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宠——鹿谣
时间:2019-10-08 09:09:00

  昨日兴许还能说魏虞之所以没回在宫外的宅邸,是因为被大雨困在宫里,今儿个大雨停了,太阳挂得老高,魏虞总不该再在宫中逗留,除非,除非……箫白泽的身子真的奇差无比,魏虞不能脱身,得时刻伺候在旁。
  快速收拾妥当,林桑青对着铜镜别上簪花,头也不回地吩咐梨奈,“梨奈,帮我找件挡太阳的薄披风,我到启明殿走一趟。”
  梨奈似乎等这一刻许久,动作麻利的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薄披风,她含着满脸甜笑把披风递给林桑青,“哎,娘娘,您路上悠着些。”
  接过披风,三下两下系好,林桑青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出两日不曾踏足过的门槛。
  罢了,她就再信他一次!
  迄今为止,她听到的全是他人之言,说到底,她没有实实在在抓到箫白泽同季如笙亲热的把柄,也没把他俩捉奸在床过。也许,这样直接否决箫白泽曾经做过的事情于他而言并不公平。
  她这就去启明殿看箫白泽的身子到底如何,顺便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把这件事解释得明明白白。
  如果他讲不明白,或者解释得很勉强,那她转头就走,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大雨虽然已经停歇了,空气中却仍弥漫着水汽,地上坑洼不平的地方聚集着一团一团小水坑,头顶的太阳如此炽热,想来不用到正午,小水坑里头残存的雨水便会被晒干。
  把防晒的披风穿好,林桑青怀揣着满腔心思迈出宫门,没走出多远,刚到繁光宫右边的拐角处,正好撞见匆匆忙忙来找她的方御女。
  林桑青最初以为方御女是找她闲聊来着,在拐角处顿足稍许,她温言道:“阿玉,我现在有事情要做,抽不出空,你先回去,晚些我过去找你。”
  方御女却纹丝不动,脚底似生了树根。
  林桑青抬头仔细看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不同于往日的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此刻,方御女的脸上爬满眼泪,她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往回吸溜鼻涕,小模样瞧着可怜见儿的。
  林桑青问她,“怎么了?”
  没有丝毫铺垫,方御女倏然俯身向她跪倒,哀婉祈求道:“宸妃娘娘,我求求你帮帮我!”
  林桑青吓了一大跳,她连忙弯下腰搀扶她,“阿玉你快起来,你我之间行如此大礼做什么,有什么事直说,能帮的我一定拼尽全力去帮。”
  方御女没有起身,她跪在雨后布满泥点子的青石地砖上,再也忍耐不住,哀伤至极的哭出声音,“求求你,帮帮如霜!她,她快要死了!”
  除了箫白泽居住的启明殿之外,繁光宫算是整个后宫陈设最华丽的宫殿了,因为居住在这里的妃子是大乾朝身份最尊贵、前途最无可限量的淑妃,她是太后的侄女儿,是中书省宰相的女儿,是季家权势的象征。
  然而,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后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她一步一步朝着坟茔迈去,无法逆转。
  不过几日没见,淑妃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林桑青在宫人们的指引下走到床边,待看到那张灰白的脸,她忍不住掩唇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记得,前几日见到淑妃时,她还饶有兴致地问她要怎么帮田悠然,这位向来高傲骄矜的大小姐难得流露出几分活泼,看上去鬼灵精怪的,和她的表妹承毓很像,怎么着这才几天时间过去,她就病入膏肓了?
  “怎么回事?”她问伺候淑妃的贴身宫女。
  宫女难掩哀伤,低低啜泣道:“我们家娘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别看她平日里和正常人一样,实则内里早就虚透了。昨儿个她出门没带伞,被大雨浇了个把时辰,回来便开始发烧,一直烧到现在,还一直吐血,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眼看着,她要熬不过去了……”
  方御女早已泣不成声,林桑青觉得眼眶也开始慢慢酸涩,眼泪很快就要涌出来了,“请太医来看过了吗?”
  宫女道:“回宸妃娘娘,魏先生来看过了,连他都束手无策,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其他太医的医术根本不及魏先生,他们更是想不到法子医治娘娘。”
  林桑青了然颔首。
  她借故支开围绕在淑妃床边的宫女,屈膝跪在床榻边,温声呼唤淑妃的名字,“如霜,如霜,你听得到吗?”
  淑妃颤巍巍睁开眼睛,灰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勉强能称为疑惑的神色,气息微弱道:“你……你怎么来了。”待看到林桑青身边的方御女,她的眼珠子动了几下,语音中的颤抖清晰可闻,“阿玉……你怎么也来了。”
  方御女跪在淑妃的身侧,眼底亮晶晶一片,眼泪呼之欲出,“你再恼我再气我,我也不能不理你,如霜,无论你怎样想,我都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待,我们……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啊!”
