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摘星楼传来消息——穆辰良绝食。
郑大老爷傻眼了,才刚闹完,怎么又开始折腾了?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穆辰良昨日去过碧纱馆,从碧纱馆回去后,不吃不喝,大有绝食自尽的意思。
郑大老爷头昏脑涨,虽然急,但是没上次急,历经上次的事后,他看明白了——
穆家小子不是个傻的,只是想让卿卿去哄罢了。
解铃换需系铃人,两个小孩子的事,闹着闹着就好了。
这次郑大老爷没再急哄哄去碧纱馆,而是让下人在府里传消息,好让令窈知道穆辰良绝食的事。
令窈听到消息,大吃一惊:“他真绝食了?”
鬓鸦将从外面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令窈:“说是从昨天开始不肯用膳,到现在也没吃。”
令窈先是一怔,旋即笑倒伏在案上。
她眼泪都快笑出来,鬓鸦推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令窈笑得喘不过气:“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你何时听过男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亏他做得出。”
鬓鸦叹气:“穆少爷年纪小,一时想不开,意气用事,并不稀奇。再说了,他又不是为别人,是为了你。”
令窈撅嘴:“你怎知他是为了我,难道他做出的事,都要赖到我的头上?”
鬓鸦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穆少爷从碧纱馆离开,你摔了茶杯,又不许我提他,两个人定是拌嘴吵架,你在这生气,他在那苦恼,谁都不痛快,你们俩何必呢。”
令窈圈住她脖颈,郑重其事:“鬓鸦,有些事,你不懂。”
鬓鸦好奇:“什么事?”
令窈摇摇脑袋。
她不说,鬓鸦也不追问,只说:“过去你常说,天大的事,也抵不上自己快活,甭管他什么赵钱李孙穆少爷,不就是个玩伴吗?高兴了说两句话,不高兴了抛开便是,有什么大不了。”
令窈喜笑颜开,靠进她怀里:“不枉我疼你,你句句说进我心坎。”
鬓鸦为她抚平鬓边额发:“穆少爷那,你打算怎么办?”
令窈懒洋洋闭上眼:“不怎么办,就当看笑话。”
鬓鸦以为令窈嘴里的看笑话,是放任穆辰良饿死,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穆辰良绝食第三天,令窈命小厨房做莲花鸭签,秋菊蒸蟹,荔枝腰子等美味佳肴,又托郑嘉木去街上买来卤肘子和樱桃煎。
她高高兴兴进了摘星楼,坐在穆辰良面前,让拎食盒的丫鬟一字排开,取出吃食。
穆辰良眼下黑眼圈,俊白的少年面颇显消瘦,语气虚弱,明知故问:“卿妹妹,你怎么来了。”
令窈卷起衣袖,拿出一只卤肘子,大口啃吃:“听说你绝食,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穆辰良痴痴盯着她以及,她手里的吃食。
他三天没吃,就光喝水,本来饿着饿着也就习惯了,如今闻到饭香味,又看她吃得香,他肚子咕咕作响。
令窈吃一口卤肘子,又去拿秋菊蒸蟹,发出满足的叹声:“真好吃。”
穆辰良咽了咽口水。
令窈嘴里吃着东西,余光去瞥,窥见穆辰良苦苦煎熬的模样,跟个傻子似的。
她吃得更香。
穆辰良差点坚持不住,索性闭上眼,声音郁闷:“卿妹妹,我真心想要绝食谢罪,你到别处去吃罢。”
令窈使坏,见他闭着眼,悄悄上前,将刚咬过一口的樱桃煎递到他鼻间,用手扇风。
穆辰良鼻尖一缩一缩,如饥似渴地嗅着。
令窈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
穆辰良猛地睁开眼:“别走。”
令窈收回樱桃煎,走到旁边端起一碟姜虾,坐回去慢慢吃。
穆辰良实在饿得受不了,捂着肚子站起来,目光扫荡各个食盒里的美味佳肴,脚步踟蹰,最终还是往令窈面前凑。
他腆着脸问:“好妹妹,你手边这只虾,闻起来又香又辣,不知吃起来是何滋味?”
令窈拣起一只虾,喂到他唇边:“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穆辰良张嘴就要啃。
令窈笑出声,手中一拐弯,喂给他的虾扔进她自己嘴里:“没出息。”
穆辰良没啃住虾,身子前倾,差点咬到舌头,委屈巴巴看着令窈:“卿妹妹,你莫要诱我。”
令窈一阵嗤嗤笑,故技重施:“来,这次不逗你。”
穆辰良犹豫问:“真的给我吃吗?”
