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泽笑了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等到气息平稳,他又问魏虞,“确定是她吗?”
魏虞笃定道:“臣确定。”
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桑青趁着这阵沉默直起腰,继续靠在门边偷听。唔,他们之间的对话转折很快,且含义都很深奥,她渐渐有些听不懂了,什么读药解药,什么确定不确定,他们要确定什么?
“魏虞,”萧白泽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生不如死,隔三差五要到鬼门关走一回,也会觉得我应该恨她吧。”咳嗽两声,继续道:“有时我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让她将我承受的痛苦尝一遍,有时又觉得,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若真将她千刀万剐,也许将来某一日,朕会后悔到活不下去。”
魏虞低低安慰他,“阿泽,我理解你,若我是你,只怕会更加矛盾。”
萧白泽没说话,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咳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
落后的白公公终于赶了上来,门口传来守卫向他问好的声音。让白瑞晓得她偷听可不好,林桑青抬手抹一把脸,像是要把满头的雾水给抹下来,终于撩开那重厚厚的帘子,她噙着坦然的微笑进去,“是不是往后皇上的病一发作,哪怕隔着千里万里远,臣妾也得赶紧来送血。”
殿内温暖如春,只是没有好闻的花香,多了股子中药的刺鼻味道。
萧白泽躺在龙床上,一张比女子还要柔美的脸蛋此刻毫无血色,林妹妹有多娇弱,他便有多娇弱。
魏虞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站在床边,见来人是她,不禁挑唇笑道:“若是隔着千里万里远,等到您返回平阳城,皇上的病怕是早就好利索了,哪里还需要麻烦您千里送血。所以为了免除这样的麻烦,您还是跟在皇上身边吧,能日夜不离才最好。”
脸上的笑有些许松懈,林桑青暗暗想,这样才更加麻烦啊,倒不如让她千里万里跑回来。
魏虞手中早就准备好了银针,该是给她取血用的,林桑青拿过银针,在食指上刺了一下,将伤口上涌出来的血珠子滴进药碗中。她捏着食指挤血,玩笑一般道:“往后我得多吃点补血的东西,还得多到寺庙走走,祈求皇上早日恢复康健,如此我才不用做血奴。”
殷红的血滚入黑色的药水中,转眼间便不见,魏虞拿勺子随意搅拌几下,把滴进去的血拌匀了,才递给萧白泽喝。青衫洒拓眉目清冽,魏虞回身轻笑,“娘娘仔细伤口,按住了,免得流出更多的血,届时您便真需要吃补血的东西了。”
林桑青多按了一会儿,等到食指上的针孔不再往外渗血,她才放下采血时卷起的衣袖,一派淡然道:“无碍,本宫身子结实,短期内不用吃补血的东西。”
一碗药下肚,萧白泽的神色明显好多了,他冷着苍白的脸,看也不看林桑青,只冷冷对她道:“你退下吧。”寥寥四字,不带任何感情,似乎不愿同她多说话。
林桑青不知他又哪根筋搭的不对,但既然皇帝发话让她退下了,她便老老实实退下吧,听皇上的话总没错的。她俯身行了一礼,“是。”再同魏虞颔首示意,便转身出去了。
殿内是不散的药草烟,殿外是冬末的艳阳天。
待林桑青走远之后,魏虞从萧白泽手中取回空了的药碗,换一盏清水给他,若有所指道:“皇上,你也该确定的。”
他们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
萧白泽有几多踟蹰,“朕……不敢确定。”清水入喉,散尽了口中苦涩的中药味,他缓缓道:“她像她,又不像她。分明是那样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一个人,现如今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圆滑机敏,善于察言观色,怎么想都会觉得奇怪。”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如星子一般璀璨的眼眸,“唯一不变的,大抵就是从骨子里散发而出的懒散了。”
魏虞默然无语,须臾,他又问道:“那你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了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
萧白泽抬起头,漆黑的眼底划过一抹忧郁,纠结而犹豫道:“没找到她以前,我巴不得赶紧寻到她的下落,将她带进宫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在那些被痛苦折磨的夜里,我甚至为她想好了几百种死法,每一种都残忍无状。”眼底的忧郁之色加深,他靠在明黄色的枕头上,蹙紧眉头道:“但在找到她之后,我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些在心头堆积许久的恨意倏然间跑了一半,不知道到了何处,反倒开始好奇起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魏虞,”他唤青衫洒拓的青年,“你久在市井游荡,能够看透大部分世人的内心,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何?”
