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嫂?
她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被人家叫过姑娘,叫过乖女儿,叫过贱蹄子,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叫她“嫂嫂。”被叫嫂嫂的感觉很奇怪,林桑青觉得她的心脏有些不舒服,可能这个称呼不适合她吧。
箫白泽似乎能听懂她的心声,凌厉的视线毫无征兆的落在她身上,箫白泽意味深长道:“你不喜欢承毓这样叫你?”
与箫白泽认识大半年了,林桑青多少懂他一些,她知道,当箫白泽露出这种凌厉眼神的时候,便代表着他不大开心。林桑青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她问承毓,“你找魏虞啊?”
梨奈手脚麻利的添了一副碗筷,又搬了张凳子过来,承毓在桌子边坐下,丝毫不认生,语气活泼开朗道:“是的宸妃嫂嫂,我都三天没看到他了,心里头怪惦记他的,吃饭都觉得不甚香。府中的姑姑告诉我,我这是害相思病了,只要见到魏虞一面,我的相思病就会好,所以我这才进宫来找他。”
哈?相思病?这是劳什子病?
林桑青觉得她孤陋寡闻了。
她没什么良心,脾气也不大好,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还记得,魏虞方才说她做的菜“不过如此”,眼下,报复的时机就在眼前,一旦错过可就没有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时机。
侧过身子,她故意对着屏风后面大声道:“魏虞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小姑娘巴巴冒着雨跑来找你,你不见别人倒也罢了,作甚还故意躲起来?”
魏虞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躲在屏风后面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林桑青良心发现,找个借口帮他搪塞过去。
林桑青惯会做没良心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良心发现呢?见魏虞还不出来,她闲闲托住下巴颏,又道:“你还不出来啊?承毓都等急了呢,不若我让她过去找你?”
屏风后人影闪烁,魏虞黑着脸走出来,先到林桑青身边拱手道:“宸妃娘娘好气性,外臣钦佩不已。”继而才不情不愿的归座。
承毓不知魏虞就藏在屏风后面,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虽然是黑着一张脸出现的,她仍旧欢喜难耐,“魏虞!”牛皮糖似的,扭着扭着就扭到魏虞身旁了。
林桑青挑挑眉毛,正要对魏虞说“一般一般,家里宠的”,箫白泽抬起貌美如花的脸,刻意挑衅一般,向着魏虞招摇道:“朕宠的,有意见?”
很难想到,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人会说出这种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也许是坐在皇位上沾染了不少帝皇之气,他说的这句话还显得有些霸道,霸道得恰到好处。
魏虞看了箫白泽一眼,唇角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再度拱手,“没意见,你们……可以的。”
很明显,魏虞这是吃了学问多的亏,当面对林桑青和箫白泽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恶棍时,他唯有妥协的份儿,纵然有道理也说不出来——总不能对恶棍满嘴的之乎者也吧,那岂非是在对牛弹琴。
要是换一个学问浅的人,不单说得过林桑青和箫白泽,没准说着说着还会打起来。
许是箫白泽总是帮她说话的缘故,林桑青今儿个看他忒顺眼,提起桌子上的银汤匙,她为箫白泽盛了一碗汤,“喏,你身子向来虚弱,一阵风吹过便要晃上几下,合该好生滋补滋补。我今天熬了鸽子汤,最是养身子的,你多喝点。”
把盛得满满的汤碗放在箫白泽面前,她又夹了块东坡肉到他碗里,“还有这个东坡肉,我炖了半个时辰,保准好吃,肥肉香而不腻,瘦肉不塞牙缝,你尝一尝。”
一碗鸽子汤就够油腻了,林桑青又夹了块油乎乎的东坡肉,箫白泽可以忍受喝鸽子汤,但他决计不会吃东坡肉的。
把东坡肉夹到林桑青面前的饭碗里,箫白泽拧眉道:“我不吃肥肉。”
林桑青又把肉扔回他碗里,“就吃一块。”
箫白泽扔回去,“半块也不吃。”
来来回回好几趟,那块可怜的东坡肉都不成型了,林桑青恼火地想,只是吃块肉,又不是逼着他上刑场,箫白泽至于这样子吗?
