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令窈愣愣地打量他,今日偶遇实在碰巧,她怎么都没想到,本该远在汴梁的太子,竟然会出现在临安。
  她神情讶然,太子窥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苏溪天灾,我奉父皇之命,去苏溪开粮赈灾,事情已了,便来临安游玩。”
  游玩是假,看她是真。
  令窈还没从讶然的情绪中回过神,眨着眼望他。
  她对这个表哥的印象,仍停留在八岁以前。虽然每年他都会写信给她,托宫人带许多奇珍异宝赠她,但前世她出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她以为这一世也会如此。
  令窈忽地想到什么。
  是了,前世的这一年夏日,郑令佳和郑令玉尚未嫁人,姊妹几个全在,她们去了老夫人娘家避暑游玩,不在临安。
  或许他也曾来过,只是没能和她碰上。
  前世她一心想要回宫,若是知晓太子会来临安,她肯定不会去外地游玩。
  隔了一世,心境早就天差地别,令窈看着眼前这个能带她回宫的男人,心中并无激动与兴奋,有的只是阔别多年与旧人相聚的喜悦。
  “表哥,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少女糯齿白净小巧,朱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娇娇软软的笑声犹如黄鹂婉转。
  太子一双眼定在令窈身上。
  和旁的女子不同,她看见他,既不谦卑又不奉承,落落大方,仿佛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她眼里只有表哥,没有太子这个身份。
  她甚至伸手来捞他腰间的玉牌,正如当年在宫中那般嬉笑打闹,她毫不避讳,问:“咦,怎地刻‘檀云’二字?”
  “父皇替我取的字。”太子将玉牌取下来,递到她手心:“此番微服私访,所以只戴刻了表字的玉牌,而非东宫大令。”
  “檀云?舅舅取的字,甚是好听,明年我及笄,也得让他替我取一个。”
  令窈将玉牌拿在手里看了会,又将玉牌递回去,太子没接,令窈笑着嗔他一眼,道:“表哥在宫里让人伺候惯了,难不成还要我替你系上么?”
  她嘴上虽是这样说,手里动作却已搭上他腰间大带,将玉牌重新系上去。
  离得近了,太子嗅见少女身上淡雅香甜的气息,他喉头一耸,心头酥麻。
  她一边系一边问:“我离宫已久,表哥怎能一眼认出我?”
  “前年得过你的画像,虽与现在略有不同,但模子一样,方才我也只是侥幸一喊,并不敢十分确定。”
  虽没有十分把握,八分是有的。
  自她在翡明总宴夺元之后,世间多出一句俗语“临安有一人,倾国又倾城”,临安城只有一位倾城美人,除了他的表妹,不会再有别人。
  太子低眸,视线自少女一双纤纤玉手掠过,她已为他系好玉牌,正要往后退。
  太子情不自禁攫住令窈的手腕,力道不大,他面上薄淡的笑意正经严谨,仿佛这一举动并无暧昧之意,他道:“表妹呢?怎能一眼认出我?”
  “年初的时候,表哥命人送来一副画像,画师功力深厚,表哥的模样气韵尽在画中。”令窈斜着脑袋,嘴角噙笑,扫视他:“表哥出现在此,竟像是画中人走出来似的。”
  太子眸中笑意掩不住,轻扼住她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往下,试图像儿时那般牵她的手。
  她尚在襁褓时,他就抱过她。那时她皱巴巴一张脸,丑得跟猴似的,他悄悄嫌弃过,抱她一下就不肯再抱第二下。
  后来她长开了些,牙牙学语时已是水灵大眼樱桃小嘴,他这才肯主动逗她,教她唤“表哥”。
  结果教了一年也没能让她唤“表哥”,一声声“舅舅”倒唤得奶声奶气。
  当年丑不拉几的婴儿,如今已是琼姿花貌。他看她长大,却没能看她如何长成绝代风华的姿态。
  太子颇为遗憾,指间动作毫不含糊,握住了令窈袖里的手便不再松开。
  令窈一愣,目光看向他不知不觉搭过来的那只手,没有推开,只是悄声告诉他:“表哥,临安不比汴梁,民风颇为守旧。”
  太子面色迟疑,思忖半刻后,不肯松开,道:“那我扶你上马车?你带我回郑府,可好?”
