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辞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缓缓朝她的方向逡巡,问:“四妹妹吃得开心,就不怕我屋里的东西有毒吗?”
令窈差点噎住。
旁边郑令清赶忙将瓜果吐出来,大惊失色:“哥哥,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竟在食物里下毒?我可是你亲妹妹!”
郑嘉辞揉揉太阳穴,只觉头疼。
令窈拉过咋咋呼呼的郑令清:“你哥哥说玩笑话而已。”
郑令清这才坐回去,重新拾起新鲜瓜果往嘴里塞,抱怨:“哥哥坏死了,开这种玩笑吓人。”
郑嘉辞彻底打消说话的欲望。
令窈接过郑令清的话:“说几句玩笑话,哪能算坏?五妹妹,真正的坏人,杀人不眨眼。”
郑令清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
令窈凑近,煞有介事告诉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令清推她:“我才不上你的当,你当我傻吗,你要是杀过人,那我也杀过。”
令窈眼神玩味,望向另一端喝冷茶的郑嘉辞,道:“你不妨问问你哥哥,看他是否同意我的话。”
郑令清大声将令窈的话复述一遍。
郑嘉辞抿口茶,慢条斯理道:“她说得没错。”
郑令清自是不信,翻白眼气闷闷说:“哥哥,你为何和她联手作弄我,我要向娘告状。”
她说做就做,当即跑出屋子,往三奶奶院子去。
丫鬟不知何时走开的,令窈回过神,发现屋里就她和郑嘉辞两人。
郑嘉辞推着轮椅朝她而来,第一次靠外力前行,动作略显笨拙。
令窈毫不掩饰:“三哥不适合坐轮椅,还是拄拐杖更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二哥哥,即使双腿不便,依旧温润端方。”
郑嘉辞刀刻般的眉眼涌起一丝不悦,讥讽:“他长年累月靠这玩意走动,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令窈沉下脸,忽略他话里的嘲弄:“你自然不能与他相比。”
郑嘉辞停在她面前。
他身上冷冽浓郁的水沉香扑面而来,靠得太近,滚烫鼻息喷洒在她耳畔:“四妹妹,方才你说我杀人,我杀谁了?”
令窈没想到他会一下子贴过来,无所适从:“我,我说玩笑话。”
郑嘉辞桃花眼透出餍足之态:“四妹妹作甚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令窈往后靠,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郑嘉辞却不让她得逞,他抬手拨动她耳间明珠:“你既说玩笑话,那我也同你说句玩笑话,我这双手,染的可不止一人之血,除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元清蕊,还有好几个呢。”
令窈强作镇定:“三哥哥莫要再说混话,刚才的话,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郑嘉辞啧声:“四妹妹糊涂,与其从你二哥嘴里得知我的事,不如你自己来听,今日好不容易听到,怎能当做没听见?”
令窈一味装傻充愣:“三哥怎能如此说二哥,二哥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事,即便偶尔提起一两句,也全都是好话。”
她自然知道郑嘉辞所说之事,句句为真。
他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此人最是阴险狡诈,被他关起来那两年,她深有体会。
她现在没心思应付他,一个穆辰良已经足够她闹心,没必要再添一个郑嘉辞。
屋门有脚步声响起。
郑嘉辞这才退后几步,令窈松口气。
少年声音清亮,尚未进屋,就已喊起来:“卿妹妹,你在里面吗?”
不等令窈应答,穆辰良已经迈进屋。
惹眼的红袍,乌沉眉目,气宇轩昂,一见她便笑:“卿妹妹,你果然在这,我寻你寻得好苦。”
令窈起身,为远离郑嘉辞,迫不及待朝穆辰良而去:“你作甚寻我?”
穆辰良将书囊夹在腋下,另一手去拉她:“自然是找你一起去书轩斋习书,我听先生说,今日是你归学的日子。”
身后郑嘉辞出声调侃:“我还以为穆少爷是来探我,原来是为找你的卿妹妹。”
穆辰良心情愉悦,同他问好,甚至唤他一声三表哥:“三表哥不记得啦?前天我就来探过了,今日来找妹妹,顺便问候三表哥,三表哥的脚伤好点了吗?”
“多谢牵挂,好多了。”
穆辰良想起什么,假惺惺问:“我来得突然,没打扰三表哥和卿妹妹聊话吧?”