怒壮怂人胆,她最后一次把东坡肉夹给他,顺带着数落了他一通,“你捏捏自己的胳膊,上面还有肉吗?也就亏你是咱们乾朝的皇帝,每天不过是拿拿笔杆子批阅奏折,不用做出力气的活儿,若你是个普通人,估摸连锄头都扛不动,迟早会饿死的。”
箫白泽怔怔看着她,眼睛瞬也不瞬,林桑青这才意识到自个儿说了不该说的话。讪讪缩回筷子,她酌情将声音放得柔和一些,“我听白瑞说你很是挑食,御膳房的厨子们每天都在发愁做什么菜给你吃,皇上啊,三岁的孩子都晓得挑食是不好的习惯,为了圣体安康,你,你还是吃点儿肥肉吧。”顿一顿,补充道:“青菜也吃一点。”
不知是她的劝说起作用了还是有旁的什么原因,箫白泽垂下纤长的眼睫毛,居然真的将那块千疮百孔的东坡肉吃了下去。从他面部表情的改变以及扒米饭的速度来看,他是硬着头皮吃下去的。
林桑青不禁露出老母亲一般柔和的笑容。
承毓安静的看着他们之间的交流,目光里流露出憧憬之色,良久,少女睁着杏仁一样的眼珠子笑道:“萧哥哥和宸妃嫂子瞧上去像多年的夫妻一般,比我父亲母亲还要恩爱,很是登对呢,承毓真羡慕你们。”她学着林桑青的样子,夹了一块超大的肥肉到魏虞碗里,垂眸娇羞笑道:“不过,我和魏虞以后一定也会这样的恩爱和睦,是吗魏虞?”魏虞没有回答,她催促道:“快,别愣着了,你也吃块大肥肉吧。”
看看一脸娇羞的承毓,再看看碗里油乎乎的大肥肉块,魏虞放下筷子,面色平静道:“饱了。”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装模作样地打量林桑青几眼,他故意道:“娘娘的脸色不大好,似乎体内有肝气郁结,外臣不能白蹭您一顿饭,不若这样吧,我替您把把脉,也算是偿还了这一顿饭的人情。”
魏虞的医术前朝后宫都有目共睹,他师从何人已无从查起,但经他之手看好的病人无不称赞他为“华佗在世”,传着传着,人们竟将他传成了华佗的徒弟。
这是无稽之谈,华佗早死了几百年了,魏虞难道活了几百岁了吗?
肯定不可能。
伸出右手,林桑青笑呵呵道:“那就麻烦魏先生了,我最近确实感觉不大舒服,总是睡不醒不说,还有些犯恶心,您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梨奈的袖笼里总是放着三四张手帕,随意抽了一张出来,准备递给魏虞,让他搭在她们家娘娘的手腕子上号脉。突然发现帕子上有可疑的痕迹,似乎是她晌午擦鼻子的鼻涕水,她充满嫌弃的“噫~”了一声,忙换过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魏虞。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魏虞接过手帕,轻轻搭在林桑青的手腕上,伸出食指扣住脉门,他闭着眼睛感受脉搏的跳动。
碗里的米饭只剩最后一口了,箫白泽将它们全部扒进嘴巴里,视线不经意放在林桑青食指的指肚上,他蹙起眉头,“你的手怎么回事?”仔细看两眼,他冷着脸问,“怎么有个水泡?”
林桑青动动手指头,低头看一眼,满不在乎的向箫白泽解释道:“唔,做菜的时候烫到了,我用凉水冲了冲,没想到还是起了水泡。”她眯眼微笑,“我很久不做菜了,上次摸锅铲还是几个月前,技艺生疏难免会出岔子,看来往后我得勤快些,隔三差五自己下厨做个菜。”
箫白泽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唤来守在殿门边的白瑞,“白瑞。”
白瑞弓着腰进来,“皇上,老奴在。”
放下碗筷,箫白泽不假思索道:“去把繁光宫的灶台拆了,锅碗瓢盆什么的也都拿出去扔掉,不留任何能下厨做菜的东西。往后朕只吃御膳房做的菜。”
白瑞不知箫白泽为何突然吩咐他做这些事情,但他们皇上性格怪僻,经常吩咐他做这种奇怪的事情,作为奴才,他只有照做。
他领了命令刚要出去,林桑青瞥萧白泽一眼,连忙叫住他,“公公留步!”
林桑青亦不知箫白泽为何突然吩咐白瑞把繁光宫里的锅碗飘盆全部扔掉,但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之所以让白瑞把锅碗瓢盆全部扔掉,是因为她手上烫起的这个水泡。
看看手上不大不小的水泡,再看看不苟言笑的箫白泽,林桑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哪里有那么金贵了。”她对箫白泽道:“再熟练的手艺人也有失手的时候,若是人人因失了一次手便放弃他所会的那门技艺,那这天底下岂非要乱了套?不过是烫起了一个水泡罢了,皇上着实无需小题大做,等会儿我让梨奈把它挑破,再敷上一些膏药,不出三日便好了。”
睫毛如乌鸦的翅膀一般漆黑纤长,箫白泽思索片刻,决定顺遂林桑青的意思,便留着那些锅碗瓢盆吧,大不了往后他不让她做菜了。黑漆漆的眸子放在魏虞搭在林桑青手腕的指头上,他催促他,“你摸完了没?”
他的指头放在那儿有一刻钟了吧?
其实若要仔细算的话,不过才过去六个弹指的时间,这个时间还不够他吃半碗饭的。
缓缓收回把脉的手,魏虞将手帕还给梨奈,温雅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思考之色,他碎碎念叨道:“娘娘说近来嗜睡恶心……再从脉象来看,好像……好像……”抬起头,他惊讶道:“是喜脉!”
