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宠——鹿谣
时间:2019-10-08 09:09:00

  魏虞负手解释,“这不是阿泽的错,宸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并不是只有皇上才能赐,太后也可以。当年淑妃还没有进宫,太后看宁妃稳重,所以赐给她协理六宫之权。而后淑妃入宫,太后有了收回赐给宁妃的协理六宫之权的念头,阿泽怕协理六宫之权落入淑妃手中会间接增长季氏一族的威风,这才一直想办法让出身普通的宁妃掌握协理六宫的大权。这是帝王的权谋,与情爱无关,与大局有关。”
  林桑青沉默须臾,眨眨杏仁一样的眼珠子,又道:“那好,就算这件事错不在咱们皇上,但柔妃的事情他应该无从辩驳?魏先生,”她沉声呼唤魏虞,“你与阿泽是君臣,更是知己,有些话他应当对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帝王家来说太难了,是以我从未奢求过什么,是他自己信誓旦旦的对我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人们都说君无戏言,我当真了,可结果呢?”她哑然失笑,“他让柔妃怀了他的孩子。”
  这次魏虞倒没有解释,不知是他不晓得如何解释,还是没有办法解释。
  良久,他慢悠悠吐出一句话,“阿泽病倒了。”
  右眼皮突突跳两下,林桑青总算知道梨奈瞒着她的是什么事儿了。她问,“严重吗?”
  魏虞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五天了,你昏睡多久,他便昏睡多久,期间转醒过几次,勉强喝下我新调的药,便又昏睡过去。”
  垂下眼皮,林桑青低声道:“与他胎里带的弱症可有关。”
  “有关,也无关。”魏虞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淡淡的,像是在讲述遥远而古老的故事,“在听到您摔下台阶的消息后,阿泽便倒地不起,彼时殿内诸人大多朝殿外涌入,没有人发现他的伤情。直到白瑞从殿外归来,才发现倒地的他。娘娘,您知道我连夜赶到启明殿时,阿泽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略顿一顿,他将箫白泽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他说,‘别再取青青的血了,她的底子本就不好,若是取多了血,恐怕会生病。也别告诉她我病倒的事儿,于她养伤不利,且让她安心养伤,别为我分心操劳。’”
  抬起温润如玉的脸,魏虞神色凝重道:“娘娘,他在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时仍记得为您着想,您能否放下心底的偏见和疑虑,也试着去为他考虑一次?”
  心底某个角落揪着难受,通过服药而缓解的头疼毛病又开始发作,林桑青抬手扶额,漆黑的瞳仁里一片雾气蒙蒙。
  她觉得脑子里像糊了一盆浆糊,粘稠而密实,那盆浆糊粘住了她的思绪,让她无法正常思考,分不清善与恶真与假。
  眼前黑斑翻滚,她逐渐站立不稳,喉头传来股甜腥的味道,她扶住毛茸茸的葵花杆儿,张嘴“哇”一声吐出口暗红淤血。
  像盛开在绿色草地间的山茶花。
  做完事情返回此处的梨奈被吓得原地起跳。她快跑几步,连忙扶住林桑青,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梨奈啊!”
  抬袖擦一擦唇角,林桑青忍住席卷而来的晕眩感,轻轻拍打梨奈的手背,“没、没事。梨奈,扶我回宫。”
  梨奈流着眼泪答应她。
  走出几步远,林桑青回过头,礼貌的同魏虞道别,“再会,魏先生。”
  那位青衫松散的青年立在硕大的葵花下,以一种悲天悯人般的神情目送她远去,他的目光幽深而忧郁,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种头疼得好似要裂开的痛感再度折磨起林桑青,回到繁光宫后,她屏退殿中所有的宫人,连梨奈也没有留下,独自一人和疼痛作斗争。
  她咬紧牙关在地上滚来滚去,在似乎永远不会消退的绝境痛苦中,她终于理解箫白泽每次毒发时有多难受了,尤其还不能大声呼喊,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耐压抑,这种痛苦更加折磨人。
  心智不坚定的人在如此长而久的痛苦折磨下,估摸早一心求死了。
  她被疼痛折磨得面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过了约摸有一炷香时间那么久,她用力抓紧地面铺设的地毯,在一阵赛过一阵的晕眩和疼痛中昏厥过去。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她在梦里游荡行走,似无关紧要的看客,又似置身其中的当局者,亲历了一桩桩一件件满载悲欢离合的故事,最后,悲大于喜。
  待大梦初醒,她睁开湿润的眼睛,从柔软的地毯上缓缓坐起,捂住眼睛痛哭不止。
  后脑勺的淤血散去,她终于找回了那段丢失许久的记忆。
  原来,她真的是亡国的长公主昭阳啊。
  彼时夜尚未深,月亮刚刚从天幕升起,空气里弥漫着夜来香的浓重香气。
  林桑青在地毯上枯坐良久,等到把所有的思绪理清,充分消化掉那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她打开繁光宫的大门,迈步往外走。
  梨奈和几个小宫女一直在记挂她的安危,见她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她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梨奈追上去问她,“娘娘,您没事了吗?”