郑嘉辞笑意虚伪:“我刚和四妹妹聊起我的脚伤,你就来了。”
穆辰良瞄了瞄他的脚:“说起脚伤,三表哥被石块绊倒划伤,未免也太倒霉,我家中与几位世外高僧颇有交情,或许可以请他们为三哥哥做场法事驱邪。”
他语气真诚,说的是肺腑之言。
令窈偷笑,抬眸望郑嘉辞,见他吃瘪,嘴唇蠕动,半天都没说句话。
令窈反手牵过穆辰良往外走:“我们去先生那,再不走,就要迟了。”
穆辰良顺从跟着她:“卿妹妹慢些走,小心台阶。”
令窈越走越快。
屋内。
昆布现身,紧盯窗外消失的背影,问:“少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郑嘉辞饮尽杯中冷茶,眼神阴鸷:“无需在他们身上费心思,我们自有自己的事要做。”
昆布迟疑:“二少爷那边——”
“先别管他,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要他不碍着我的事,少一个劲敌,我乐得轻松自在。”
昆布将城外田庄置买的情况一一回禀:“不出意外,从明年起,临安城内的米粮生意,尽数归在少爷手中。”
郑嘉辞深谋远虑:“光这一项还不够,运河口的船只往来,才是生钱的金元宝。”
昆布道:“以少爷的智谋,临安城内一应大小生意,都将是少爷的囊中之物。”
郑嘉辞道:“明年再说。”
昆布明白他的意思,问:“明年少爷进京赴考,我可以现在就赶赴汴梁,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大老爷拿来通融同僚的那些银子,我们已能给出十倍,重金砸下去,少爷必能金榜题名。”
郑嘉辞神色阴暗,缓声道:“昆布,有些事,无关银两。”
昆布为他抱不平:“少爷真才实学,不是银两没打点到位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郑嘉辞靠回椅背,无可奈何闭上眼:“也许是圣意。”
昆布噤声。
书轩斋。
穆辰良牵着令窈走了一路,进了屋子仍不肯放手。
她往外抽手,他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嬉皮笑脸同她道:“我有两手同时写字的本事,待会用左手写字,你瞧瞧。”
令窈疑惑:“你能两手写字?我怎么不知道?”
穆辰良笑道:“我又没告诉过你。”
说话间,孟铎的声音飘过来:“为师也想开开眼,你现在就写罢。”
穆辰良身形一滞,回头干笑:“先生。”
半柱香后。
孟铎拿起澄纸放在灯下看,道:“确实是好字。”
令窈笑道:“先生胡说八道。”
她伸手夺过那张纸,放到穆辰良眼皮底下,指着满纸鬼画符问他:“你写的这是什么?”
穆辰良硬着头皮说:“屈原的《九歌》。”
令窈笑得肚子疼:“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的大作被人写成这样,只怕会气得死而复生。”
穆辰良指指纸上几行字:“卿妹妹,我真能左手写字,你看这行字字迹清晰有力,‘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正是我的名字。”
令窈定晴一看,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也就这一行字能入眼。”
穆辰良厚着脸皮问:“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好不好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初是舅舅给你取的名字。”
穆辰良又道:“你的名字,不也是圣上取的吗?算起来,我们天生有缘。”
令窈羞红脸:“呸呸呸,先生在这里,你怎敢如此轻浮。”
穆辰良看向孟铎,惯用的无辜眼神,问:“先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哪里轻浮了?”
孟铎轻飘飘一句:“她说你轻浮,你受下便是,何必争论。”
令窈挺直腰杆:“先生刚正不阿,卿卿最佩服先生了。”
孟铎含笑睨她一眼,绕回书案另一端坐下:“今日仍学谋术。”
令窈奉承:“只要是先生教的,学什么都好。”
穆辰良眼红,悄悄拽过她衣袍,讨她好话:“以后我修成博学,不比先生差,到时你也随我习书,好不好?”
