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
“那就是了。”她为自己洞察人心的天赋感到欣慰,“难怪下午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定是将我和你视同一丘之貉。”
郑嘉和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孟铎将你教得太过聪明。”
令窈笑道:“我本就聪慧,他不过是打通了我的任督六脉而已。”
她担心他争不过郑嘉辞,关切叮嘱:“哥哥,无论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伤到自身,一切小心为上。”
“嗯。”
兄妹俩说着话进了碧纱馆,馆外对着的廊檐黑瓦上,山阳停驻半刻,直至亲眼看着令窈被鬓鸦接进屋里歇息,他才回去复命。
书轩斋。
孟铎斜卧凉榻,手里捧本书,神态清冷自矜,宽袖翩翩,腰间玉佩流苏垂至地上。
山阳抽过矮杌坐他对面,犹如孩童般捞起流苏,指间环绕,道:“她从书轩斋回碧纱馆,已将那条路走过无数次,先生何必派我暗中护送。”
孟铎翻书动作稍稍停滞,很快恢复如常,道:“你怎么那么多话。”又问;“穆少爷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山阳扯谎:“没有。”
孟铎抬眸:“山阳,你不擅长说谎。”
山阳连一秒都撑不住,当即将穆辰良偷亲令窈的事告诉他。
孟铎丢开书。
山阳愣住,问:“先生,你不高兴?”
“并没有。只是嫌穆辰良太轻浮。”
山阳嘟嚷:“先生又不是养女儿,他轻浮与否,干先生何事?难道先生教郡主世间百事不够,还要为她择婿主持家事?”
孟铎眸光黑沉,微挑眉梢。
山阳咽了咽,立刻改口:“先生青年才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我口无遮拦,先生莫气。”
他怨自己失言,绞尽脑汁阿谀奉承:“旁人七十岁尚能厚着脸皮娶十六岁新嫁娘,一树梨花压海棠,先生今年二十四,最多算黄花菜,啊不对,不是黄花菜,是——”
是什么呢?有哪种花能形容先生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山阳急得满头大汗,干脆抛出一句:“先生是花中之王,素有牡丹真国色,先生壮年,如同牡丹红火,压过海棠,情理之中。”
孟铎哭笑不得:“越说越乱,你说七十老翁娶娇娘的典故作甚,什么海棠,什么牡丹,我又不是要娶她,你慌什么?”
山阳急着为自己的话赎罪:“就算要娶,也不是不能,大十二岁而已。”
孟铎敲他额心:“我并无娈童之癖。”
“待她及笄,先生也才二十七。同先生年纪相当的男子中,已有人娶过两回,新嫁娘比夫君小十几岁,乃是常事。”
孟铎头疼:“山阳,你莫要再说了。”
山阳趁势问:“先生既然不在意,为何对她如此上心?”
孟铎沉默。
半晌,他薄薄两瓣唇吐出三个字:“护犊子。”
山阳恍然。
确实如此。
先生最爱护犊子,虽然先生平时清贵,但是对他关心的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
山阳不再执着提升自己的拍马屁功夫,专心禀报令窈那边的情况,说到郑嘉和将令窈从穆辰良手里夺过去时,刻意停顿,感慨:“二少爷同先生一样,也格外护犊子。”
孟铎笑意神秘:“那可未必。”
山阳好奇:“难道二少爷对她有私心?我瞧着不像啊。”
孟铎耐心道:“山阳,你观人察心的本事,得多加练习。这个郑嘉和,隐藏甚深,不但有惊人才学,而且敢与藐视世俗偏见,有趣得很。”
山阳假装自己听懂了,小鸡啄米似点头:“先生说得对。”
提到婚事,孟铎想起一事,吩咐:“明日你去一趟清河,将我的亲笔信带回去,告诉他们,不得插手郑家的事。”
“正是用人之际,若能说服郑家为我们所用,对以后的事大有裨益,就连魏大人也说,郑大姑娘择婿在即,派个旁系子孙上门求亲,若是郑家瞧不上也就算了,若是郑家瞧上了,彼此欢喜。”
孟铎却说:“不行,郑家对我们有恩,强行使计拖他家下水,有悖恩义。”他声音放缓,又道;“况且大姑娘是她心爱的姐姐,若她知道我算计大姑娘的婚事,只怕要同我恩断义绝。”
山阳偷笑:“先生竟为一个小姑娘畏手畏脚。”
孟铎睨他一眼。
山阳笑着跑开。
孟铎重新拾起枕边的书,拿出夹在书中的两页纸,是令窈与穆辰良今日所作文章。
他先是拿过穆辰良那份,匆匆扫几眼便放下。
又拿起令窈那份,一字一行,细细批改,她鬼灵精怪,文章末有话留给他:“先生,卿卿的文章,满朝文武,谁人能敌?”