  话音刚落,少年阴沉冷戾的声音砸下,透着忍无可忍的愤怒,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
  太子循声看去。
  少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红袍少年相貌英俊,尊养高楼的气势咄咄逼人。
  方才他就看到他了,跟在表妹身边,与她有说有笑,他以为是郑府的公子,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仔细一看,这才想起,眼前这张面熟的脸是谁。
  权倾朝野的穆家,他家的嫡长子,几年前曾至东宫参宴。
  太子还没来及出声,穆辰良已到跟前,将方才说了半句的问安道全:“幽州穆辰良,见过太子殿下。”
  穆辰良说着话,站到太子与令窈中间,巧妙地将两人隔开。那双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而然被他给扯开。
  他一身气派并不逊于太子,盛气凌人的模样不像是觐见倒像是刺杀。
  不明真相的侍卫们瞬间拔刀相向:“保护殿下。”
  几十道刀尖向着穆辰良,穆辰良稳若泰山,将令窈护在身后。
  令窈努努嘴,看向太子:“表哥。”
  太子立刻吩咐侍卫们退下,同令窈道:“我教导无方,累表妹受惊了。”
  隔了一座人墙说话,始终差了点什么。
  太子想了想,绕过穆辰良,重新拉过令窈的手,同穆辰良道:“数年未见,穆郎相貌仪态更胜从前,孤年前与穆大相公相见,穆大相公提起穆郎,颇为挂念。”
  穆辰良死盯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面上却仍然保持着微笑,心口不一:“劳殿下上心,辰良甚是惶恐。”
  太子颔首笑了笑,就当是回应了。
  穆家百年世家,连父皇都要忌讳一二,他家被捧在手心的长子,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对他这个太子唯唯诺诺。
  太子低头与令窈耳语:“表妹,我们回府罢,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穆辰良声音清亮:“卿妹妹,再不去吃茶,东坊就要打烊了。”
  太子一怔,好奇问:“吃茶?”
  令窈道:“我本来打算和他去吃茶,不曾想半路遇到表哥。”
  太子慢条斯理道:“自苏溪至临安,路途艰辛,我想回郑府歇息,表妹为我引路可好?”
  穆辰良着急:“卿妹妹,你又要食言吗?”
  令窈皱眉,看了看太子,又看看穆辰良,犹豫半晌后,细声同太子道:“表哥,我让家里的奴仆为你引路,你先行一步,去府里歇息,好不好?”
  穆辰良紧攥的拳头松开,恼怒的气焰瞬间消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得了她的抉择还不够,非得也牵住她,心里才安稳。
  道路中央,两辆马车旁边站满东宫侍卫与郑家奴仆,两位气宇轩昂的俊俏男子,锦衣华服,皆是人中之龙,一位略年轻些,气势张扬,一位略沉稳些,低调内敛。
  桃花玉面般的少女夹在他们中间,纱裙宽袖下一双手分别被两人捏在掌心。
  令窈唔一声,晃了晃胳膊,试图甩开这两只缠人的手,哪只都甩不开,她无奈道:“你们弄得我疼了。”
  两只灼热有力的手瞬间松开。
  令窈得了自由,往前走几步,一双手负在身后,谁也不给牵。
  少女娇娇的声音,口吻却霸道得很:“表哥同郑家奴仆回府,穆辰良同我去东坊吃茶,就这样办,不准有异议。”
  穆辰良咧嘴笑得开心:“都听你的,反正我没有异议。”
  令窈望向太子。
  太子眼眸微敛,沉声道:“表妹,既然你想去吃茶,那么我陪你一起。”
  令窈愣愣问:“你不是累了吗,若要品尝美食,我带回去给你吃便是。”
  穆辰良附和:“是啊,太子殿下,您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早些入府歇息罢。”
  太子沉静面容端方如玉,水墨般漆黑的眸子睨视穆辰良,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话对着令窈说:“临安美食佳肴,令人流连忘返,比起入府休憩,还是同表妹共尝临安美味更能解乏。”
  东坊闹市,侍卫们草木皆兵。
  东宫侍卫长急得都要哭出声,劝阻太子:“殿下,外头危险,闹市鱼龙混杂,不宜久留,还是早早入郑府罢。”
  太子置若罔闻,一心放在令窈身上。
  她正在射飞镖,同周围的孩童般比拼,连连射中好几个靶心,那几个小孩子围着她闹。她将赢来的蜜饯青梅装荷包里,分一半给稚童们,留一半攥在手心,朝他而来。
  令窈拣一颗蜜饯青梅递到太子唇边:“表哥,要尝尝吗?”
