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林桑青料想的一样,季相被哀伤和愧疚驱使,专门了找一位识毒的行家里手,在不破坏淑妃尸体的前提下,细细查看了淑妃的死因。
中毒之人从外表上能瞧出端倪,所中之毒不同,表现也不同,季相找的行家靠谱,一下子便看出淑妃死于断肠草之毒。
冲动之下,季相带人搜宫,训练多日的八哥犬做了最后一环暗扣,把所有的嫌疑都引到了宁妃身上。
她知道的,愧疚是最好利用的情感,比爱情还好利用,人被愧疚驱使着,有时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
半掩的殿门被推开,梨奈送来梳洗的热水,思绪被打断,林桑青把八哥犬放在地上,看它一溜烟跑远,抬起头,她对梨奈道:“小梨奈,等会儿帮我梳个好看的头发,我要出去见客。”
正午,日光灼灼,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林桑青赶在御廷司的人送毒酒给宁妃之前,到莳微宫见了她最后一面。
这便是她对白瑞说的要紧的事情。
宫里有个说法,每一所宫殿都是随主人的,当主人得势,宫殿看上去格外金碧辉煌,当主人失势,宫殿便也变得颓唐破败了。莳微宫的陈设和外观虽然照旧,并没有任何变化,但让人看着,始终觉得少了股生气,灰突突的,像蒙了一层灰尘。
林桑青进入莳微宫时,宁妃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举着一只青铜水壶给蔷薇花浇水,面上的神情很坦然,坦然得像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她迎着日光走向宁妃,唇角是一抹游离不定的虚伪微笑,“宁妃姐姐。”她对宁妃道:“被太后当成弃子的滋味如何?”
面对她的突然到访,宁妃表现得很平静,她隔着枝繁叶茂的蔷薇看向她,似有不解道:“妹妹此话何意。”
林桑青继续微笑,“姐姐不用再装腔作势了,你是太后手底下的人,对吗?”眼角流露出些许狡黠风情,她抬头仰望天际流走的白云,眸色深深道:“一个是出身低微的民间女子,一个是季相的义女,咱们的太后娘娘那样精于算计,当然会选择保住后者。可惜姐姐为太后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了不让外人察觉到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还要时常忍受太后的斥责,如此隐忍憋屈,到头来竟落得被放弃的下场,当真令人唏嘘。”
拿水壶的手依旧稳稳当当,宁妃抬手抚摸刚汲取过水分的湿润花苞,低垂着头道:“妹妹莫不是得意的过了头,竟开始说起胡话了,太后不喜欢我是阖宫都知道的事情,何来我与太后一个鼻孔出气之说。”
天上的云彩去留随意,便如人心难以捉摸,敛起宽大蓬松的宫裳裙摆,林桑青穿过盛放的蔷薇花丛,“枫栎你认识吧,我托人查探过,在去繁光宫当值之前,她可是在你的莳微宫当值的。”蔷薇花香袭人,她抽抽鼻子,继续道:“我与皇上在武鸣县期间,枫栎曾想过谋害我,只可惜,她的本事差了些,不慎被我识破。为求得谅解,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包括姐姐曾犯下的累累罪行,包括你在太后手底下做事。”
越过粉红花丛,抵达宁妃身侧,仰起头,她龇牙一笑,“姐姐藏得可真够深的。”
宁妃这次倒没有辩解,也许她知道,对于一个被放弃的将死的棋子来说,辩解得再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什么。
低下头,她继续侍弄繁盛的蔷薇花。
林桑青慵懒站在她身旁,上半身和下半身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懒洋洋的,瞧着很不正经。她慢吞吞同宁妃絮叨道:“宫里向来不缺新人,只要新人入宫,旧人们多少会惶惶不安。皇上先后纳了我与柳昭仪入宫,且我们娘家的身份和地位都不低,姐姐您出身民间,没有能够依靠的靠山,一定很怕我与柳昭仪得宠,分走皇上留给你的为数不多的侧目吧?”眼底精光尽显,她微微一笑,吐字清晰道:“不单你,太后也怕林柳两家趁势成长起来,无论是乾朝还是其他朝代,季家要稳坐天下第一大氏族的位置不动摇,这是太后身为季家嫡系一脉长女的任务,她怎能让林柳两家成长到可以与季氏一族比肩的地步呢。是以她授意你挑拨我和柳昭仪之间的关系,想通过我和柳昭仪之间的纷争,让林柳两家彻底决裂,两败俱伤,再也不能威胁季家天下第一大氏族的地位。”
“太后没有用错人,姐姐使得一手好计谋,不过通过几件事情,便促使我和柳昭仪之间针锋相对,鸿沟大到无法跨越。便从最初来说吧,内廷司的人惯会做事的,那日嫔妃们前去挑选裁制新衣的布料,惯会做事的内廷司却办差了一件事——满屋子的布料都不入人眼,偏偏只有那一匹山茶花布料最好看,这不是有意制造纷争么。姐姐您手握协理六宫之权,代替皇上处理后宫一切事宜,内廷司也要听您的差遣,若是您吩咐他们那样摆放布料,他们一定不敢不听。”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宁妃默默不语,只专心侍弄着蔷薇花,林桑青轻弹着刚留出的手指甲,接着道:“在获罪之后,柳昭仪承认了对我做过的所有坏事,唯独肯不承认在桂花糖蒸栗粉糕里头放过雷公藤。宁妃姐姐,枫栎同我说了,是你支使她往糕点里投毒的,也是你让她在柳昭仪送来的镀金貔貅里面塞进雷公藤。这是一个好计策,一石三鸟,我、柳昭仪、方御女都牵连其中。左不过你没料到,本宫没有中毒,皇上却中了毒,这件事情闹大了,你怕被牵连进去,不得不放弃计划,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拿这件事阴了无辜的柳昭仪一把。”她朝宁妃挑眉,“姐姐谋划用心,只是运气差了些,真让人嗟叹。”
“照这样想,扎伤淑妃的断针也是姐姐让人藏在礼服里的吧,还有那瓶内廷司送来的含有春毒的蜂蜜、致使我被打入冷宫的巫蛊娃娃、害得我差点被赐死的民间谣言等等——这些看似都是淑妃做的,但其实是你做的或是太后授意你做的吧?”眸光渐渐收紧,她咯咯轻笑,嗓音阴沉道:“姐姐找了这么多替死鬼,就不怕报应吗?”
