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一天,那张作废的圣诞档期电影票,又回来了。
全程,他们俩谁都没有张嘴说过话。等一个半小时的影片播完,陆晚先开口:“当时要是我自己去买票,绝对不会选这个片子。我当时很想看一部动画片来着,盼了好久,就为了等它上映。”
当年的阮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陆晚和庄恪选了部好莱坞动作片。
影片全程贯穿了各种打斗和飙车画面,三不五时还要爆破一下,剧情无逻辑,对白程式化,男主浑身肌肉,女主除了美美美一无是处,实在不适合拿来给少男少女创造机会。
“还好不是你买票。”庄恪笑,“我从来不看动画片。”
“你喜欢看这种?”
“也不喜欢。要不是是你安排的‘礼物’,我可能早就离场了。”
这回,两人都笑了。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们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中的后续吧。
不过,那年圣诞节陆晚还是看到了她想看的动画片,因为某个同样不爱看动画片的少年在说了她好几遍幼稚无聊后,仍是不情不愿地去售票窗口排起了队。
拿到票,他又给陆晚买了爆米花和冰淇淋,嘴硬:“谁让我是长辈?今天就当出门带孩子玩儿了。”
陆晚一时有些怅然。
庄恪拍拍她的手:“小陆护士,我也有东西送你。”
他让龚叔送了个文件袋过来,陆晚打开扫了眼,怔住——居然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庄恪已经签好字了,只等她落笔。
在陆晚想付诸行动却没能成功的那天,庄恪自顾自讲了很多话。他最后跟陆晚说,自己想当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小陆护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进医院抢救,也无法预计自己下一次生病昏迷时,还能不能再次睁眼,所以……我们离婚吧。趁我还清醒的时候,体体面面地结束这一切。”
那时的庄恪如是说。
陆晚曾在去医院的路上要他别死,她说二婚总比寡妇好听,她还要他别拖累自己,庄恪都答应了,也做到了。
只是,陆晚以为这个承诺起码要等到年后才会兑现。
她收下了这份“礼物”。
*
一月初的时候,陆晚回了章华县。
东寺街这一块的拆迁日程已经定了下来,四月份就会开始动工。老街坊们拆迁协议签得爽快,帮政府省了很多工作,听说原本年前就要断水电、清人清物的,县里临时下了通知,为了让街坊们在老屋里安心过个团圆年,水电不动,一切等年后再说。
这年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月中就是除夕了,78号院里家家户户窗户上都挂满了腊肉和香肠,馋得院子里的猫儿喵喵直叫。
陆晚在帝都时就定了个家政公司,隔三差五会有人上老房子里打扫卫生,她到的那天只把床铺理了下,没多费功夫。
至于行李……陆晚从庄家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不过一套衣服、一个小旅行包,再无其他。
这边的街坊们并不知道陆晚和庄恪结过婚的事,不过,关于陆晚和祁陆阳这对叔侄的“故事”倒是穿得风风雨雨、有鼻子有眼的。
不止一个人说,曾看到两人手牵手在章华的街上逛,卿卿我我的,一看就是有事。
有闲出病来的碎嘴嫂子,在市里碰到姜蓝时还专门跑她面前打听叔侄俩的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家。对方于是更加笃定:陆晚八成是上帝都去给祁陆阳做小去了,要不怎么一点别的风声都没传回来?连她妈都看不上她这样,提都不乐意提。
这天,住楼上的一个邻居阿姨在楼梯间碰见陆晚,惊讶非常。她连忙上前打招呼,探究地问:“晚晚,你这是……回来住了?”