当真是大言不惭。
他该责她谦逊才对,提笔回应,却变成这样一句:“卿卿的文章,满朝文武,唯吾一人能敌。“
五月,春日被夏日取代,和煦春光变成灼热烈阳。
郑府热闹至极。
临安城内,有适婚男子的人家,除南家华家外,其他皆上门相看求亲。
郑令佳相貌气质俱佳,父母和顺,祖母家又是名门王氏,加上郑大老爷官路亨通,这桩婚事,若能相成,便是上好的姻缘。
郑大老爷忙前忙后,选出几个中意人选,拿了庚帖到大奶奶面前,与大奶奶商议女婿人选。
大奶奶接过庚帖,并未急着翻看,而是问:“这上头的人,佳姐见过吗?”
郑大老爷指了两个名字:“这几个,年初卿卿生辰宴上来过,另外几个,应该没有见过。”
大奶奶丢开庚帖:“不看了。”
郑大老爷愣住,“为何不看?”
大奶奶语重心长同他道:“我们家,虽是富贵之家,但算不上权贵之家,权贵之家的女儿选亲,为家族利益,大多都是盲婚盲嫁,再有就是那等穷苦人家,迫于生计,也只能盲婚盲嫁,可我们佳姐为何要盲婚盲嫁?”
郑大老爷皱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不可?”
大奶奶:“业成,当年王家择婿,因着姐姐嫁了穆家做续弦,我才得以免去背负家族兴旺的重担,才能凭着自己的心意,在求亲的一众人里,选中你做我的夫婿。”
郑大老爷回忆旧事,一时有些发怔。
大奶奶道:“业成,就让佳姐自己做决定罢。我不求她嫁入高门,只求她顺遂一生。”
郑大老爷嘟嚷:“我不给她选,她自己怎么选?设个比武招亲的大台广招夫婿?”
大奶奶无声。
郑大老爷见她生气,不动声色覆上她的手,“我听你的便是。”
大奶奶推开他的手,转过头揉揉眼泪。
郑大老爷小心翼翼揽住她肩头:“你莫要生气,我是她父亲,怎会害她?”
大奶奶眼圈更红:“你还得当年宁家的事吗?业成,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郑大老爷垂下目光。
当年的事,他自然记得,三弟妹娘家人犯浑,算计令佳婚事。
他那时仍未走出丧子阴影,对令佳多有苛待。
郑大老爷鲜少开口认错,因着近年时常被令窈折腾,如今已学会退让:“当时是我一时糊涂,说了许多错话,我已知道悔改。”
大奶奶性情温驯,若是平时,并不会与他计较,因着是令佳的婚事,所以格外多心。
郑大老爷咬咬牙,拿起庚帖撕掉:“算了,不看了。”
大奶奶拦住他:“撕掉作甚。”
郑大老爷委屈道:“你不是不喜欢我挑的人吗?”
大奶奶欲言又止:“你保证,若是佳姐不喜欢你挑的人,你绝不勉强她。”
郑大老爷笑道:“我怎敢勉强她?我若勉强她,不用你出手,卿卿头一个不饶我。”
大奶奶这才松口气。
最终选了五个,先后将人请进府,名为吃宴,实为择婿。
庚帖名册上只有五个,吃宴的人却有六个。
屏风后。
郑令清将脑袋搭在令窈手臂上,好奇问:“四姐姐,外面那个人是谁?”
令窈忙着打量今日不请自来的宾客:“我也不知道。”
郑令清打趣:“怕不是阿姊在外面认识的情郎罢?”
令窈捂住她嘴:“你胡说什么!”
但其实仔细回想,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阿姊同她说起过一个姓窦的人家,言辞间颇为欣赏,因为阿姊只提过几句,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一想,外面那个姓窦的男子,可不就是阿姊嘴里说起的那个吗?
郑令清口鼻全被捂住,快要憋死,张牙舞爪挣扎,动作过大,闹出动静。
令窈只得放开她。
外头大老爷咳出声,同客人道;“家里养的小猫,格外闹腾,五郎莫怪。”
此次来求亲的人,乃是云梦泽的窦家,十二名门之一,他家的公子上门求亲,大老爷笑得嘴都合不拢。
前头那五位郎君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大老爷欣慰地看着窦五郎,越看越顺眼。
令窈心痒难耐,索性躲在屏风后学猫叫,暗示大老爷唤她一起吃宴。
郑令清眨眨眼,也跟着喵喵叫,有意盖过令窈的喵叫声。
大老爷嘴角扯笑,手搭在后背,晃了好几下,示意管家去赶人。
郑令佳先管家一步,走到屏风后,主动挽了令窈的手:“四妹妹,一同吃宴罢。”
郑令清撅嘴:“那我呢?”
