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出口后,箫白泽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的确没有回答,快要到启明殿时,他倏然停下脚步,神情格外严肃认真道:“魏虞,帮我开一些补身子的药吧。”他垂下眼睑,语气孤单寂寥道:“我方才想,若是我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死在了昭阳前面,往后人生路漫漫,豺狼虎豹何其多,她一个人肯定面对不了。我得陪着她,我得死在她后面。”
这是魏虞头一次见箫白泽为别人考虑,身为基业岌岌可危的帝王,箫白泽考虑的大多是如何除掉威胁他地位的人,柳丞相也好,魏尚书也罢,他想的都是让他们死在他前面。
这一次他还是想让昭阳死在他前面,不过他不是为了除掉昭阳,而是为了陪她走到最后,如此,他才好为她阻挡路上那些可怕的豺狼虎豹。
眼睛不知怎么的湿润了,魏虞抬头望天,语气微弱地责怪他,“又说胡话。”天际浮云流转,日光归于晦暗,他叹息一声,缓缓道:“是药三分毒,药补终归比不上食补,等会儿回去我给你开个食补的方子,你要按照方子进食,不要再挑嘴了,尽早将身子的元气补起来。”
偏过头,他唤箫白泽,“阿泽。”
箫白泽抬头,“嗯?”
他轻笑一声,温润如玉的面容被细雨雕琢得格外温暖,须臾,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你已认清自己的内心了。”
昭阳桀骜高贵的容颜与林桑青恬淡冷静的容颜来回交错,偶有相似之处,但更多的是不相同,箫白泽紧蹙眉心,迷惘道:“不,还没有。”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大雨从三月底开始肆虐,眼看着清明节将至,大雨还是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了。
宫里近日风平浪静,前朝与后宫皆无人起波澜,表面上看倒挺和谐的,至于内里怎么样,谁也无法得知。
淑妃似乎心情不好,她整日闷在淑华宫中,除了箫白泽外谁也不见;宁妃被剥夺了协理六宫之权,她亦避在莳微宫中不见客;方御女讨厌阴雨天,她亦不愿出门。
林桑青甚懂得审时度势,众妃嫔们都像蔫吧的树叶子一样没动静,她若在这个时候蹦哒得欢,岂不是格外引人注目吗?所以她有样学样,也和其他的妃嫔们一样,整日闭门不出,只待在繁光宫里养肥肉。
宫里是风平浪静,但宫外却不太平,因着连日大雨的缘故,武鸣县突发洪涝,大水毫无征兆地从河流中涌出,除了摧毁房舍之外,还一并带走了数百位村民的性命。
余下的村民流离失所,他们有的失去了亲人,有的失去了毕生的积蓄,天降之灾无法预料,他们除了痛哭哀嚎埋怨上天不公以外,再也不能做旁的事情。
往年洪涝大多发生在夏季,但今年却发生在春季,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翻遍史册,也只在两百年前发生过一次春汛,那次春汛波及的范围更大,统共有四个县受了波及,难民有上十万人。
早前有民间的神汉算过,今年的年头不好,这场罕见的春汛似乎验证了这个猜测,之前的种种反常气象更是为这个猜测增添了佐证。
朝廷急拨了六百万两银子前去赈灾,然而这六百万能够解燃眉之急,却没法把灾民们失去的家园和亲人找回来,一时之间民心惶惶,哭泣的声音终日不绝,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清明的前一天,林桑青特意去慈悲堂给她爹林清远烧纸钱,怕他在冥界吃苦头,她烧了许多金元宝。世道如此,无论在冥界还是阳界,身上有钱就是好说话,她不能让她爹死了还受人欺负。
淑妃恰好也在焚烧纸钱,她进去之前隐约听到淑妃身边的老姑姑苦口婆心劝她:“小姐,您不该来这里的,太后若是晓得肯定又会生气……”
淑妃没有理会她,那张娇小骄矜的面容上满是悲凄之色,她跪坐在蒲团上,眼泪像外头的大雨一样淌个没完。
回宫后,林桑青总是会想到淑妃那张哭泣的美丽脸庞,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她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浓重的哀伤缭绕在慈悲堂中。
梨奈虽有个百事通的外号,却也应当不会知晓淑妃哭泣的原因,林桑青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有打算梨奈告诉她答案,“淑妃在给谁焚烧纸钱?她为什么哭得那么难过?”