  不见血色的嘴唇轻启,淑妃怅然一笑,“你真是……”话说到一半,两行清泪突然从了无生气的双眸中流淌而出,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昔日的清冷高傲完全被孱弱枯槁所取代。
  她这幅样子,委实令人心疼。
  方御女用装满眼泪的眼睛向林桑青示意,林桑青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收敛起内心无限的唏嘘和感慨,她抓住淑妃冰凉的手,鼻音浓重道:“阿四,我、我想起来了,我就是昭阳啊!”
  灰败的眼眸睁到最大,淑妃诧异道:“你是昭阳?”
  眼角余光轻轻从方御女身上掠过,林桑青抽抽鼻子,拿出了她此生最真实的演技,“阿四,我当然是昭阳,不若我怎会知道你的小名叫什么?你也是知道的,阿泽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近女色,执着的为昭阳守节,他近来对我的宠爱你们应当都有目共睹,他宠爱我,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而是因为我就是他找了许多年的昭阳。”
  一炷香之前,方御女在繁光宫附近拦住林桑青,她晓得回天无力,没有办法把淑妃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此番她怕是凶多吉少,是以她拦住林桑青的目的不是让她想办法救淑妃,而是让她伪装成昭阳,送淑妃安心走完最后一程。
  这么多年来,淑妃看上去没有什么心事,总是高昂着头颅不搭理任何人,端足了豪门贵女的架子,但方御女知道,淑妃心中始终有个大疙瘩,那个疙瘩和昭阳有关。
  昭阳的死,是她和淑妃关系疏远的主要原因,也是她们至死都解不开的结,她不想让淑妃怀揣着遗憾和心结上路,她想让她走得开开心心的,哪怕是欺骗,也要她在欺骗中释然西去。
  她在宫里没有多少熟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恳请与她熟悉的林桑青伪装成昭阳,她还告诉林桑青,淑妃的小名叫什么——
  “如霜上头本来有三个哥哥的,可惜,三个哥哥都没有活到周岁,只有如霜活下来了。她有个小名,唤作‘阿四’,这个小名只有几个人知道,以前昭阳还在的时候,她私底下便喜欢喊如霜‘阿四’。”
  她恳请林桑青,“青青,你在很多地方和昭阳相像,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我差点把你当成她了。求求你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帮助如霜无牵无挂地走完最后一程。虽然如霜她看上去不好相处,但其实她的心地很善良,一只小鸟死了她都会哭上好几天,青青,我不想让我唯一的朋友怀揣着心结上路,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林桑青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方御女的眼泪同梨奈一样多,跟刚打的井似的,再者,经过前段日子的交往,她也觉得淑妃不像是坏人,顶多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所以她没有犹豫,问了方御女一些和昭阳有关的事情,便随她来了淑华宫。
  目光游离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淑妃喃喃念叨道:“昭阳……昭阳不是死了吗?”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留痕迹,只给人留下满脑子的疑惑。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
  甩甩头,把那些比镜中花水中月还模糊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林桑青紧紧握着淑妃冰凉的双手,想把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匀一些给她,“呐,阿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把从方御女那里打听来的事情娓娓道出,“那年我一直在念叨没有人陪伴,自个儿忒孤单,整日闷闷不乐,连饭都不想吃。父皇遂和季相商量,将你送进宫来做我的玩伴。”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日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你站在启明殿前的那棵樱花树下……不对,是杏花树。”顿一顿,方才从脑海掠过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她噙着微笑,下意识把错误的地方修正,眼角微扬道:“你站在杏花树下,远远朝我微笑,瞧着就不是娴熟懂礼的大家闺秀,眉宇间有着和我一样的乖张无稽,那时我就想,我们合该做一对调皮捣蛋的损友的。”
  淑妃那双冰凉的手怎么也捂不热,好像刚从冰窟窿里掏出来,说着说着,眼泪不知怎么奔流成河,林桑青说不出话,只好继续替她暖手。
  “你真的是昭阳!”淑妃仰起脖子,瞳仁里雾气腾腾,“我之前便有所怀疑,为何皇上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却单独肯亲近你。我追随他许多年,虽说总是触及不到他的内心,却已经能够分清他的一些小动作中包含的东西,他看向你的眼睛里饱藏爱意,和看别人时完全不同。我不是没怀疑过你就是昭阳——别人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皇上之所以隔三差五生场病,是因为昭阳在他身上下了一味毒,下完毒之后,她便把唯一的解药吞了。贵妃还因此动手打了昭阳,让她发下毒誓,今生今世以鲜血祭养白泽,确保他不会毒发身亡。”