令窈嗔笑:“师弟好大的口气,竟妄想取代恩师的地位。”
穆辰良眯眼笑:“有志者事竞成。”
令窈不再搭理他。
大概是前些日子松散惯了,夜课尚未结束,令窈泛起困意。
光顾着拾拣功课,完全忘了自己歇作时间已改。这段时间,夜晚戌时刚过,她便歇下了,今夜在孟铎处学至亥时,力不从心,听着听着就要睡着。
穆辰良存心替她遮掩,无奈孟铎就坐在对面,再如何掩饰,也躲不过去。
眼见令窈就要入梦,偏偏想睡不能睡,她察觉到自己的困顿,立马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她性子倔强,不学完绝不肯走。
孟铎想了想,布下功课,让他们俩自行论议。
令窈趴在桌上,双手做枕,一边同穆辰良论议,一边缓缓闭上眼睛。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穆辰良看向孟铎,张嘴就要为令窈开脱。
孟铎抵住唇瓣:“嘘——”
穆辰良瞬时明白。
孟先生并非想要训斥令窈惰学,而是故意放纵,让她得以片刻歇憩。
穆辰良无声唇语:“我在这守着,待鬓鸦来接,我再唤醒她。”
孟铎颔首,往屋外去。
屋内寂静,烛芯燃烧的声音忽响忽灭。
怕她睡梦之中打翻灯油,伤着她自己,穆辰良轻手轻脚将案边烛火移开。
窗棂未合,春夜的微风灌进来。
穆辰良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令窈的睡颜。
昏暗的光线中,她玉瓷般的肌肤白腻娇嫩,吹弹可破。他忍不住抬手,隔空抚摸她腮凝荔鼻的脸蛋,自眉眼至红唇,描上一遍又一遍。
手都酸麻,不愿放下,大着胆子覆上去,指腹触手生温,不知她在梦中梦到了什么,嘴唇高高撅起,双颊鼓满。
他的手滚烫,他的心火热。
穆辰良呼吸紊乱,眨着眼,黑睫乱颤,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穆辰良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
他什么都懂,可又什么都不懂,做事向来只凭自己喜好,碰到一个郑令窈,方知世事不能尽如他愿。
所以即便他想做些什么,也不能够。
穆辰良颓败地歪回椅中,脑袋仍侧向她,视野中她孱弱的双肩细窄的蛮腰引他上前。
穆辰良退而求次,心想,就抱一下,抱了就放开。
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从后面揽住她。
是他高估自己。
抱一下哪够。
那日看她兄长抱她,紧紧相拥,仿佛一放开,她就会消失。如今他总算能体会她兄长的感受。
如她这般讨人喜欢的女子,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穆辰良抱过旁人,也被人抱过,这其中有父母之情,也有友人之情,唯独没有爱恋情愫。
如今全了。
他太过兴奋,以至于连孟铎进屋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他抱着令窈,满心欢喜,沉醉其中,睁开眼才发现孟铎盯着他看。
穆辰良神色窘迫,匆忙放开令窈,小声同孟铎解释:“我,我见卿妹妹身上有虫子,所以才靠近查看。”
孟铎问:“虫子找到了吗?”
穆辰良声如蚊呐:“找到了,已经被我拍死。”
此时令窈迷糊醒来,穆辰良更加紧张,下意识望向孟铎,无声祈求,盼他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她。
孟铎挥挥衣袖,没说什么,同令窈道:“我乏了,想要歇息,你们早些回去,明日辰时一刻再过来。”
穆辰良松口气。
孟铎开口送客,令窈只好同穆辰良往外。
令窈睡软了,腿也软,鬓鸦还没来接她,她又不想让山阳背。
穆辰良自告奋勇:“我背你回去,你枕着我的肩睡。”
令窈嫌弃:“你的背不够宽,睡得不舒服。”
穆辰良努嘴:“那我抱你回去?”
“你抱得动吗?”
穆辰良拍拍臂膀:“别说一个你,就是十个你,我也抱得动。”
令窈闷闷不乐。
她实在太想睡觉了。
“事先说好,你若摔了我,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到碧纱馆来。”
穆辰良茫然:“你不是说好以后绝不冷着我吗,怎能借此机会远着我?”
令窈说话都有鼻音:“你到底答不答应?”
穆辰良立刻点头:“答应。”
她这才心安理得张开手:“小心伺候我,不准多话,走路要稳实,不要像山阳那样,飘若鬼魅。”
穆辰良瓮声瓮气问:“以前是他伺候你吗?”
“偶尔让他伺候。”
穆辰良将她拦腰抱起,语气霸道:“以后别让旁人伺候,就由我来伺候你。”
令窈一双手懒懒挂他身上:“你这么喜欢伺候人,干脆去做奴仆好了,做什么富贵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