及腰的头发自然垂落在背后,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发尾用根竹叶青丝带松松垮垮绑起,这幅打扮虽然不大正式,上不得朝堂,却充满江湖儿郎的惬意洒脱。魏虞观望着箫白泽的表现,语气迟疑道:“您有没有想过……”不知想到什么,把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
萧白泽不解看向他,“什么”
负手恭谨站在床榻边,魏虞看一看他,温雅一笑道:“没什么。”
返回繁光宫恰好是正午,天上的日头明朗,若是风再小一点、不那么刺骨一些,便和春日无异了。
林桑青赶上了用午膳的时间。
御膳房送来的菜式比以前更为丰富,八成因她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妃子,且还坐着后宫的第二把交椅的缘故,如果手中再握有协理六宫之权,怕是连淑妃也要矮她一头,御膳房自是不敢怠慢她。
饭菜已摆到桌子上,林桑青卸下身上的披风,望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咋舌不已。啧,**啊**,这一桌子菜够一大家人吃了,她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但**是皇宫自古以来的习俗,她一个半路进来的人,只能入乡随俗。
白趴在帘子旁边偷听那些话,林桑青越琢磨越糊涂,始终不明白魏虞和箫白泽究竟在谈论什么、讨论谁。往嘴巴里扒拉几口白米饭后,林桑青决定不再耗费自己的脑汁,管他箫白泽和魏虞谈论的是谁呢,反正与她无关,她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筹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成。
一碗米饭吃完,她正踌躇着要不要再去盛第二碗,繁光宫门前的小太监突然来报,说是白瑞公公在门口求见。
林桑青有些奇怪,不久之前白瑞刚来过,唤她去启明殿给箫白泽喂血,现在距离他上一趟来繁光宫还不足一个时辰,怎么他又来造访繁光宫了?
怀揣着不解,她命小太监传白瑞进殿,顺便决定还是再添半碗饭,反正只是多吃半碗而已,不会胖到哪里去。
白瑞笑呵呵进殿来,脸上的褶子笑得挤在一起,看上去甚是和蔼,“宸妃娘娘万安。”弯腰行了一礼,他朝身后招招手,立马有三四个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老奴奉皇上之命,前来给您送东西,娘娘您看是放在桌子上,还是送去库房?”
送、送东西?视线从面前的饭桌上挪开,林桑青咀嚼着嘴巴里的饭粒子,抬头望向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的宫人。只看了一眼,眼睛便瞪得能塞进去俩核桃,顺便还能塞进去一粒葡萄干。
什么情况这是?
捧着托盘的宫人有四个,托盘上所盛之物不是珠玉,也不是只有妃子才可以佩戴的簪花,而是码放整齐的燕窝、人参、阿胶、红枣,全是滋补的佳品,且分量不少,够她吃上半年的,能补到她窜鼻血。
梨奈早上没在殿里伺候,她单听枫栎说她们家主子去皇上跟前了,并不知她去了多久,也不知她是去做什么的。见白瑞送了这么多滋补的东西来,梨奈怀疑的看着她们家主子,语气飘忽道:“娘娘,您早上到底做什么去了……”
找回被吓走的神识,林桑青坐直身子,故意吓梨奈,“让魏先生给我号脉去了,魏先生说我体质寒凉,气血两虚,将来极有可能猝死,你没看到吗,皇上让人送了这么多补气血的东西来,他这是明摆着怕我猝死啊。”
梨奈被她的话吓着了,一张小脸顿时变得煞白,面容僵硬无神,估摸满脑子都在回荡“猝死”两个字。
林桑青“噗嗤”一笑,拍拍她的肩膀,态度温和道:“骗你的,魏先生说我身子很好,只是气血不大足,平日里得多吃些滋补的食材,多动动身子,气血才会慢慢回到方刚的状态。”偏过头,她对白瑞道:“劳烦白公公跑腿了,把这些东西放到库房去吧,本宫一时半会儿吃不完。”
白瑞了然颔首,临退下去之前,他又对林桑青道:“宸妃娘娘,皇上还说了,他事务繁忙,有时候可能会忘记给您送补气血的食材药材,您要记得提醒他,可别断了趟。”
林桑青敷衍的“唔”一声,夹过一块粉蒸排骨,扔进嘴巴里,用灵活的舌头来剔出骨头。
梨奈怕白瑞找不到空地方放这些滋补的东西,她在前头带路,领着白瑞往库房走去。
殿内只剩下林桑青一人,吐出嘴巴里的骨头,她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箫白泽这人挺有意思的,只因她的血对他有用处,他便一反之前的淡漠寡然,开始关心起她来——那句要多吃补品不过是玩笑话,他竟当真了,真送了这么多补品过来。
甚至,他还破格封她为宸妃,给予了她险些盖过淑妃风头的身份和地位。
看来他是真的被毒性发作时的痛苦折磨怕了,不若,依他两耳不闻后宫事,一心只管前朝书的性子,是不可能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
这样挺好,她虽然还是箫白泽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收容在后宫中的棋子之一,却又与淑妃她们不同。