  侍卫长拦住,让人拿银针验毒。
  银针还没拿来,太子已经就着令窈的手,将那颗蜜饯青梅吃进嘴里。
  侍卫长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殿下,你怎能随便……”
  太子不理他,细细嚼着唇齿间的酸甜,和令窈说:“比宫里苏姑姑的手艺略差些,还是我们小时候吃的蜜饯青梅更甜些。”
  令窈拣一颗往自己嘴里塞,呐呐道:“许是她做的更好吃些,可我太久没尝过苏姑姑的手艺,连滋味如何都不记得了。临安没有苏姑姑的蜜饯青梅,只有东坊闹市的蜜饯青梅,一文钱一袋,又酸又甜,人人皆可尝。”
  太子面色一怔,目光探见少女脸上的神情,不似记忆中那般任性肆意。
  她长大了,不再是宫里那个非山珍海味不吃的娇纵小郡主,那张漂亮的脸蛋,有着不染尘埃的天真,亦有着知晓人间疾苦的慈悲。
  太子伸手,从荷包里拣出一颗蜜饯青梅往嘴里扔,缓声道:“一文钱一袋的蜜饯青梅,虽然略酸些,但是别有一番滋味。”
  恰逢穆辰良买回灌包,气喘吁吁跑到两人跟前,见令窈正往外吐果核,忙地用手去接,嘴里道:“吃什么呢,吃得这么开心?”
  令窈收好荷包,笑道:“你猜猜看。”
  穆辰良盯着她吐出来的那颗小果核,老实回答:“猜不出来。”
  “你把眼睛闭上,我喂你尝一颗。”
  穆辰良听话地闭上眼,微微张开嘴。
  太子顺势拿过令窈手里的荷包,在令窈的讶然眼神中,取一颗蜜饯青梅喂进穆辰良嘴里。
  穆辰良心头喜滋滋,以为是令窈喂他,高兴道:“我猜出来了,是蜜饯青梅!”
  “穆郎聪慧。”
  穆辰良睁开眼一看,太子站在跟前,手里一袋青梅,喂他的根本不是卿妹妹,分明是太子。
  穆辰良眉头紧锁,尚未嚼烂的半颗青梅吐出来,面色冷然。
  太子已经带着令窈往前而去。
  穆辰良气不打一处来。
  家中频频催他回府,他硬着头皮顶下来,为的就是能在郑府多待一些日子。
  前阵子郑府事多,他不想惹她心烦,纵然思念她,想与她玩闹,也知趣避让,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与她独处的机会,哪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换做别人还好,偏偏是东宫之主。
  她性子开朗,遇人就笑,外头那些个小姑娘,若是谁讨她喜欢,她当天便能拥人进碧纱馆共寝。如今碰到她自家表哥,才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两人已从多年未见的陌生人成了亲密无间的表哥表妹。
  “什么狗屁表哥表妹。”他恨恨一句,咬牙切齿。
  穆辰良越想越气,手中为令窈买的灌包此时显得碍眼无比。
  亏他挤进人群替她抢酥肉灌包,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巴巴地给了她,她也会拿给她的表哥吃。
  与其让她借花献佛,不如给了乞丐吃。
  穆辰良走到路旁,将一两银子一个的灌包扔进乞儿的破碗里。
  乞儿惊愣,忙地磕头道谢:“多谢贵人!”
  令窈走出好一段距离,才发现穆辰良没有跟过来,转身一看,隔着人群,他幽深的眼眸正朝她望来,颇有怨气。
  令窈朝他招手:“你快来呀。”
  穆辰良脚步一顿,暗骂自己没出息,快步上前。
  太子斜斜一缕视线飘过去:“穆郎,还以为你要回府。”
  穆辰良往令窈身边一贴,虽牵不到她的手,但能蹭到她的肩膀,太子同他说话,他懒得看他,随口道:“殿下说笑,我怎能撇下卿妹妹和殿下,独自一人回府。”
  太子笑了笑。
  令窈摊开手朝穆辰良要东西:“我的酥肉灌包呢?”
  穆辰良默声。
  太子:“方才好像看见穆郎将什么东西丢给了乞儿。”
  令窈惊讶看着穆辰良:“我最喜欢吃的灌包,你扔给乞丐了?”
  穆辰良噎住,继而点头:“是。”
  他紧张地盯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方才一时意气扔灌包的劲头此刻瞬消,他嫌自己骨头软,比起被她忽视,他竟更怕她生气。
  好在她并未生气。
  少女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穆辰良,原来你也会施舍乞儿,你善心大发,怎地不喊上我一块?”
  不是气恼,是肯定。她在夸他。
  穆辰良心底所有的阴鸷都被这个笑容融化。
  吃茶也好,太子也好,通通都不重要,能得她一句夸,比什么都重要。
  误打误撞得到的夸赞,穆辰良还想再听第二遍,他毫不害臊地同她道:“他们饿得难受,好几天没吃东西的样子,我手边只有灌包,所以就给了他们,你不生气就好。”
  “我怎会生气?”令窈惊喜地挽过他手,点了点他的掌心,道:“这双手就该拿来积善行德。”
  穆辰良乖巧应下:“嗯。”
  他终是吃到了她亲自喂的蜜饯青梅,不止一颗,荷包里的大半青梅全都进了他嘴里。
  太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穆辰良浑然不觉,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