却没想到,梨奈真没有愧对她百事通的外号,她连这个都知道,“回娘娘,淑妃在给昭阳长公主焚烧纸钱。我听淑华宫的风田姐姐说,每年的清明节淑妃娘娘都会给死去的昭阳长公主焚烧纸钱,且每次她都要痛哭一场。奴婢想,她应当在以这样的方式怀念昭阳长公主吧。”
原来如此。
柳叶弯眉稍稍抖动,林桑青望着门外的绵绵细雨,随口道:“她对昭阳倒是情意深重。”
春日人爱犯懒,加之外头阴雨连连不宜外出,更是适合窝在宫中睡觉。
傍晚时分,林桑青和衣横躺在美人榻上,用手撑着脑袋小憩。脑海里被倦意塞满,没等她进入睡意昏沉的状态,萧白泽突然推开半掩的殿门,立在门边与她道:“快些收拾收拾。”
她睁开眼睛,糊里糊涂道:“做什么。”
萧白泽抬步进殿,青年俊朗的容颜被阴暗笼罩着,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他吐出的四个字却清晰无比,“陪朕出宫。”
一个时辰后,天光昏暗阴沉,细雨啄打着枝头的春花,颜色各异的落花堆了满地,上头尽是湿哒哒的泥土。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皇宫偏门驶出,驾车的车夫伸头向四周打量了几番,见没有可疑的人存在,他扬起马鞭,驱赶着马儿朝东方跑去。
避雨的篷布挡住了绵绵不断的雨点,马车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满脸懵懂无知的林桑青,另一个是懒懒靠在车窗边,一脸凝重的望着天幕的萧白泽。
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骏马在他的驱赶下拉着车快速向前行驶,只稍微有些颠簸,并不会左摇右晃不稳当。当然,这与平阳城路况良好脱不开关系。
棉质的宫裳很容易起褶皱,林桑青换了个坐姿,把坐在屁股底下的裙子整好,见萧白泽还维持着一脸凝重的样子,她咳嗽一声,开腔打破马车里的沉默,“咱们这是去哪儿?”
萧白泽收回凝视窗外的视线,回头向她道:“去武鸣县。”
林桑青顿觉灵台一片清明——哦,原来他这是要去受洪灾侵扰的武鸣县。
只是,箫白泽是乾朝的皇帝啊,赈灾这种事情交给下面的官员去办就好了,他只需坐在皇城中统筹调度,在拨银子的文书上画圈就行,为什么非要亲自前去?
还有,就算箫白泽打算在民众面前营造勤恳为民的好皇帝形象,那他只需自个儿动身去武鸣县便成,何须把她这个深宫妇人也带上?
越想越不对劲,林桑青斜目望着萧白泽,“你去武鸣县作甚要带上我?我不会治水,也不会救人,只是个能吃能喝的累赘,你带魏虞都比带我强啊。”
看着现在这个鬼天气,估摸还有十天半个月看不着太阳,她宁愿在宫中无所事事,也不愿陪着他在外头挨淋……
连日的阴雨带走了好容易聚起来的暖意,马车行驶时拉动周围的风,更是显得寒意森森。打了一个冷颤,萧白泽靠近林桑青,紧紧挨着她坐在一起,借以取暖,“朕还在宫中她们便已想法设法来对付你,若我一朝离开宫廷,到民间去个十天半个月,她们岂非更没有顾虑,更加得寸进尺。等我从武鸣县回来,估摸你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林桑青身上暖暖的,像个小火炉,他忍不住靠她更近,“所以,朕想着把你也带上,这样她们便无法伤害到你了。”
这是驾普通的马车,车内空间狭小,萧白泽这样突然靠过来,林桑青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她束手端坐,静静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味道,心脏不知为何跳动得很快。
原来,萧白泽带她出来是为了保护她啊,他何时变得这样通人性了?
好像,好像在发现她就是昭阳之后,萧白泽便开始特意照拂她,说话的时候向着她,做事情也总是会顺便替她考虑好,他从黑面罗刹一下子变作了温柔天神。
一件思虑很久的事情在心底渐渐成型,林桑青想,萧白泽他,果然是喜欢昭阳的。
那些类似“千刀万剐”之类的偏激话语,不过是他因爱生恨后随口说来发泄的,当发现找寻多年的昭阳还活着时,箫白泽倏然就把恨丢了,只留下爱萦绕在心头。
杏仁一般的眼眸缓缓下垂,林桑青想,她要不要告诉萧白泽她的真实身份?
其实,她不是他的昭阳啊。
只是她要如何说出口?
由于出宫太过匆忙,林桑青来不及好生收拾行囊,她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还带了两支簪子用来盘头。箫白泽却把它们全放到了马车后面,并重新给了她一个行囊,林桑青打开看了看,行囊里头是衣裳,看材料和款式像是富贵人家夫人穿的,与她带的宫裳有很大区别。
看林桑青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箫白泽依偎在她身旁,低声解释道:“朕吩咐过礼部了,不许将我出宫的消息散布出去,现在阖宫上下都以为我还在启明殿中。我不想大张旗鼓的出行,那样看到的都是一些表面文章,是早有人提前准备好的假象,咱们这趟要靠自己了,沿途不会有官员迎接,这样是辛苦一些,但看到的都是民间实实在在存在的问题。”
看了看他身上穿的普通衣裳,不是做工考究的花青色常服,林桑青恍然大悟道:“微服私访?”
