闯了什么大祸,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华晟赔笑。
就算他华晟寻到人痛揍一顿,又能怎样。他忌惮一个郑令窈,难道还要怕一个外乡来的小子吗?
一月后。
华家大老爷接到文书,华家再次被弹劾。
主导这次弹劾的人,不是朝中言官,而是穆家的人。
此次弹劾的罪名不重,旨在提醒华家谨言慎行。
华家大老爷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个小小的华家,出了临安无人听闻,怎么会得罪穆家这尊大佛?
八月末,又是一年鸣秋之宴在即,南康泽的帖子送进碧纱馆。
书信上并无过多言辞,只问了一句:“准否?”
令窈写下一个大大的“准”。
鬓鸦在旁边笑:“只是不让他家办去年的鸣秋之宴而已,又没说不让办今年的,南世子何必巴巴地写信来问。”
令窈将信用红蜡封好:“他这叫谨慎。”
鬓鸦接了信,见她乔装打扮完毕,问:“又要溜出去吃茶?”
令窈挑双碧色的云履换上:“什么叫溜出去?我这叫光明正大赴约。”
鬓鸦不再多言,叮嘱:“早些回来,莫要贪吃。”
郑嘉木已经在后门等候,一见令窈来,就说:“这次你自己去罢,我要和李太医一起,去替城东的乞丐看病。”他想起什么,又道:“替我带只卤肘子,不,两只。”
令窈扶着他的手上马车:“两只卤肘子哪够我的四哥哥吃?四只才够。”
郑嘉木嘻嘻傻笑:“那就拜托四妹妹了。”
自从上次重逢吃茶后,他们之后又聚过三四次。郑嘉木也去过一次,同他们吃吃喝喝,玩得开心。
郑嘉木去的那次,特意要求拜访穆辰良在临安置办的宅子。
穆辰良为自己编造另一个身份,滴水不漏。郑嘉木去过后,放下戒心,甚至愿意同戴面具的穆辰良亲近。
郑嘉木最是心善,听说穆辰良伤了脸,总想着替他医治。又怜惜他孤身一人在外,偶尔送东西过去问候。
“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虽本家不在临安,但我们不能失礼,你找机会请他过府做客,祖母那边,我来说。”
令窈应下:“好,我今日便同他说。”
郑嘉木思虑周全:“他若不想来,你也别逼他,他况景艰难,不愿过府拜访也是理所应当。”
待令窈见到穿青衣戴面具假扮他人的穆辰良,将郑嘉木的话一一转述,穆辰良为难:“多谢你和你四哥的好意,只是我暂时不方便过府拜访。”
令窈及时打住:“那就以后再说。”
两人同之前那般吃喝,令窈提起鸣秋之宴,想要找人同她一队打马球:“前年是我家先生与我一起,本想今年央他和我同去,可他那几日有事外出,九月底才回来。”
孟铎下月要外出的事,穆辰良早就知道,他毫不犹豫:“我陪你同去,我在家中时经常与人赛马球。”
令窈抿抿嘴,一双盯在他的面具上,不敢立刻应下。
参宴者众多,其中不乏口无遮掩的纨绔子弟,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乡人,定会受欺负。她总不能将他系在腰上时时刻刻护着。
穆辰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担心他骑术不佳,丢她的脸面,急忙道:“你带我去,绝对不会后悔,我定会为你赢得头筹。”
令窈笑:“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令窈欲言又止,半晌,小声说:“我担心别人嘲笑你。”
声音太轻,穆辰良没听清楚:“什么?”
