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令窈眼神黯淡:“怎么不舍得,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她心中怒火烧了两天方才渐渐平息。气穆辰良竟敢骗她,又气自己蠢。
  世上没有空青,是她眼瞎无知,所以才会被穆辰良骗。
  她可以栽在任何人手里,就是不能栽在穆辰良手里,这份耻辱,足以羞得她自尽。
  鬓鸦语气一转,不再相劝,而是说:“他死了不要紧,反正你是郡主,有圣上护着,就算郑府被流放抄家,我们依然能住在这座宅子里。”
  令窈低下眸子。
  是了,她能自保,可是郑家其他人不能。
  郑嘉和怎么办,祖母怎么办,大奶奶和阿姊怎么办?
  令窈握拳捶床榻:“穆辰良真讨厌!”
  鬓鸦见她坐起来,便知道她内心有所松动,弯下腰拿鞋,笑着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郡主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令窈双手交叉抱肩,闷哼:“我才不稀罕做善人。”
  摘星楼。
  三七高兴地往屋里跑:“少爷,郑大老爷来了。”
  穆辰良躺着不动。
  三七:“四姑娘也来了!”
  穆辰良一愣,猛地坐起来:“你说谁来了?”
 
 
第50章 
  屋内沉香四起, 紧闭多日的门窗此刻大开,细白香柱袅袅腾空, 风将院子里松柏翠绿的鸟鸣声吹进橱槅扇。
  三七站在廊檐下待命,侧耳听屋内动静, 静悄悄一片, 连说话声都没有。
  抱厦四角榻边, 穆辰良披衣而坐, 微微垂着脑袋,双手搭在膝上,一颗心惴惴不安。
  令窈就坐在他左手边,两人中间搁一个雕漆几案,案上两杯热茶白雾缭绕。
  郑大老爷坐在对面, 甚是尴尬, 除了假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做的。
  从进屋起, 到现在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这两位小冤家尚未说过一句话。
  他能怎么办?
  郑大老爷目光苦恼, 瞪向穆辰良, 心中多有抱怨。
  穆家小子真是有毛病, 竟然喜欢戴面具扮他人, 骗别人也就罢了, 偏偏骗到他们家卿卿身上。
  卿卿一贯记仇, 性子又野惯了, 怎么可能不跟他计较?
  郑大老爷决心缓和气氛, 目光在穆辰良和令窈之间游荡,硬着头皮说:“辰良,你屋里的茶,甚是好喝。”
  穆辰良猛地被唤了名字,端起手边未曾碰过的茶,走过去递给郑大老爷:“姨父喜欢喝,便多喝几盏,我的这盏茶也给姨父。”
  他受了伤一直躺在榻上,好几天没下床,此时走起路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郑大老爷连忙扶住他:“多谢辰良,姨父自己来。”
  穆辰良搀着郑大老爷的手臂站稳,口吻热情:“待会我让三七送些白团茶过去,我屋里那套黑釉茶具拿来盛白团茶最是好看,也一并送过去。”
  郑大老爷心中啧一声。
  今天又是送茶又是送瓷盏,殷勤得很,早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嚷着让人滚。
  小小年纪就生出喜怒无常的性子,幸好不是他郑家的郎君。
  郑大老爷面上笑道:“辰良有心了。”
  话头扯出来,往下继续,顺理成章。
  穆辰良转过身走回去,一只手攥紧袖角,快速瞥视正对着的人,紧张兮兮同她搭话:“卿妹妹,你爱喝白团茶吗?”
  令窈撇过脑袋。
  谁准他同她说话的?
  她才不理他。
  穆辰良视线不敢过多停留,蜻蜓点水般自令窈的脸庞拂过,跌跌撞撞走几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稳。
  他嫌自己丢人,端正坐定就不再动。
  郑大老爷见他这副光景,着急问:“身体怎样?打算什么时候看大夫?”
  穆辰良沉默,转过眼珠子看令窈脸色。
  令窈鼻间哼一声。
  穆辰良立马收回眼神,胡乱回答郑大老爷:“多谢姨父牵挂,我并无大碍。”
  郑大老爷头疼,恨不得冲上去一手抓一个,让这两个人乖乖听话才好。
  可惜他不敢。
  郑大老爷拐着弯地哄令窈:“卿卿,你阿姊不是托你向辰良问好吗?你可别忘记她的嘱托。”
  令窈黛眉微蹙。
  这几天她连郑嘉和的面都不见,哪会见郑令佳?更别说替她问好了。
  郑大老爷目光殷切:“卿卿?”
