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公的脸色登时一变,抿抿嘴唇,剧变的脸色又很快变了回来,跟玩花样似的。林桑青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从嗓子里发出两声低笑,她对夏公公道:“本宫觉得宫里的茶水都没味道,淡的很,可否请公公费费心,再准备一罐干净的蜂蜜送来繁光宫?希望这回可别再有什么脏东西了,皇上的脾气不好,若这回蜂蜜里还有脏东西,本宫可保不齐皇上会做出什么事。”
稀疏杂乱的眉毛耸动两下,夏公公应声答是,“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林桑青点点头,动作慵懒的唤来枫栎,“枫栎,替本宫送夏公公出去。”
夏公公弯腰行礼,“奴才告退。”
送人不用费多久时间,枫栎很快折返回来。
殿内的温度有些低了,讲话的时候会哈白气儿,手脚麻利的往地笼里添置黑炭,枫栎拿着夹炭的铁夹子,语气和缓的对林桑青道:“娘娘做的很好,是应该适当给夏公公上点眼药,让他晓得您不好欺负,只是,”盖上地笼上的盖子,微微蹙眉道:“他若到淑妃面前告状,将今日的事情添油加醋讲上一番,依淑妃的性子,往后更是要想尽办法给您使绊子,您可做好应付的准备了?”
林桑青不屑轻笑,“宫里不是一贯如此么,踩高拜低,嫌贫爱富,他有淑妃这门亲戚,更是熟练运用踩高拜低之术。”
至于告状——她搓搓冰冷的手,起身去够放在架子上的汤婆子。他便去告状好了,有何可畏惧的,淑妃已一连设计她多次,旁人不清楚,她和淑妃自是清楚。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头上很不舒服,迟早有一日,她要想办法还回去。
往后她要更加警惕、更加小心。
夜色来得很快,不过转眼间,天地便已漆黑一片。今晚的月色甚好,值得一赏,只可惜现在气候寒冷,每次挑开帘子到外面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更别提赏月了。若是气候如春日一般温暖就好了,可以叫上方御女,在繁光宫中的那棵海棠树下支张桌子,她们一壁喝茶吃糕点,一壁抬头看月亮,啧,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向往。
可惜现在是冬天。
不知今儿个刮得什么风,林桑青做完手头的琐碎事情,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萧白泽挑开挡门的帘子,步履平静的走进寝殿,也没着人通报。
下意识整理一下衣裳,确认领口没有敞开后,林桑青赤足踩在地毯上,抱着手臂冲萧白泽深深笑道:“我的血这么金贵吗,能让一向置身事外的皇上亲开尊口,不惜用为人所不齿的手段替我洗清嫌疑。”
她身处消息闭塞的后宫,按理数应该不知道宫外的事情,但身边有个外号叫百事通的梨奈在,她为人热情,整日里像个话痨似的,只要是个喘气的东西,她便能凑上去讲两句话。梨奈爱刨根问底,有些不为人知的消息她都能知道,也不知在这宫里到底有多少朋友。
方才梨奈告诉她,宫外那些关于她威胁柳昭仪的传言之所以消失得这么快,全部仰仗皇上的铁血手腕。
箫白泽在成为乾朝的皇帝之前,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他能一步一步登上帝王之位,除了太后的扶持帮助外,还有自己独到的手段。
据梨奈说,皇上先是让魏虞带了一箱金子去见柳夫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以金钱贿之,美男在眼前规劝,面前还有黄澄澄的金子,柳夫人心下不免有些动摇。
但她似乎有所顾虑,思索再三,她没有收下那箱金子,也不同意撤回状纸,只是露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始终不表明态度。
皇上遂命魏虞带着金子回宫,又重新派了队装束整齐的御林军,露夜去到柳夫人下榻的客栈,将那箱金子和一段白绫一起交到柳夫人手上。
柳昭仪她娘是大户人家的阔太太,见多识广,心思不是普通的妇道人家能比的,她晓得先礼后兵的意思。听闻萧白泽一反常态,亲自过问此事,她又冷静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不和林桑青作对,尤其是不和站在她身后的皇上作对。
她们平头百姓怎么斗得过九五之尊。
同意是同意了,但柳夫人同时还提了个奇怪的要求——要她撤回诉状可以,当众澄清也可以,皇上必须派一队人马专门保护她。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马了,别说一队,就是十队也能派。箫白泽当即应允下来,柳夫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撤了状子,心满意足地抱着那箱金子回去了。
隔了两日,柳夫人在平阳城最热闹的地段公开忏悔,她对前来围观的众人道,柳昭仪托梦一事完全是她编造的。她受亡夫在世时的门生蛊惑,头脑被恨意冲昏了,想着先搞臭取代她女儿位置的林昭仪的名声,再搞坏取代她夫君位置的林大人的名声,借此替亡夫亡女报仇。