  眼泪如璀璨的流星,快速从眼角滴落,淑妃霎时间来了精神头,双侧面颊浮现甜美的红晕,“我曾不经意看到过你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药碗里,喝了带有你鲜血的那碗药后,他恢复得格外快,表情也不怎么痛苦了。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你的血液中有能够解他所中之毒的东西?如果我的想法成真,那么你定是昭阳无疑——普天之下,唯有昭阳的血能解他体内之毒。”
  淑妃笑颜如夏,她的手脚仍旧冰凉,脸上的灰白颜色也没有褪去,这样看着,那两团骤然出现的红晕显得很诡异。
  将死之人突然来了精神,这可不是好兆头,也许是回光返照,等到最后的这一点精神头用完,人也该灯枯油尽了。
  林桑青隐约记起,许久之前,她偶然在竹林的凉亭中撞见过箫白泽一次,那次他好像是喝醉了酒,脑门儿直接磕石桌上去了,差点给磕出个窟窿。她以为他死了,吓得拔腿就跑,跑的时候没留神,被锋利的竹子叶片割伤了手指头,等到她良心发现,转头回去帮助箫白泽时,被割破的指头正好伸进他的药碗中。
  那会儿她便一直觉得竹林里好像还有其他人在,左不过被吓懵了,没有仔细查看,如今想来,那会儿竹林里果然是有人的,那个人正是淑妃。
  找方御女要来一张手帕,林桑青起身为淑妃擦拭眼角的眼泪,她按照来时思索好的话,继续把谎撒圆,“从绮月台上摔下去之后,我便失忆了,懵懵懂懂在民间度过数载,也是最近才想起一切过往。阿四,”她轻轻抚摸着她红霞氤氲的脸蛋,“喏,我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
  淑妃的眼泪流淌得更加汹涌,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全顺着太阳穴淌进头发里去了。
  方御女早已泣不成声,“如霜,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皇上早就和我说过了,是你请求他纳我为妃的,从始至终你都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吧。如霜,”她扯住盖在淑妃身上的薄被子,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现在我们找回昭阳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逝去吧,你能不能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宫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皇上萧白泽并不喜欢御女方氏,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却将方御女收入后宫,给了她一个极低的位分。
  按理说方御女的娘家没有地位,她的姿色也算不得上乘,更关键的是,太后看上去很不喜欢她,怎么看箫白泽都没理由将她收入后宫,但他却偏偏这样子做了,这也是林桑青之前的疑惑。
  后来,林桑青从方御女口中得知,箫白泽之所以将她收入后宫,实际上是为了救她。
  方御女在宫里做了错事,惹得太后动了真怒火,扬言要处死她,是淑妃连夜去启明殿跪求箫白泽,求他看在昭阳的面子上,想法子救下方御女。
  萧白泽冒着被太后责骂的危险,硬生生给了方御女一个妃子的位分,将她收进后宫里,这才勉强从太后手里把她保下来。
  太后对箫白泽的做法很不满意,却又不好博他的面子,只能撂下一句不友好的话,“好啊皇儿,你可以封她为御女,但是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只要她离开宫门一步,哀家便处死她。”
  算是变相将方御女软禁在这十丈宫墙内围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宫墙虽高,却也比孤独地躺在坟墓里,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强,方御女接受了淑妃和箫白泽的安排,老老实实在宫里当好她默默无闻的御女方氏。
  箫白泽没理由救她的,所以,全仰仗淑妃连夜跪求她才能保全性命,她感激箫白泽,也感激淑妃。
  穿堂风从内殿吹过,带来几许粘带着夏日气息的热浪,淑妃泪眼朦胧地看着方御女,一时说不出话。七八载时光一晃而过,她一直在与方御女置气,纵然她百般讨好也不心软。也许在外人看来,淑妃既固执又狠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数个漆黑无光的夜晚,她是如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珍贵,不掺杂丝毫利益关系,值得一辈子回味纪念。
  她以最柔和最和善的眼光凝视方御女,平日里上挑的眉梢微微下垂,多出几分温柔,“阿玉,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只是没法原谅我自己——害死昭阳的人是我父亲,害得周朝灭亡的是我的姑母,那么我也是半个罪人,同我父亲和姑母一样不可原谅,我这种罪人,哪里还配和你做朋友。”
  方御女哭着摇头,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晃动不止,“别胡说,你才不是罪人呢,我们都不是罪人!”
  拿手背胡乱抹掉脸上横行的眼泪,林桑青温言劝解淑妃,“好了好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算账为时已晚。与其囿于过去发生的事情日日痛苦不堪,倒不如选择忘记,抬头向前看。阿四,我什么都不计较,只请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阿玉,你们都不要再自责了。”
  方御女也劝淑妃,“如霜,我了解你,所以我不怪你,你一定要养好身体啊,我还想做桂花糖蒸栗粉糕给你和昭阳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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