  林桑青淡淡“嗯”一声,把头上脱落的玉桂簪花重新戴好,她看梨奈一眼,吩咐她道:“梨奈,我去启明殿一趟,你无需跟着。”
  梨奈屈膝行礼,“是,娘娘。”
  待林桑青走出宫门,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围在梨奈身边,七嘴八舌道:“梨奈姐姐,我怎么感觉咱们家娘娘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的气场都不大对了。”
  梨奈欣慰掐腰,“娘娘一定是想通了,不打算再继续消沉下去。你们没听到她说要去启明殿吗,女人一旦有了心劲,气场自然而然会发生变化。”
  小宫女们似懂非懂,却仍捧场的发出长长的“哦~”声。
  启明殿一向是宫里最“热闹”的地方。这个热闹不是指人声鼎沸那种热闹,而是指往来人数最多,一天到晚都不中断。一会儿是递折子的宦官,一会儿是前来议事的大臣,一会儿是装扮精致的后妃,总不断人。
  箫白泽已有四五日没有上朝了,他最近病得甚是频繁,没有办法面见官员或是批阅奏折。所有文书和奏折都堆在启明殿偏殿,码得像小山一样高,不上进的人只消看一眼便觉得脑袋疼。
  鉴于此,向来热闹的启明殿霎时冷清下来,只有缕缕苦涩的药草味从中飘出。
  天色已晚,柔妃季如笙却仍呆在启明殿中未曾离去,林桑青踩着台阶走到门口时,柔妃伸手将她拦下,“姐姐留步。”
  未施粉黛的面颊透着健康的红意,柔妃眉眼含笑道:“皇上的身子不大好,姑母交代我在此照看,她还说了,除了我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去,以免别有用心的人趁皇上昏迷不醒,做出甚不妥的事情。”
  目光从柔妃带着虚假笑容的脸上掠过,林桑青轻轻道一声,“唔,本宫知道了。”说罢,她推开柔妃阻拦的手,继续往里走。
  柔妃不悦蹙眉,“姐姐没听到我说的话?”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脚步略停顿一瞬,林桑青回过头,面无表情的对柔妃道:“妹妹也说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本宫大忙人一个,算不得闲,我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宸妃,是以也算不得杂,既然非闲非杂,那么我为何不能进殿?”
  美目轻抬,柔妃嗤笑道:“好一张伶牙利嘴,论讲歪理耍手段,妹妹自愧弗如,姐姐当真是行家里手。”杂裾宽袖宫裳迎着夜风舞动,柔妃护住小腹,意味深长地斜视林桑青,“只是这是姑母下的命令,宸妃姐姐竟然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吗?”
  林桑青无动于衷,“命令是给你下的,又不是给我下的,听不听是我的事,太后如何责罚也是我的事,妹妹操这份心做什么。”
  柔妃仍不肯让她进去,看样子今儿个要和林桑青犟到底了,也不知是太后真有此命令,还是她信口胡诌来着。
  正僵持不下,启明殿当值的太监端着一碗冰镇杂粮粥从外面进来,走到柔妃身边时,不知怎么回事,脚居然崴了一下,手底下一时没端住,那碗杂粮粥全部喂了柔妃的杂裾宽袖裙子。
  林桑青看到季如笙像是被开水烫到的虫子,浑身抖得厉害,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裙子上黏糊糊湿哒哒的杂粮粥,一张小脸登时变成和青菜一个色儿,手脚明显僵硬。
  她身边的宫人如临大敌,连忙拿手帕帮她擦拭裙子,可擦了半天,柔妃的脸色还是没缓和过来。
  林桑青倏然想到一件事。
  有一年春天,彼时尚未长成大人的季家大小姐季如霜向她抱怨,说她爹不晓得从哪个穷乡僻壤给她淘了个便宜妹妹回来,那个便宜妹妹擅会扮可怜,且有很严重的洁癖,如厕完要洗半个钟头的手,如果身上不小心蹭到了灰尘,她立马要换衣裳。
  如霜还饶有兴致地问她,“昭阳啊,你说,会不会我那便宜妹妹的爹娘受不了她的洁癖,所以才把她送给我爹当义女的?”
  当时她没有回答上来,现在她也回答不了。
  有意思,她望着季如笙菜色的小脸,又想起在武鸣县初见她的那次。她穿梭在泥泞难行的路上帮助灾民,衣服上、头发上都是泥点子,可她毫不介意,笑容依旧甜美灿烂,压根不像是有洁癖的样子。
  为了在萧白泽面前留下好印象,季如笙可真够拼的,倒是辛苦她了。
  白瑞一手教引出来的徒弟小安子忙呵斥做错事的太监,“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给柔妃娘娘跪下!”