其实,林昭仪压根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又道她昨日去静安寺上香,歇脚的时候顺便听了听寺里的女住持念经,佛经入心入脑,她幡然悔悟,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对。在九泉之下的亡夫亡女见她冤枉好人,定然灵魂不安,念再多地藏经也于事无补。
浮世了无牵挂,她决定出家,在青灯古佛旁度此一生。同时,为了减少罪孽,在出家之前,她要还林昭仪清白。
柳大人和林轩之间的过节坊间人尽皆知,围观的民众品一品柳夫人的话,觉得事情可能就如柳夫人说的一样,她憎恨与柳大人为敌多年的林轩,以及林轩的女儿林桑青,这才想出鬼魂托梦的说辞,想凭一己之力抹黑他们父女俩。
津津有味讨论了这么多天的托梦事件原来是假的,坊间的民众很想骂柳夫人,但一想到她是个寡妇,只剩孑然一身,还是个即将踏进佛门的寡妇,心便软了一半。
总之,围绕着林桑青的□□之所以能消除,全部仰仗萧白泽出面过问。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地笼里的火烧得很旺,微黄暖光熏得殿内温暖如春,萧白泽解下身上的狐皮大氅,随手搭在架子上,语气随和道:“柳昭仪的父亲罪不至死,你可以去问你的父亲,他的罪状中有几条真,几条假。”
作为一个打小把宫廷斗争当睡前故事听的人来说,林桑青甚是清楚,那些因各种各样罪名被革职、斩首的人并非真的罪恶滔天恶贯满盈,有时皇帝想换掉和他不是一条心的人,身居高位而身有污点的大官们首当其冲,他们身上的那些污点会被刻意放大,放大到足以将其斩首的地步。
她站在屏风旁边,仍旧抱着手臂看着萧白泽,“斩了罪不至死的柳相,让和你一条心的我的父亲承了尚书省宰相的官职,所以你心中内疚,特意破例饶恕了柳昭仪和柳夫人。皇上,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是冷冰冰的,里头早已被权谋和鲜血充满,却不曾想,原来你也会觉得内疚啊。”
萧白泽斜目瞥她一眼,颀长的身形被殿内的烛光不断拉长,他缓缓走近她,“你一向聪明,那你猜猜,谁能让原本已经接受现实的柳夫人掏出仅剩的全部家当,冒着被你爹暗杀的危险,胡诌出鬼魂托梦的事情来抹黑你呢?”
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林桑青摩挲着下巴,面露思考道:“既然皇上问了,臣妾便姑且想一想——嗯,谁看我和我的父亲不顺眼呢?”笑一笑,眯着眼睛道:“大抵是季相吧,我父亲与他不是同一派,我又在宫里分走了属于他女儿的恩宠,在他眼里,我们父女俩碍事极了,可不得想方设法除去么。”
黑漆漆的眸子在她的笑容上驻留一瞬,不过片刻便挪开,萧白泽低低咳嗽一声,毫不吝啬的夸奖她,“不错,聪慧过人。”
林桑青挑挑眉毛,接受了他的夸奖。鼻子有点儿痒痒,她用食指碰碰鼻子,问萧白泽,“说来,皇上为何肯相信柳昭仪不是在我威胁之下自戕的?”想到外头之前谣传的话,她不悦撇嘴,“外头传得有模有样,我又刚因诅咒淑妃娘娘而被打入冷宫,更是坐实了心肠歹毒的罪名,皇上为何还会相信我呢。”
萧白泽转身走到地笼边,伸出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地笼上面烤火,“柳昭仪自戕那日,你曾在弱柳宫前与她讲了几句话,巧的是,朕当时刚好在附近,你们说了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埋汰我之外,你并未说甚威胁她的话。”偏过头,他举目望向她,“所以,柳夫人所谓的女儿托梦一说定是无稽之谈。”
林桑青倏然很想磨牙。靠!她居然忘了这件事!是了,那日她和柳昭仪说完话离去时,梨奈战战兢兢地说,她看到墙角那里有一片花青色的衣角,好像是皇上。
如今看来,不是好像,那片花青色衣角的主人压根就是萧白泽。
气鼓鼓的咬着嘴巴,林桑青微觉发恼,她埋怨萧白泽,“既然晓得真实情况,那你为何不早出来帮我说话!”
萧白泽没有接这个话茬,消瘦的身影在火光旁显得很单薄,像做炙羊肉似的,他将手心手背来回翻烤。沉默良久后,他突然问林桑青,“你今年多大?”
嘴皮一秃噜,林桑青差点把她自己的岁数说出来,幸好她反应够迅速,在话还没说出来之前就咽了回去。心底快速的计算着林小姐的年岁,她不大确定道:“十、十六?”又修正道:“不对,好像是十七了。”
“十七?”萧白泽重复一遍,林桑青似乎看到他的眉心迅速的抖动数下。
他垂眼沉思什么,很是入神,忘了给放在地笼上的手翻面,直到手背传来灼烫感,他才不慌不忙的把手背换成手心。抬起头,他问林桑青,“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譬如从高处摔下来撞到脑袋之类的。”
林桑青冷眼待他,“你才撞到过脑袋呢。”掩唇打一个困倦的哈欠,她问萧白泽,“皇上是不是很不情愿帮臣妾洗清嫌疑,所以故意到繁光宫找茬来了?您若想找不痛快,好说,一会儿的功夫臣妾就能帮您找出十来个。”
萧白泽眨眨好看的眼睛,没有说话。目光投向地笼边的桌子上,待看到桌子上摆的东西,他紧蹙眉头道:“怎么又有一罐蜂蜜?”