陆晚当时正忙着把被子送天台上去晒,只淡淡地笑:“嗯,不是要拆了么?打算在这儿过个年再走。”
这位阿姨是看着陆晚长大的,风言风语听到了些,不太当真,当下只很关切地问:“一个人?怎么不去南江你妈妈那边过年,这该多冷清啊。”
陆晚抿唇,没细说:“不是一个人。”
她跟庄恪办好手续那天是十二月底,正碰上开元的年终股东大会。会上需要决议的事情多,时间持续了很久,以至于,陆晚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祁陆阳都没接着。
她有些急,再次找到了景念北。
趁这机会,景念北便将祁陆阳与祁家林家的事情全告诉了陆晚。
会开完已经是傍晚的事了,祁陆阳出了会议室才终于打开手机。未接来电栏里的号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心里猛地一跳:他们两人在陆晚婚后除了见过两面,再无联系,这么多电话打来,难道是庄恪出什么事了?毕竟,这个人一个月多前才刚从鬼门关里出来。
祁陆阳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了,却不说话,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传过来。
他急得发毛,一句赶一句地问:“迟迟?迟迟?你怎么了?出什么事都别怕,你有我呢,我在的。”
对自己的境遇只字不提,祁陆阳心里嘴上只想着陆晚。
陆晚又是心疼又是气郁,还连带着把祁陆阳在祁家受的委屈也一起挨上了,心里千回百转的,半天才开口,拢共就四个字:
“我离婚了。”
这回换祁陆阳沉默。
陆晚整理好情绪,说:“我知道你在的,我也一直在。谁都可能辜负你,但是我不会,陆阳,你还有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祁陆阳喉咙哽住。
陆晚刻意将语调放轻松了些:“那什么,我手上也没什么事了,打算自己先回去,就不来找你了啊。你把事情一件件料理好,慢慢来。我在家等你,咱们一起过年。”
她要回的“家”指的是哪儿,不需要解释。
从头到尾,陆晚只说让人把事情料理好,既不提是什么事,也不多问他打算怎么做,祁陆阳知道,陆晚这是在给自己空间,他手头确实有成堆的事情要赶着收尾敲定,还有很多需要道别的人;他也知道,陆晚同样需要时间自己待着、理一理情绪。
庄恪突然提离婚,里面的曲折不会少。
他们之间的默契浑然天成,没有选择贸然相见、各退一步,不过是为了再见的时候,身上都不再留着过往那些人和事的影子。
陆晚带上阮佩一起离开了帝都,阮佩没回南江,而是径直去了上海,陆晚舍不得她,却也只能约好年后再见。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功夫,陆晚去市场上买齐了年货,以前和陆瑞年处得好的邻居还送了些自家做的糍粑年糕来,姜蓝也上门了两趟。
她进屋没提陆晚离婚的事,打定主意当没发生过这茬,只是忙进忙出的,把家里能打包的先给打包了,年后好直接搬。
姜蓝最后一次来是腊月二十六,给陆晚送自己做的八宝饭和糖藕,说是年饭桌上少不了这些。
张罗完临出门时,她还是没忍住说到:
“这段时间,你的事妈想了很多。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遇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陆阳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品性什么样心里有数,当女婿……哎,还凑合吧。你们俩要是想定下来了,就赶紧定下来,妈妈不多嘴了。只是,在我这儿你还是待嫁的大闺女一个,该有的礼数咱一样都不能少,当然,这话我不跟你多说,我待会儿就打个电话敲打敲打他去。”
陆晚好笑:“您别急啊,等过完年再说,他事情多着呢,哪儿有功夫管这些。”
“他是总统还是首相?这都二十六了,还不回家。”姜蓝不忿,“那你跟他说好,年初三记得来趟南江,我到时候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候着。要来干嘛,他心里应该有数。”
送走姜蓝,陆晚看了眼手机,还是忍着没去问祁陆阳什么时候回,继续安心等待。
这天她歇得很早。
章华县近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又热烈,陆晚隔一天就会把被子抱出去晒晒,等夜里躺进去,周身充盈着蓬松干燥的舒适氛围。她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样子,陆晚听见窗户那儿传来吧嗒吧嗒几声脆响。
她以为自己是做梦了,梦里回到陆阳大半夜在楼下往她窗玻璃上砸石子儿的日子。谁知翻个身的功夫,陆晚又听见了那种声响。
难道是真的?!