箫白泽点头,“嗯,朕之前拨了六百万两银子下来赈灾,户部呈回来的单子上虽然列了各项支出,但有一些支出很奇怪,像是刻意伪造的一般。”心中屯了很多事情,压得他脑袋疼,将头颅整个靠在林桑青肩膀上,他闭目养神道:“我才处置了柳相没有多久,现在便有人敢顶风作案,且套用的还是赈灾的银子。身为一国之君,我不能总是坐在皇城中,武鸣县受洪水侵扰,我应该去看看灾民们的情况怎么样,顺便我还想查一下赈灾的银子究竟有没有用在实处。”
萧白泽的脑袋不沉,林桑青却还是觉得肩膀向一侧沉去,但她体格不错,这点儿重量她还担得住。
微服私访确实是个好法子,既不打草惊蛇,又能得到真正想知道的消息,只是,箫白泽独身一人下到市井之中,没有侍卫保护,途中若是遇到难以预测的危险可怎么好?
她替他捏了一把汗。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马车刚驶出平阳城,正准备向着下个城镇出发,魏虞匆忙追了上来。他是箫白泽多年的好友,曾随着他走南闯北,将他照顾得很是妥帖。这次箫白泽微服私访,他怕他路上无人照顾,便也自请跟来了。
两辆马车从宫门出去目标太大,所以萧白泽和魏虞才分开走,一前一后,用来掩人耳目。
不单魏虞来了,怕没人照顾身为宸妃娘娘的林桑青,陪伴萧白泽多年、最是懂他心意的白瑞特意让魏虞将枫栎也带上了,可谓十分周到。
白瑞这是把林桑青当成了林府娇小姐,以为她吃不得出宫的苦,殊不知林桑青早将世间的苦吃了个遍,哪怕身旁没有任何人,她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但这说明白瑞看人还是比较有眼光的,林桑青的贴身侍女有两个,一个枫栎一个梨奈,枫栎做事情稳妥,梨奈性子机灵活泼,出宫可能会遇到很多突发状况,带做事情稳妥的枫栎再合适不过了。
汇合之后,两辆马车一路向着武鸣县驶去,昼夜不停,沿途的风景如何林桑青无暇欣赏,她只想着早日到达武鸣县,早日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回程之时,她要想办法在平阳城中逗留几日。
她并未忘却林清远死去的惨状,他让她不要为他报仇,可作为他的女儿,她岂能无动于衷?如若亲爹不明不白的惨死在面前,她还能像没事人似的将这件事抛之脑后,那她和畜生有何区别。
宫里不好打探事情,她也不知该向谁打探,但宫外多得是爱看热闹爱传热闹的人,往闹市口一扎,不出半个时辰就能问出许多事情。林桑青最想要弄清楚三件事情:爹为何要进宫?拉弓射他的人是谁?为何那些御林军说他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她想,只要把这三件事弄明白了,也许爹的死因就会浮出水面。
平阳城附近的道路倒还好,毕竟靠近皇宫,道路得平整些,好供达官贵人们出行。出了平阳城,再向东行驶几百里后,便再难找到平坦的路了。
连日来的阴雨将泥土地泡得很是松软,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淤泥地里,像是随时要翻车似的,任驾车的车夫手艺再娴熟,也无法保持马车平衡。
途旅途漫长而无趣,外头又一直在下雨,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风景,林桑青只好以睡觉来打发漫长的旅途。
但有件事情很奇怪,她明明记得,每每睡觉前她是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的,然每次醒过来,她却发现自个儿横躺在萧白泽的膝盖上,他抱着她的脑袋,闭着那双星河浩瀚的眼睛,呼吸匀称而轻缓,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林桑青觉得,她的睡相再不好,也不可能从马车的角落跑到萧白泽的膝盖上,肯定是那家伙搞的鬼。睡在柔软的膝盖上可比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舒服多了,她便没和萧白泽计较。
平阳城到武鸣县共有四日车程,他们几乎昼夜未停,跑得马儿几乎吐血,是以第三日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武鸣县附近。
这一路光顾着赶进程了,他们不曾好生吃过东西,都在车上用干粮凑合着,眼下武鸣县就在附近,晚上过去的话什么情况都摸不清,倒不如先找个客栈住上一夜,好生吃一顿热乎饭,等到明日天亮再启程过去。
恰好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林桑青和萧白泽带上换洗的衣物,唤上魏虞和枫栎,迎着暮色朝客栈所在的方位走去。
不知是位置偏僻还是什么原因,这家客栈客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人坐在大堂中吃饭,见有新客来到,坐在大堂里吃饭的那几人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短暂在他们身上停留一刹,便又低下头去吃饭了。
店小二热情的迎上前来,脸上挂着不知练习了多少次的微笑,乐呵呵道:“客人好,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萧白泽找了张干净的桌子,拉开板凳坐下,又帮林桑青拉开一张板凳,才道:“住店,先做些饭菜吧,我们吃完饭再上去歇着。”
店小二拉长声音“哎”一声,忙麻利地吩咐后厨做饭去了。
热乎乎的饭菜很快端上来,和宫里的菜色自是不能比,但人出门在外不能瞎讲究,饭菜味口不差,能填饱肚子就行。
店小二一看便是个勤快人,拿条抹布擦拭他们旁边的桌子,一边累得哼哧哼哧的,一边与他们闲聊,“诸位看上去并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估摸是来乡下踏青的吧?现在外头在闹洪灾呢,不知什么时候洪水就会来到咱们县,您几位过完这一夜便赶紧回去吧,别再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