看来是想到被蜂蜜支配的那一夜了。
漫不经心往桌边走,林桑青状似无意道:“内廷司的夏公公送来的。不晓得为什么,臣妾同他说起蜂蜜的事情时,他显得很是奇怪,像是在故作镇定似的,送这罐蜂蜜来的时候更是不敢看我,把蜂蜜往枫栎手里一塞,便急匆匆走了,说是内廷司多得是事情要做。”做作的叹口气,“唉,可见这宫里人人都平等,淑妃的亲戚也无法谋得闲差,如此挺好,免得有人口出抱怨。”
萧白泽转头看她,“哪个夏公公?”
林桑青摇摇头,“臣妾也不晓得,听身边的下人说,似乎是内廷司的副司长。”
萧白泽淡淡“唔”一声。
房屋顶飞过几只喜鹊,夜晚安静,喜鹊的“喳喳”叫声传得甚远,时辰不早了,林桑青打个哈欠,拖着倦懒的声音道:“臣妾倦了,皇上若没有正经事要说,便请您先回去吧。更深露重,路上慢些,隔日若是感染风寒之类的,魏先生啰嗦起来,您可别说是在来繁光宫的路上冻着的。”
她可不想让魏虞再跑来繁光宫啰嗦。
萧白泽又“唔”一声,收回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垂放在身体两侧。殿里没有宫人伺候,萧白泽自己动手穿上大氅,慢吞吞系着大氅上的扣子,他看林桑青一眼,欲言又止道:“你与林相……”
林桑青懵懂道:“怎么?”
顿一顿,萧白泽道:“没什么,你睡下吧,朕回启明殿睡。”
暗暗撇嘴,林桑青觉得他莫名其妙。
挑开挡门的厚帘子,萧白泽顿足在门边,回过半边身子与她道:“朕会想办法帮你摆平所有事情,让你不用背负不该背负的罪名,同样的,你也需要做好准备。”
准备?林桑青一头雾水,“什么准备?”
从帘子的缝隙里吹来阵寒风,萧白泽下意识打了个冷颤,等到这阵风停息,他隔着殿中的珠玉帘子看向林桑青,眼底又浮现那种类似于憎恨的骇人之色,“林桑青,”他沉声唤她,“自己造下的孽要由自己偿还,你要留着你的性命,慢慢偿还曾经造下的罪孽。”他侧身走入寒冷的夜风中,临行之前又冷声吩咐她,“嘴巴严实一些,不要向任何人吐露朕缘何出手助你的原因,不然朕也保不住你。”
厚重的帘子落回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口,林桑青更糊涂了。
造下的罪孽?这是什么话,她无权无势,只是个身处后宫之中的普通妃嫔罢了,哪来的时机,又哪来的胆量去造什么孽?
萧白泽的脑袋可能不大灵光,她想,可能是被寒风吹坏了。
蹬掉鞋袜,她气鼓鼓的爬上床,抬手将床帘子一拉,眼前顿时变得昏暗。
林桑青心中有数,既然打算好好儿在宫里活下去,她便必须要学会听萧白泽的话,抱谁的大腿都不如抱皇帝的。她亦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而今除了是萧白泽盟友的女儿之外,她还有一身能解他体内之毒的宝血,她可以听萧白泽的话,但在听他的话之余,她有资本和底气同他叫板。
只是,她要把握好叫板的度,让萧白泽在懊恼的同时又拿她没法子。这便是门学问了,她要趁无事可做时候好生钻研此道,争取将萧白泽气得鼻孔冒烟。
正月二十二就在眼前,眼瞅着便到了,这是礼部原定册封林桑青为妃的日子。
短短数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任谁也想不到,原本即将为妃的人会从冷宫走一遭,差点落得性命不保的地步。如今林桑青已经重新回到繁光宫,只是位份还停留在选侍上,并没有恢复。既然如此,册封她为妃的事情便更不用提了,哪有从选侍一下子升到妃位的,纵然萧白泽再看重她的一身宝血,也不会做出这种于礼数不合的惹眼之事。
她是赶不上二十二日的册封大典了。
隔日正午,她揣着暖手的汤婆子在暗沉日光下匀速行走,目的地正是太后的永宁宫。
时至正月,天气仍然寒凉,说话的时候总有白气儿冒出来,她领着枫栎快速在宫道上穿行,偶尔看到一树含苞待放的腊梅,便忍不住想驻足观赏一番,摘一束回去放在瓶子里。
可惜太后召见,她必须得赶紧过去。
到了永宁宫,她依照礼数对太后下跪,“太后万安。”
太后今儿个穿的是家常衣裳,布料简单,没加繁琐的饰物,少了几分尊贵之气,然那股子肃穆之气却未减分毫。“乖孩子,”她冲林桑青招手,“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林桑青噙着乖巧的笑靠近太后,“有些日子没见母后了,不知母后身体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