令窈努努嘴:“你要不要?”
穆辰良再次上当:“要。”
然而这次他留了个心眼,在她即将收回姜虾的时候,及时扼住她的手腕,她一抖落,虾掉到地上,穆辰良没抢着虾,牙齿磕碰,一不小心咬了她的手背。
令窈双腮鼓高,将他推开:“穆辰良,你是小狗吗?”
穆辰良一时没站稳,跌到地上,他急忙爬起来,捧住她的手查看,低头柔柔吹气,懊恼道:“我并非故意为之,卿妹妹别生气,我让你咬一口,不,三口,十口,你想咬多少口都行。”
“你当我是狗吗?我才不要咬你。”
“那我咬我自己。”
他张嘴狠狠一口咬,在和她手背上相同的地方留下牙印,令窈见他真咬,出声制止:“够了。”
穆辰良停下,一副悉听遵命的模样。
令窈玩得没意思了,坐在榻边,玩弄吃剩的蟹脚,摆出形状来。
穆辰良往里屋去。
不多时,她听得他在屏风后唤她:“卿妹妹。”
她往前看一眼,穆辰良戴了面具,换了红袍穿青袍。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捧一盒青黛,另一只手拿块空青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骗了你,我罪该万死。”他抬眸望她,眼里写满纯真的渴望:“可是卿妹妹,你想过没有,先有空青,而后才有穆辰良,穆辰良讨不了你的喜欢,但空青可以。”
令窈怔忪,随即撇开视线。
穆辰良捞起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将刚戴上的面具取下。
信誓旦旦的少年声线清亮悦耳:“从今往后,在别人面前,我是穆辰良,可是在你面前,我只做空青,不管你是宸阳郡主还是郑府四姑娘,我只知道,你是青黛。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玩,好不好?”
令窈不答。
穆辰良急急问:“卿妹妹,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令窈脱口而出:“我让你去死,你也做吗?”
穆辰良点头:“做。”
“不能死在郑府,需死在外头,不得连累我。”
“好。”
到底年少,一句话说得轻松。令窈想起前世的穆辰良,如果她让他去死,他肯定是不肯的。
他得留着狗命爱她,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死了,看到她和别人成亲,他爬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是他的原话。
穆辰良细细观察令窈神色,试探:“卿妹妹?”
令窈回过神,起身往外。
穆辰良追过去。
令窈轻飘飘丢下一句:“亏你长我三岁,竟是白活三年,我最讨厌别人以命相胁,我同你真心往来数月,我以为你清楚我的脾气,原来不是。”
穆辰良愣愣站在原地。
不知看了多久,直至令窈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辰良往回看,碧纱馆拎食盒的婢子留了一个没走。
婢子端出另一个食盒:“穆少爷,请用膳。”
一碗白米饭,一碗白肉,再无其他。
三七欲言又止。
这几天府里山珍海味流水似地送过来,他家少爷看都没看一眼,如今怎么可能吃这种东西?
三七怕穆辰良生气摔碗,立马示意婢子收起东西退下。
穆辰良:“等等。”
三七心头一跳:“少爷?”
穆辰良:“确实是我胡闹。”
说罢,他捧起碗大口吃饭,嘴里嘟嚷:“真好吃。”
三七惊呆。
摘星楼外。
令窈已经远走,郑嘉和推轮椅从假石后现身。
飞南问:“少爷,为何不喊住四姑娘?”
郑嘉和:“她来送膳,我若喊住她,她定要羞得无地自容。”
飞南笑道:“四姑娘性子倨傲,万事不肯让人,碰上一个穆少爷,两人吵吵闹闹的,倒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郑嘉和沉默。
飞南瞧见他神情不悦,眉间若蹙,自觉说错话,连忙撇开话头:“少爷还进去探望穆少爷吗?”
郑嘉和扬起视线,目光自摘星楼的牌匾掠过。
“不了。”
第52章
自摘星楼离开, 飞南跟在郑嘉和身后, 笑着打趣:“少爷现在去哪,回度月轩吗?”
郑嘉和思忖半刻, 语气淡然:“去揽琼居。”
飞南诧异。
竟是要去二姑娘处。
揽琼居位处偏僻,院门紧闭。飞南敲门, 迟迟无人应答。
飞南纳闷:“奇怪, 明明听见里面有嬉笑声。”他自讨没趣, 回身问郑嘉和:“她们不应门, 总不能一直等下去,要么改日再来?”