令窈推她额头:“你只能继续留在此地学猫叫咯。”
郑令清气得跳脚。
宴席间,令窈仔细打量对面的窦家五郎。
此人生得细皮嫩肉,比阿姊大五岁,文气书生的做派,虽比不上穆辰良尊养高楼的贵气,但举手抬足间,颇有世家大族的儒雅风范。
勉强能够入眼。
令窈刚想出声问话,旁边郑令佳搭上她的手背按了按。
令窈一看郑令佳渴望认同的眼神,顿时明白,不再相问。
这是阿姊自己看中的人。
只要阿姊喜欢,她就喜欢。
第63章
一顿宴吃完, 令窈半个字都没说, 跟在郑令佳身后,心甘情愿做她的丫鬟, 为她和窦五郎腾出机会,好让他们独处交谈。
两人在前方漫步,令窈百无聊赖走在后面。
忽地有谁从身侧拽过她的衣袖,小声唤:“卿妹妹。”
穆辰良的脸放大眼前, 她推他:“你来作甚,快走开, 莫要惊扰我阿姊。”
穆辰良赖着她:“我来陪你。”
“不要你陪。”
穆辰良手中揪住一小截云袖, 亦步亦趋跟着她:“前几日家中来客, 你何曾露过面, 今日不但陪着吃宴,而且还随表姐一起同他游园。”
令窈听出他言外之意,重重踩他一脚:“穆辰良。”
穆辰良吃痛,脸上却笑着:“卿妹妹生气了。”
她懒得理他,继续往前。
穆辰良不敢大意,连忙哄她:“卿妹妹, 你再踩我几脚,消消气。”
令窈佯装聋子。
穆辰良指了指前方的窦五郎, 故作严肃:“卿妹妹,你想不想知道这位窦家五郎的事?”
令窈停下脚步,被他挑起好奇心。
纠结半刻,她决定听一听他的情报, 随他同去摘星楼。
结果穆辰良扯了半个时辰,嘴里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最后他神秘莫测告诉她:“总之,我觉得这位窦五郎不是什么好人。”
令窈捶他一拳,转身离开。
窦五郎登门吃宴回去后,第二日便着媒人来郑家下定。
郑大老爷欢天喜地,立马应下。
窦家出手阔绰,聘礼丰厚贵重,给足郑家面子。
郑家嫁长女,结亲对象是云梦泽窦家,天大的喜事,临安城各府人家纷纷上门庆贺。
郑府上下喜气洋洋,郑大老爷兴高采烈,到哪都是笑逐颜开。
郑令佳待嫁闺中,大红嫁衣早已备好,三月后大吉之日出嫁。
“阿姊,窦家定的婚期,是不是有点太急?”令窈坐到郑令佳身边,捞过案上的彩线分股,郑令佳指间灵巧,正在结一个红色并鸦色的络子。
听见她这话,郑令佳腾出一只手,从几案锁屉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令窈:“你看。”
书信是窦五郎写给郑令佳的,他在信中说,过府下定后,望尽早成亲。
信上极尽爱恋之言,情意浓绵,令窈匆匆掠过,看到信尾所落留柳字样,惊觉这信是初春时所写,并非上次登门拜访后所写。
令窈问:“阿姊同他,何时相识?”
郑令佳娇羞难当,声音轻得近似于无:“去年盛暑,于外祖母家初识。”
令窈又问;“如何相识?”
郑令佳回忆往事,神色羞涩:“那天,我与外祖母家的小表妹相约出游,在青石峰赏石,山上有一座极为灵验的寺庙,我想为外祖母祈福,小表妹嫌累不肯去,我只好让她在半山腰凉亭等,带着红樱前往山顶寺庙。”
令窈听得入神,“然后呢?”
“说来丢人,山路崎岖,暑气炎热,下山时我无力前行,红樱寻轿夫迟迟未归,我自己逞强行了几步,差点从山上摔下去。还好有人及时搭救,背我下山,当时我头昏脑胀,眼前一片黑,他将我背到凉亭,守了许久,小表妹刚一找来,那人便离开了。我连他样子都没看清,只记得他腰间有一枚青峰寺的平安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