她是箫白泽的棋子,同时,箫白泽也是她的棋子,大家都在互相利用。
新装的半碗米饭还没有吃完,梨奈便返回殿中,她的手心有点儿灰尘,该是在库房搬动东西的时候沾上去的,拍拍手心,梨奈惆怅道:“娘娘,您别安慰梨奈了,皇上如此上心此事,亲自让白公公送了滋补的食材和药材来,可见您的确病得不轻。”扬起圆圆的脸蛋儿,她叹一口气,对门口的宫女道:“告诉御膳房,晚上不要送油腻的菜品过来了,做些滋补的鸽子汤猪肝汤送来,往后晚饭的汤羹都换成颐养气血的,咱们定要把娘娘的身子给调理好。”舔掉嘴角粘着的饭粒,林桑青觉得,梨奈有些小题大做了,先不说她没让魏虞号过脉,就算她让魏虞号了脉,并确诊她有气血不足之症,也不用这样煞有介事的让御膳房按时送滋补的汤羹来,慢慢吃些红枣补补就是了。罢了罢了,梨奈小题大做便小题大做吧,她总不能对梨奈说出她去启明殿的真正原因,萧白泽说过的,要她对此事守口如瓶。
门口的宫女应声答是,忙去御膳房交代此事,梨奈目送她离开,抬手摸着光滑的下巴,一边踱步一边思索道:“光喝滋补的汤还不成,得叫老爷请城里的老中医开副药方,中药和滋补的汤羹一起喝,小姐您才能尽快补回元气。”
林桑青的唇角开始止不住抖动——鸽子汤猪肝汤倒也算了,这些都是喝的,张开嘴巴就能咽下去,中药虽然也是喝的,但它的味道着实难以恭维,要她喝苦涩的中药简直像要了她的命一般痛苦。
眼下解释清楚或许还来得及,捧着饭碗,林桑青对梨奈道:“我真的没有,我不需要……”
“小姐!”梨奈谨慎而镇定的打断她,振振有词道:“您现在是宸妃娘娘,是我们林家的荣耀和希望,照顾好您的身体,保证您的安康,是梨奈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神情要多认真便有多认真,语气要多郑重便有多郑重,就差握着拳头起誓了。
林桑青默默垂首无言,心底早已有千行泪划过——她嘴贱啊!作甚要同梨奈开这句玩笑!
正月在纷乱与嘈杂中结束,阴历二月踩着一日高过一日的温度嚣张而来,寒冬还没有结束,世间万物便开始跃跃欲试,准备着复苏那一日的到来了。
或许对普通的民众来说,阴历二月和一年中的其他月份没什么区别,他们都要忙碌奔波,为了一口吃食忍受披星戴月的苦楚。但对皇室来说,阴历二月算是一年中较为重要的月份,只因二月初二,皇帝要与皇后共同到天坛祭天,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乾朝没有皇后,萧白泽即位三年,不单膝下无子,甚至连一国之母都没有册立,往年的祭天仪式都是由后宫位份最高的淑妃陪他参加的。
民间的议论声其实不少,众人皆道,淑妃的出身和家室绝对配得上皇后的位置,她之所以进宫为妃,就是奔着皇后的位置来的。只是不知为何,皇上迟迟不册立她为皇后,只是将她晾在淑妃的位置上,给她无尽的殊荣和宠幸,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淑妃这个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有些稍微懂权谋之事的人猜测道,皇上之所以不册立淑妃为皇后,可能是怕助长季家的权势。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季家世代在朝为官,家门煊赫,门徒众多,现如今当家的是当朝宰相季汉威,他在前朝的分量极重,有时就连皇上都要依照他的意思做决定。当今太后也是季家人,与季汉威是亲兄妹,她曾做过两朝皇后,而今她推举萧白泽当皇帝,自己退居后宫,什么事情都不过问,但她这个太后的身份始终在那里,撼动不了。掌管兵马的兵马大将军是季相的儿子,虽说乾朝的兵力并不是都在他手底下管着,但他起码管了七成。这样算一算,季家的权势可以说已经滔天,若再册立淑妃季如霜为皇后,那么萧白泽这个皇帝便真正是做来无趣,只剩个空壳子,完全沦为季家的傀儡了。
不册立淑妃为皇后,是他这个权利被架空的皇帝最后的倔强。
二月初二就在眼皮子底下,眨眨眼睛就到了,萧白泽这时候还没公布由谁陪他去祭天仪式,估摸是已经做好了决定,还是按照往年的惯例,由淑妃前去。
这日晨起,林桑青懒散赖在床上,任由梨奈来烦了她三四趟也不起身,倒不是困,就是懒得起来,巴不得将这一日睡过去。
枫栎迈着齐整的碎步进来,挑开床前的帘子,低声与她道:“娘娘,皇上定了陪他去祭天仪式的人了。”
内心毫无波澜,林桑青无动于衷道:“淑妃还是宁妃。”
枫栎凝神看着她,停顿稍许,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您。”
仅剩的睡意霎时间跑得无影无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林桑青睁着惶恐的眸子看向枫栎,“你再说一次?我没听错吧?”
把四下散开的床帘子挂到钩子上,枫栎冷静道:“是皇上亲自颁的旨意,现在不单是您,宫里宫外都在惊讶中,大家原先都以为皇上会让淑妃陪他去祭天仪式呢。礼部提前做好的礼服都是按照淑妃的尺寸做的,而今皇上突然说由您陪他去祭天仪式,礼部正手忙脚乱的赶制新礼服,不知能不能在二月二那天赶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