  半晌,令窈抿抿嘴,声音含糊不清:“阿姊让我问你,你好点了吗?”
  反正是代阿姊问的,不算她自己问。
  穆辰良湿漉漉的黑眼睛满是欢喜:“好多了。”
  郑大老爷趁机说:“让大夫来瞧瞧罢,卿卿,你说是不是?”
  令窈不说话。
  郑大老爷不再得寸进尺,见时机差不多,找个理由往门外去:“我去更衣,卿卿在这里等着。”
  郑大老爷走后,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他们两个,就连廊檐下的三七也不见踪影。
  穆辰良耐不住性子,一只手轻轻抬起放在几案上,五根修长瘦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往前挪,眼见就要搭上令窈的纱袍,她侧过脑袋瞪他。
  穆辰良手一颤,犹豫数秒,两只手指并拢,大着胆子夹住她宽袖边朵兰纹刺绣一角,柔弱无力地出声:“卿妹妹,你怎么不喝茶?”
  令窈将袖子扯出:“我不爱喝茶。”
  穆辰良不肯放:“定是别人不会沏茶,所以卿妹妹不爱喝,我亲自替卿妹妹斟茶,你尝一口,可好?”
  两人一拉一扯,她的袖角起了褶皱,令窈干脆撒开手,将脑袋扭到另一边:“谁要你斟茶?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喝过你的茶,你便死了,岂不晦气。”
  穆辰良一怔,大喜过望,探出身子瞧她,小心揣测:“卿妹妹,你是在关心我吗?”
  令窈躲着不肯接着他的目光,脖子都快扭断:“穆辰良,你够了,不准再靠过来。”
  穆辰良趴在几案上。
  他什么都不求,就只求她一句关切的话语。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她再也不理他,他治好身体上的伤又有什么用?
  他做空青尝到了甜头,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戴着面具做空青。
  穆辰良小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令窈眼睛圆鼓鼓:“穆辰良,你不要会错意,实话告诉你,我今天过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你死了没有。”
  穆辰良咬住下嘴唇:“嗯。”
  纱袍攥在他手里,令窈懒得再挣,索性褪去轻薄的白丝纱衣披风,得了自由,起身就要往外走。
  穆辰良抓得住衣抓不住人,呆呆地发愣,见令窈要离开,脑海一片空白,猛地大力咳嗽起来。
  令窈止住脚步。
  穆辰良咳得身体发抖,忽然两眼一闭,整个身子倒在几案上,茶杯碎一地。
  令窈愣住,听见身后动静,犹豫半晌,终是回头去看——穆辰良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立刻跑回去:“穆辰良,你怎么了?”
  他阖着眼,不答话。
  令窈缓缓伸出手探过去,摸不到他鼻间气息,顿时大惊。
  莫不是死了?
  她平时虽盼着他死,但如若他真死了,她不见得高兴。
  令窈焦急推他:“穆辰良,你醒醒。”
  她唤了好几声,手足无措,作势就要到外面喊人——
  才刚开嗓,手腕被人攥住,张大眼一看,少年笑声顽劣:“卿妹妹,你果然关心我。”
  他一张俊脸因憋气而涨红,此时大口喘息,眼睛亮晶晶全是笑意,哪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令窈羞愤。
  是她大意,竟真以为穆辰良会病死。
  他身强体壮,命硬得很,一点摔伤而已,怎么可能就此死去?