宁妃仍不大搭理她,从地上拾起一把小剪刀,她专心修剪蔷薇花上的枯死叶片,看似镇定道:“本宫听不懂你说什么。”然若要仔细看,她拿剪刀的手微微颤抖。
林桑青站直身子,她仍旧在微笑,只是笑容称不上灿烂,反而有几分邪性,“巧了,”她道:“枫栎死在我手底下之前也这样说。”
手中的剪刀在听到枫栎死在她手底下时不慎掉落,宁妃终是破了功,面上的坦然瞬间被愠恼取代,她狠狠盯住林桑青,牙眦目裂道:“林桑青,藏得最深的人其实是你吧。”
颜色素雅的宫裳极佳的衬托出了宁妃的端静气质,但此刻,她身上的端静气质被怒火冲散许多,“我方才在想,谁会来送我最后一程呢,我在宫里没有朋友,那么能来送我的,只能是往莳微宫里放断肠草的人,是最想我死的人。我原以为会是季如笙,没想到,居然是看似与世无争的宸妃娘娘。”戾气四溅,宁妃咬牙切齿道:“宸妃娘娘可真能隐忍,明知我非良善之辈,却还能心态平和地与我相交,心思之深沉令人心悦诚服。”
金色的日光洒在粉色的蔷薇花丛间,色泽相宜,美不胜收,只是宁妃骤然发作的怒火与这片风景宁静格格不入,有些破坏美感。
眼神在花丛间流连,从容地接受从宁妃身上传来的恼火,林桑青态度和缓道:“如霜在世的时候便很讨厌你,我身为她的朋友,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委实遗憾,现在她死了,我只好把你送到阴间去陪伴她,如此她才不会觉得孤单。”
柳叶弯眉微动,宁妃闻言冷笑,“她讨厌我,我就不讨厌她吗?不过是出身高贵一些,有个好家庭罢了,她作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季如笙下毒杀她虽然不仁义,但未尝不是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好事,起码我头一个高兴。”
暗暗记下宁妃的话,林桑青摇头叹息道:“是啊,她不过比你出身高贵一些,可宁妃姐姐,出身都是自己选的,谁让你投胎的时候不仔细看着点,居然让如霜的出身比你高贵呢?”
宁妃恍若未闻,她甩手扔掉剪刀,当家主母的风范犹在,仰起下巴颏道:“你又骄傲什么,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你真的以为太后什么都不知道?”
林桑青抚了抚鬓角,不急不躁道:“我和姐姐不同,姐姐孑然一人,身后没有任何倚靠,是最合手的棋子,也是最无足轻重的棋子,从太后抛下你选择帮季二小姐掩饰真相上便能看出来。而我身后有日渐壮大的林氏一族,太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为了掩人耳目,她只能用一个又一个计谋陷害我,让我自己跌进圈套中。”
抬起眼,她似才想到什么,对着宁妃悠然一笑道:“对了姐姐,顺便一提,上面那些话全是我诓你的来着,枫栎她很忠心耿耿,到死都不愿把你供出来,自个儿把罪责全揽了。我仅是揣测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没想到,揣测居然成真了。多谢姐姐如此诚恳,解我心头苦闷,以后我一定会格外谨慎的。”
宁妃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她拧眉不豫道:“你!”
林桑青朝她挤挤眼睛,笑容可掬道:“姐姐息怒。估摸着送毒酒的人就快要来了,本宫该回去了,让人瞧见了可不好。”迈步离开之前,她倏然停下脚步,回过身,似笑非笑地望向宁妃,“姐姐想不想再见皇上一面?”