他以为近几年郑嘉和对郑令婉态度疏离, 今日来此, 不过是一时兴起, 寻常问候而已。
郑嘉和却答:“继续敲。”
飞南只好继续敲。
屋里郑令婉正和郑令清聊话, 所聊之事, 除摘星楼外,别无其他。
郑令清听到寻了食谱给郑令婉:“这几道菜难得很,需有人耐心斟酌才能做出原汁原味, 厨房那起子人哪有这等耐心, 待你做好后,我端去给穆表哥吃。”
郑令婉点头,轻声应下:“好。”
郑令清听到敲门声, 很是不满:“你院里的丫鬟哪去了, 怎地不去应门?”
郑令婉道:“许是躲到哪里偷懒, 我这地偏得很, 除了你平日也不会有人来。”
郑令清大咧咧往外走:“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放纵她们,你虽是姨娘所出,但好歹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得拿出官家小姐的威仪,这些婢子欺软怕硬,你得让她们知道厉害!”
郑令婉跟出去。
敲门声仍在持续。
郑令清喊:“别敲了,赶着催命一样,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
打开院门一看,竟是郑嘉和主仆。
郑令清抱怨的声音瞬间收住,回头看郑令婉,悄声说:“是你二哥哥。”
屋里。
郑令清留下的食谱摆在案上,人已不在。郑嘉和一来,郑令清便走了。
飞南承了郑嘉和的意思,在院子里训刚才偷懒的小丫鬟们。
案上的热茶已经放冷。
郑令婉偷睨轮椅上坐着的郑嘉和,他身穿香色圆领袍,外罩一件集翠裘,温润如玉的面庞,比前几年更添内敛沉稳。
这张熟悉的脸,是她兄长,又不是她兄长。
他许久未与她亲近,如今日这般坐在一起聊话,已属难得。她本以为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谁也少不了谁,却原来不是。
他不需要她的关切,他自有别人的关切,自郑令窈入府,她便没有了哥哥。
郑令婉声音有些沙哑:“兄长今日来探我,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郑嘉和拿起案上的食谱,随手翻看,问:“清姐给你的?”
郑令婉连忙从他手里夺过食谱,抱在怀中:“她送我的。”
郑嘉和凝视她,半晌,语气轻描淡写:“你做的东西,只怕摘星楼里那位没心思吃。”
郑令婉一怔,垂下脑袋羞红脸:“兄长胡说什么?我做东西给自己吃,何时说过要给穆少爷吃?”
郑嘉和端起冷了一半的茶,摩挲青瓷杯沿,捧在手里把玩。
郑令婉心痒难耐,迟疑问:“兄长去过摘星楼?穆少爷肯吃东西了吗?”
“虽然没进去,但是我知道,从今日起,他肯定不会再闹绝食。”
郑令婉高兴起来:“那就好。”停顿,她为掩饰自己的情愫,又道:“这几天清姐总是忧心穆少爷的身体,如今他好了,清姐也该放心了。”
郑嘉和轻笑,没有拆穿她的掩饰,顺着她的话往下,明知故问:“府里几位姊妹,你只爱和清姐闹,这是为何?”
郑令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当即有些发愣,笑容苦涩,喃喃道:“因为我羡慕她有父母疼爱。”
郑嘉和转开眸子:“令佳也有父母疼爱。”
郑令婉看向郑嘉和,眸中笑意讽刺:“她和四妹妹好,兄长不是说过,让我远着四妹妹吗,我怎敢和四妹妹身边亲近的人往来?”
郑嘉和默不作声。
郑令婉转过脑袋,快速擦掉眼角涔出的泪珠,笑道:“是我胡闹,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兄长不高兴了。”她抬起脸,恢复平日沉着的模样,道:“兄长怎地突然问起我和清姐往来的事?”
郑嘉和缓声说:“令婉,你素来聪慧,我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你心中有数。”
郑令婉笑意凝结,“兄长的话,我听不明白。”
郑嘉和眉间淡雅,柔和的声线陡然发冷:“清姐虽有父母疼爱,但她愚笨无知,最易受人唆使。”
郑令婉眼睛瑟缩。
前阵子府里部分婢子雇期已至,她撺掇郑令清往碧纱馆安插眼线的事才刚落下,连粗使丫鬟的人选都没挑好,郑嘉和就上门告诫,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郑令婉含笑:“兄长说得对,我确实是看中清姐蠢钝如猪,所以才爱和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