  恰逢郑大老爷回屋来,令窈往外跑,郑大老爷以为两人又拌嘴了,顾不得去追令窈,忙地回头安慰穆辰良。
  结果一看,穆辰良脸上笑容满面,一扫之前沮丧颓然之态。
  他手里抓着令窈不要的丝衣披风,笑得眉眼弯弯:“姨父,替我请大夫罢,我身上痛得很。”
  郑大老爷求之不得:“好。”
  穆辰良垂眸,指间摩挲丝衣上的绣纹,细细回味方才令窈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生怕他死了,也许他该再摔重一点。
  穆辰良肯问病吃药,整个郑府的人都松了口气。
  令窈一头闷在屋里,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一闭上眼,就想到穆辰良。
  想他为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想他病得半死不活求她的一句问候。
  她手指都绞断,骂他活该,再怎么骂,也抵不住脑海里空青与穆辰良两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过去几月在府外吃茶玩乐的欢愉是真,她不得不承认,空青是个好玩伴。
  令窈想着想着,又想到去年七夕,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种种疑惑皆解开,难怪穆辰良待她亲热,原来他们早就遇见。
  前世的七夕夜,她没有出府,这一世来了兴致,凑个热闹,结果却惹出一个穆辰良。
  他晚了一年来府,如果不是去年七夕,他可能永远不来。是她自己招过来的,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老天爷。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伏在窗棂边鼓着脸腮冲老天爷翻白眼,怨着怨着,望见满天繁星闪烁,好看得很,对着此等良辰美景,实在怨不起来,索性躺回去。
  孟铎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比起怨天尤人,也许她更应该坦然面对穆辰良这个祸患。
  前世穆辰良偏执狂躁,她同他拌嘴一句,随口说他屋里婢子太多,不知以后要纳几个为妾,就为了她这一句话,他回去就下令将他院里的婢子全都绞杀。
  那么多条人命,他说啥就杀,眼都不眨一下。就连他自己家的表妹,不过是有与他定亲的意愿,他发起狂来,也差点掐死。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满手是血将她紧抱怀中,前一秒冷漠夺人性命的眼,后一秒就透出无辜天真的目光,他求她:“卿卿,全天下我只心悦你一个,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自然不好。
  可是说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强迫她同他定了亲。
  至于之后,之后的事她不愿再回想。
  令窈翻身。
  又想起同她喝茶的空青。面具后的少年,善良淳朴,又傻又笨,从来不会强迫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安静听着。
  倘若他不是穆辰良,该多好。
  眨眼已是十月。
  距离鸣秋之宴的闹剧已经过去一个月,郑大老爷心力交瘁,日日亲赴摘星楼盯着穆辰良喝药,穆辰良一改之前讳疾忌医的态度,很是配合。
  随着穆辰良身体上的好转,郑府重归安宁。
  这日令窈从度月轩回来,前脚刚迈进碧纱馆,后脚就有人跟过来。
  令窈回身,警惕地盯着地上一道细长影子:“谁?”
  少年怯怯从门后探出身:“卿妹妹,是我。”
  令窈皱眉:“你来作甚?”
  穆辰良眨着黑亮大眼:“我身体已经痊愈,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
 
 
第51章 
  令窈站在太阳底下, 眉头紧蹙紧紧盯着穆辰良。
  数月未见,他身上换回了他最爱的红袍,不再穿青色, 就连头上的簪铤也由油金六棱簪铤换做羊脂白玉簪。
  红袍玉冠,这才是穆辰良。
  穆辰良呆呆立在红铜小门边, 望得令窈转身往里,他连忙跟上去。
  一声声“卿妹妹”从他嘴里唤出来, 令窈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她越不理他,穆辰良就越急, 跟随令窈脚步, 自抱厦至廊檐, 进了屋,从十锦格子边的垂地湘帘而入,再想往前, 屏风后令窈喝住他:“不准过来。”
  穆辰良抬起的脚只得放下, 倚在丝绸兰绣屏门边, 依稀可见屏门后令窈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歪进花窗下的玫瑰椅, 沉默半晌,方道:“你不请自来,好不知羞。”
  穆辰良小声说:“总得让你知道我身体大好。”
  “不用你告诉。”
  “如今我已痊愈,卿妹妹莫要再忧心。”
  “恬不知耻, 谁忧心你?”
  “你不忧心, 当日何必来看我?”
  令窈语塞, 一张小脸恼红,“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穆辰良垂了脑袋,薄唇微抿:“我以为你原谅我,所以才肯去摘星楼探我。”
  他语气无辜委屈,令窈听了来气,拿起案上的茶盏丢过去:“我之所以看你,是不想外人误会,说你穆少爷为救我从马上摔死,不治而亡。你死就死了,只要不赖在我头上,随便你怎么死。”
  茶盏掷到屏风上,水渍晕开一小团,绿竹刺绣更显鲜艳苍翠。穆辰良紧挨丝绸屏风,差点被磕到,他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百般懊恼也无用,是他骗她在先,她冲他撒气,情理之中。
  穆辰良闷闷问:“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令窈不答话。
  穆辰良恼极了自己:“我确实该死,或许只有死了,才能向你赔罪。”
  说罢,他不再停留,一个劲地往屋外奔。
  令窈愣住:“穆辰良?”
  哪还有穆辰良的影子,他早就走掉。
  令窈站起来,犹豫半晌,又重新坐下。
  管他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他走了最好。
  鬓鸦进屋来,看到地上茶盏碎片,惊讶问:“好端端地,怎么摔东西?又和穆少爷拌嘴?”
  令窈:“不准提他。”
  鬓鸦笑着收拾:“好好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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