她以蛊惑人心的语气道:“如果姐姐想见皇上的话,不妨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晓得的,我心思深沉嘛,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想办法让你见到他。”
这句话甫一说出口,林桑青发现宁妃愣怔住了,紧拧的眉心也不自觉地松开,似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不管心肠怎样歹恶,做过多少错事,宁妃一定也喜欢萧白泽。那样风姿出众的谪仙人物,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魂颤动的,何况宁妃出身民间,若不是因为喜欢萧白泽,怎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坚持下来呢。
林桑青笃定她会答应。
良晌,宁妃果然点头应允,“你说吧,什么问题。”
目光落在宁妃平庸的面颊上,林桑青隔着面前几支高低错落的蔷薇花,沉下声问她,“不久之前,皇上托姐姐出宫办事,姐姐在办事之余,应当趁机见了你的姨母周萍吧。那么,请姐姐据实以告,她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宁妃没有掩饰她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周萍?”顿一顿,她似有所解,“难道她去找过你了?”
林桑青不由得轻笑出声,“姐姐多年没和周萍联系,自是不了解她的为人,你那位姨母藏不住任何事情,叮嘱得再郑重其事也没用,转头就忘。她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大家有什么私密事都不约而同地瞒着她,免得她像铜锣似的四处嚷嚷。”
林桑青与周萍朝夕相处数载,着实看够了她那张泼妇嘴脸,她做出再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也许将死之人会看开一切,宁妃扬起唇畔,素雅衣裳在日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晕,“没错,我是去见周萍了。她告诉我,你不是林轩的女儿,是她所嫁的第二任丈夫林清远的女儿,她怕你继续打击报复她,谋害她的性命,所以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希望我能够想办法让你露出原型。”偏过头,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林桑青,“我原本不信她所说的话,可现在我信了,妹妹若是宰相林轩的女儿,又怎会在意周萍对我说了什么呢。”
一阵午风吹过,吹乱了梨奈精心梳就的发髻,林桑青抬手拨开额前的碎发,感慨道:“你看,我说她藏不住事儿吧。”
宁妃不置可否。轻抚湿润的蔷薇花,她抬眸道:“虽然不信周萍所言,但这未尝不是一则可以用来讨好太后的消息,所以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将她说的话转告给了太后,是真是假,便由太后去查证吧。”
哦?宁妃行动这么迅速,居然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太后了,林桑青撇撇嘴,嘲讽笑道:“姐姐到底和周萍是亲戚,在某些方面,你们确有共通之处。”
宁妃假装没听出她的嘲讽,修长的脖颈微侧,露出耳垂上的明珠耳珰,她问林桑青,“我全说了,你可以履行承诺让我见皇上最后一面了吧?”
拿手背蹭蹭鼻子,林桑青颔首道:“当然。”她从宽大的宫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顺着折叠的印记打开,一位俊美清萧的男子跃然纸上,眉目如画,湛然如神,正是萧白泽。
“喏。”她把展开的画像纸递给宁妃,“我帮你争取过,可好说歹说,皇上他就是不愿前来见你,没有办法,我只好翻出这张画像——我没骗姐姐啊,我只说让你同他见一面,并未说见的是真人还是画像。”
天际浮云被风吹着向远处游走,宁妃这次愣怔更久,等到头顶的天只剩一片白云,她挑起双侧唇角,笑得像个疯婆子,“哈哈哈哈,林桑青,”她扶住身后的长廊木柱,“我终于明白皇上为何偏偏钟情于你了,似你这般将心机用到极点的人,正和他相匹配,你们一定惺惺相惜吧!”
薄薄的纸张在风中发出旌旗招展的“猎猎”声,林桑青淡然看着宁妃,声色清冷道:“阿泽的眼界向来不止在前朝,后宫他也有所注视,你可知他为何选你出宫去办事吗?周萍没有办法进宫,她只能托人传话说想与你见一面,也许在传话的过程中,阿泽察觉到了什么,他派你出宫便是为了试探你,同时,他也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我,看上去端庄贤淑的宁妃娘娘并不可信——你效忠太后的事,只怕他早就知晓。”
“呵,阿泽。”止住近乎癫狂的笑声,宁妃一瞬间恢复冷静,她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双目中渐渐升腾起疯狂之色,似咬住猎物的毒蛇,阴冷森寒,“林桑青,”她唤她,“你到底,是不是昭阳!”
是不是昭阳?
黑漆漆的眼睫毛迎风颤动,林桑青故作懵懂地眨眨眼,露出一脸茫然之色,“昭阳?什么昭阳?”稍许,她哂笑出声,“是说初升的朝阳吗?”
对折起展开的画像纸,重新塞回到广袖中,再没有任何想要问的,她洒脱转身,昂首阔步离开莳微宫。
她口渴了,想回去喝一盏放凉的茶。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宁妃没逃得过命里注定要有的劫数,她葬身于二十五岁这年的初夏时节,距离她在南方水乡的老家上千里远,由于是获罪而死,她的尸身不能入妃陵,只能被拉去乱葬岗。
得知宁妃死去的消息时,林桑青很是唏嘘感慨,到底相识一场,宁妃虽然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但说到底,她死在她的算计之下。不忍宁妃露尸荒野,林桑青着人偷偷将宁妃的尸体掩埋起来,让她可以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