  太监战战兢兢跪下,恳求柔妃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林桑青轻挑两道柳叶弯眉,趁机规劝柔妃道:“妹妹的衣裳脏了呢,快回宫换身衣裳再来吧,本宫在这里盯一会儿。”苦口婆心,殷殷切切,倒像是为柔妃着想似的。
  许是怕她看出什么,柔妃这才快速恢复常态,她在宫人的陪同下离开启明殿,回宫换衣裳去了。
  看来,柔妃的洁癖症当真不轻,方才她还态度强硬地阻拦林桑青,不许她进殿去看箫白泽,一碗黏糊糊的杂粮粥洒在身上,她便仓促回去了。
  林桑青抓住了柔妃的痛点。
  估摸柔妃很快便会回来,前脚她刚离开,后脚林桑青便抓紧时间往箫白泽居住的寝殿走,一边走,一边问小安子,“你师父白公公呢,怎么是你在殿里伺候皇上?”
  小安子抽抽鼻子,嗓音沙哑道:“回娘娘,师父做错了事,被太后关进御廷司了,奴才只好硬着头皮挑起大梁。”
  哦?太后把白瑞关起来了?凝神思索须臾,林桑青郑重嘱咐小安子,“白公公不在,伺候皇上的胆子全压在你身上,小安子,你要上些心,尽全力伺候好皇上,就和你师父在的时候一样。”
  小安子连连点头,“奴才省得。”
  穿过绘有日月花朝的屏风,林桑青正要走进寝殿,后面突然窜出个脸生的太监,急急忙忙拦下她,“娘娘且慢,太后交代过的,不许其他人等靠近皇上,您看您……”
  小安子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了个眼色,林桑青立时悟然,她故意大声对小安子道:“安公公,本宫不过昏睡了几日,却不知宫里已然有了尊卑颠倒的规矩,宫女太监们敢左右主子的行为了,这是谁下的令,太后还是柔妃?”
  小安子弯腰笑道:“娘娘说笑了,宫里不曾有这样的规矩。”
  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林桑青转面朝着那位眼生的太监,眼神暗沉道:“那这项规矩是这位公公自己定的?”
  阻拦他的太监慌忙下跪,“奴才不敢。”
  收回暗沉的眼神,林桑青撩开珠玉帘子,“不敢就好。本宫只是看看皇上,你若不放心可以远远站着——只是皇上知道后会不会发火,认为你僭越无礼,本宫就不清楚了。”
  那位太监垂首不言,小安子见状忙拉着他退出去,好声好气道:“哎呀咱们先退下吧,宸妃娘娘你还信不过吗?走了走了……”
  那位太监不情不愿地随小安子退下了。
  从挑开的珠玉帘子下穿身而过,林桑青深吸一口气,带着复杂而纠结的心情走近箫白泽。
  说来他们仅有月余未曾靠近,见面倒是经常见,不过大都是林桑青远远站着,看柔妃笑颜如花地陪着箫白泽,而她行单只影,身边只有嘟着嘴巴岔岔不平的小圆脸梨奈。不知怎的,林桑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似与他分别多年,终又得以重逢。
  年轻的帝王平躺在龙床上,面色苍白似寒冬新雪,鬓发松散着堆在身下,像缠绕不解的海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叠放在胸前,动也不动,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他的生命没有流淌殆尽。
  她跪坐在龙床边,静静端详他良久,从额头到下巴,没有错过任何地方。等到将他的容貌重新记住,她抬起手,为他拂去额前的碎发,动作轻缓温柔。
  接着,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绣花针,深吸一口气后,咬牙刺破自己的食指。
  血珠很快形成,她皱着眉头将食指递到箫白泽嘴边,使劲挤按手指,直到大滴的血珠掉落在他微张的嘴中。
  她在一片静寂中自言自语道:“阿泽,不知你听不听得到,想来该是听不到的,便当我在自言自语吧。”迎着烛光举起被绣花针刺破的手指,她喃喃道:“母妃曾命令我每日取一滴血喂你,用余生来偿还我犯下的错误,这滴血是我亏欠你的。阿泽,对不住,直到今天我才将它还上,这些年你强忍毒性发作的痛苦,着实辛苦。”
  拉过他冰凉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摩挲着,林桑青眨着湿润的眼睛道:“虽然嘴上没说,但之前我多少是有些怨你的,我怨你有所保留,没有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现在再想,你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啊——阿泽,你仍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变化的,是我,是昭阳。”
  如箫白泽所言,那段血腥而黑暗的历史,她果真无法承受。
  周朝共存世三百多载,期间换过八位皇帝,寿命在所有朝代里算是长的了。而她,出生在最后一朝。
  她的父亲是以慈悲心肠治国的周朝皇帝,她的母亲是周朝皇帝最宠爱的熙贵妃慕容氏,她则是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娇纵成性,目中无人,被宠惯得不听任何人的话。
  父皇很爱母妃,若是问他江山与美人如何选择,他决计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爱屋及乌,父皇顺带着也极其宠爱她,已然到了令人眼红的地步。
  皇帝的女儿在及笄之前统一被称作帝姬,只有等行过及笄之礼,才可被称为公主。但在她满周岁那年,父皇违背祖宗规矩,执意给了她公主的封号,并且还给她择了个意义深刻的玄字作封号,希冀她像九天玄女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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