令窈摆手:“没什么。”
夜里回到郑府。
令窈将心中苦恼同孟铎诉说,孟铎道:“他若因为自己被人嘲笑而疏远你,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令窈也是这样想的,她虽清楚,但心中仍然有些不舍。
这几个月来,她因为穆辰良来郑府的事,时常忧虑,忽然一个空青冒出来,同她吃茶又为她出谋划策,他的法子很好用,穆辰良不再靠近她。
空青与她年纪相仿,她从来没见过像他那般傻乎乎的人。刚开始她怀疑他是否另有目的,或许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后来不再质疑,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分得清。
“他毁了相貌,着实可怜。”令窈叹口气,悲天悯人:“先生你不知道,每次我安慰他,他都会无声哭泣,虽然没有哭声,但身体颤抖成那样,不是哭难道是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爱哭。”
孟铎:“世间多愁善感之人,有男有女,男子掉眼泪并不稀奇。”
令窈见他收拾书匣:“先生,你这次出门,会按时回府吗?”
孟铎笑着说:“会。”
令窈努努嘴,趴在案边看他:“先生,你到底去哪?怎么每年都要出门一趟?”
孟铎不答。
摘星楼。
穆辰良兴致勃勃,为鸣秋之宴做足准备。
三七担忧问:“少爷,万一你露陷被人认出来——”
穆辰良胸有成竹:“绝对不会,我就陪她打场马球,不做别的。”
第48章
鸣秋之宴的帖子由南府小厮送往各府, 唯有穆辰良这, 是由南侯爷亲自登门相邀。
当着南侯爷的面, 穆辰良婉拒此次鸣秋之宴:“近日身体抱恙,需在府静养。”
他分身无术,总不能同时以穆家少爷和空青的身份出现。
南侯爷也不好多说什么。礼数到了就行,人去不去无所谓。
令窈听闻穆辰良不去,高兴至极。
他若去了, 她定玩得不痛快。
听到消息时正好在大奶奶处歇凉, 今年的新衣已经做好, 大奶奶让人将新衣送往各房。
令窈心情好,望见其中有郑嘉和的一份,捧了衣裳便往度月轩去。
刚走到垂花门, 隐约听见里面的瑶琴声。再往前踏几步,窥见院子里的参天古树下,郑嘉和一袭青袍, 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琴弦。
有匪君子,白壁如玉,说得便是郑嘉和这般。
郑嘉和的琴音,向来是最好的。
令窈悄悄躲在门后听, 直到他抚琴一曲毕, 她才现身。
还没走到面前,郑嘉和的呼唤声已起:“卿卿。”
令窈笑着朝他走过去:“哥哥。”
“方才躲在门后, 腿都要站麻了罢?我的一曲瑶琴, 你可还满意?”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来了。
“哥哥的琴声, 如泣如诉,似是天上瑶池之音,若没有那一缕似有似无的忧伤,那就更好了。”令窈怀抱新衣,古灵精怪地绕到他身后,低下脑袋问:“哥哥何故忧心?”
郑嘉和侧眸凝视她:“我何故不忧心?”
令窈微怔,无法回应。
郑嘉和的心思,她猜不透,她只看得到他如今温温柔柔的一面,至于这温柔的表象下,藏了其他什么东西,她不愿知道也不想知道。
“哥哥爱说不说,我懒得猜。”
郑嘉和牵过她的一只手:“卿卿莫生气,我告诉你便是。”
令窈将耳朵凑得更近:“那你说。”
“我忧心卿卿每日是否吃饱穿暖。”
一听就是骗人的。令窈也不拆穿,将手抽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又不是街上的乞丐,怎能不吃饱穿暖,鬓鸦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嫌我吃得太多呢。”
“卿卿在长身体,吃得多才好,只是夜里莫要贪嘴,万一积食,整宿无法安枕。”
“是是是。”令窈笑话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哥哥叨唠得很。”
她想往屋里去放衣裳,郑嘉和有意拦住她:“是今冬的新衣罢,给我瞧瞧。”
令窈只好收回脚步,将衣袍放到郑嘉和膝上。她朝屋里看一眼,总觉得屋里有人,问:“是谁在屋里?”
郑嘉和:“是飞南。”
令窈狐疑,她明明看见飞南在假山那边和山阳烤羊肉吃,难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虽疑心,但不打算一探究竟。
谁还没有一点小秘密。她又不是要做百晓生,何必事事都知晓。
她转过眸子注视郑嘉和,他缓声同她说话:“卿卿,听闻你近来新交一位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