“吧嗒。”林桑青和箫白泽一人碎了一个碗,地上遍布瓷器渣子,四目相对,他俩皆呆若木鸡,根本说不出话来。
怎、怎么会这样,他们不过行过三次鱼水之欢,竟这样凑巧,三次就怀有身孕了?
梨奈激动的直接跳了起来——喜喜喜脉!!娘娘有喜了?!
不行,她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爷!
眼见着林桑青和箫白泽的表现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魏虞心底一本满足,青年的脸上很少露出得意之色,他总是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那张温文尔雅的俊脸上遍布得意之色。清清嗓子,他深深笑道:“外臣开个玩笑,娘娘的脉象很正常,不是喜脉,你们都吓到了吧?”
看他们惊讶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吓到了,且还吓得不轻,真是太好了,他终于报了方才的仇。
魏虞正襟危坐,及腰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止,停顿须臾,他恢复正经道:“宸妃娘娘之所以会恶心,是因为油腻的吃多了,加之您又鲜少动弹,那些油脂囤积在胃里难免犯恶心;至于你说嗜睡——”他掩唇打了一个困倦的哈欠,“春日天气转暖,人难免嗜睡些,我现在就很困。只要您多吃清淡的食物,再多动弹动弹,那些症状自然会消失的。”
唔,原来只是油腻的东西吃多了,不是身怀有孕啊。
林桑青默默扶额——魏虞这家伙……恶趣味不比箫白泽少多少。一时之间经历了大起与大落,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对待魏虞,她偏头看看箫白泽,后者摆出一副责备而愠恼的表情,一对弦月眉紧紧蹙着,她有样学样,亦摆出同样的表情,借此表示她对这个玩笑的讨厌。
梨奈恼得掏出帕子擤鼻涕——什么嘛,破魏先生臭魏先生,害得她白高兴一场,她要诅咒他天天被承毓郡主纠缠!
殿中的气氛很是凝重,众人心中各有所想,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片静寂中,唯有承毓托着腮看着魏虞,一脸痴迷道:“看我们家魏虞,开玩笑的时候都这么风姿出众,天底下只有这么标志的男人才配得上我承毓。魏虞,明儿个我就及笄了,你准备好娶我了吗?”
魏虞抬头看她,干脆利落一口回绝,“没有。”
承毓撇了撇嘴想哭,不过她忍住了,少女坚强的笑一笑,天真烂漫道:“没事的,我可以等你准备好。”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林桑青便没有这样天真烂漫的少女年代,好像从她记事开始,心态便已老气横秋了,她不会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偷偷爱慕谁家公子,反倒觉得天底下的男子都一个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这与她的家庭环境有一定关系,有那样的娘亲和大姐,要她怎么保持少女的心态呢?能够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偷偷爱慕别家公子。
酒足饭饱之后,萧白泽与魏虞离开繁光宫,他们并肩走在宫廷小道上,一壁去往启明殿,一壁侧首交谈。
小道两边遍植桃树,时光已经逼近四月,人间芳菲正盛,皇宫里的桃花竞相开放,一阵春风袭来,以俏争春的花朵随风轻晃,已然颓败的花瓣被温柔春风带走,或掉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或卷到屋顶的琉璃瓦上,它们最终都会化作护花的春泥,滋润着桃树结出硕大甜美的果实。
路过一棵桃树旁边,魏虞执伞低声道:“她从高处摔下来过。”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箫白泽负手前行,“哦?”
“方才把脉的时候,我发现她体内血脉不流畅,应该是脑部有一块淤血,我想,正是那块淤血导致她丧失了之前的记忆。”一根桃树枝挡住了去路,魏虞伸手轻轻将它推开,边走边道:“若想让她恢复记忆,只需以银针刺进去,打散那团淤血便成。但是这样子会有些疼痛,还有一个不痛苦的法子,是用活血化瘀的药材搓成药丸,让她服下,左不过这个法子见效慢,且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成功。”
软底黑缎的鞋子踩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箫白泽回想道:“她从绮月台摔下去过,虽然不知为何没有死成,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身体多少会出一些毛病。还好她现在只是失忆,并没有甚其他后遗症,要是摔到了重要的地方,没准她现在会成为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所以他说,昭阳的运气一直这么好。做长公主的时候,周皇与圣熙贵妃几乎将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做林桑青的时候,林轩一家都对她疼爱有加;就连从绮月台上摔下去,她也仅仅是落得个失忆的结果,胳膊腿儿一点事儿没有。
转过一道羊肠小道,他思索稍许,犹豫着对魏虞道:“要不然你先把活血化瘀的药丸做出来,等我何时需要,你再送进宫,我现在没有想好要不要恢复她的记忆。”
魏虞点点头,“好。”他从来不太多过问箫白泽的事情,再好的知己之间也要留有一点缝隙,但眼下有一个问题,他非知道答案不可,“阿泽,你今日有些奇怪,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从来不吃肥肉的,但今日你破戒吃了一块。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