又惊又喜之下,她鞋都没来及穿就往窗边跑。利落干脆地推开窗户,陆晚垫着脚开始往楼下张望。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两只互相追着尾巴玩的夜猫子,没别人。
还真是做梦啊……
陆晚怅然把头缩了回来,正准备关窗,又有个石子儿飞了上来,差点砸她脸上。她这回动作快了些,手往窗台上一撑,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祁陆阳就站在陆晚窗户正对着的空地上,这个他曾经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这回,他没再跟人开玩笑往别处躲,而是定定站着,抬头看她。
他脚边只有一个小拉杆箱,右手里攒着东西,应该是几个没扔完的石子儿,眼神清明,轻装简行,一侧嘴角略往上扬着,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松散劲儿。
男人外面的深色大衣大喇喇地敞着,里头乍一看似乎连毛衣都没穿一件,陆晚忍不住叹气:这个人啊,还真是穷骨头发烧,前半辈子就没怕过冷。
祁陆阳的脸仰着,轮廓在朦胧月色中依稀能看出几分英挺潇洒,几乎跟陆晚记忆中的少年完全重合。
——眉毛还是那对眉毛,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他,也还是那个他。
他轻声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递到陆晚耳边:
“小侄女,给叔叔留门儿了吗?”
第72章 Chapter 72
陆晚这天夜里几乎没睡上什么觉。
快中午她才堪堪睁眼,结果下床时脚一软,直接趴地上去了,姿态很不雅观。祁陆阳伸手要去捞她,陆晚不让,自己爬起来后气得指着人鼻子骂:
“你是牲口吗?还是吃药了啊?”
祁陆阳只当陆晚这是在夸自己:“嗯嗯嗯,我吃错药了。你不是护士嘛,来,赶紧帮我看看是哪儿出了问题。”
说完还真去捋袖子。
这一捋,倒是把夜里看不太清的纹身全给露了出来。陆晚嫌弃:“就你这样的,以后真生病了针都不好打!你去问问当护士当医生的,是不是最烦你们这种古惑仔?!”
她刚上班那会儿遇到过一个病人,是个满脸横肉的花臂大哥,两条胳膊,一边青龙一边白虎,纹得满满当当的,根本找不到血管。
陆晚在大哥的怒目相视下试了三四遍才给人扎好针,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祁陆阳弄完这劳什子纹身也不是没后悔过,只是纹纹身疼,洗纹身更疼,他遭一次罪可以说是心里怄不过,想找个发泄口,要再搞一次,可就是纯自虐了。
好在陆晚也是知道这点的,她掀开祁陆阳后背的衣服皱眉看了几眼。说实话,祁陆阳身材好,气质本来也桀骜,这么一弄还挺有味道的。
立场不能变,陆晚只能冷着脸说:“先就这么搁着吧,没事儿别露出来,吓到小朋友怎么办。”
“哪儿来什么小朋友?怎么,你要给我生一个啊?”祁陆阳见缝插针地问。
“呸!”陆晚从他臂弯里躲开,“差点忘了,我妈让你初三去她家里一趟,她说,你知道要去干嘛。”
还能干嘛,先买票再上车呗。
完全会过意来,祁陆阳眼睛都亮了。
后面几天里,祁陆阳必定会在大白天牵着陆晚去买菜,专挑人多的路走不说,见到相熟的邻居也不像上次那般尴尬躲闪,还上赶着找人打招呼。等对方问他是专程回来过年的吗,祁陆阳就会把陆晚拽到自己身边,十指紧扣,偏偏脸上还要装出几分云淡风轻不经意:
“回来结婚,年一过就上她妈妈那儿提亲去。”
他这么一折腾,前后也就几天的功夫,整条街便都知道陆家那对“叔侄”要结婚了,开春就请大家吃喜糖。
陆瑞年先走了,祁陆阳跟前也没见着有长辈帮忙操持,几个热心的老邻居听到风声便特意来了趟陆家,教他上门礼该怎么准备,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把小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陆晚知道祁陆阳搞这么一出是想为她自己正名,不过,也许还存着点别的心思——他真正的血亲走的走、散的散,唯一在世的那个连人都算不上,心里冷清了十来年,会格外贪图那么一点人间烟火的热闹气也不难理解。
陆晚心疼他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他张扬。
虽然陆晚没多问,但是关于祁家的事,祁陆阳回来后还是主动提了一提。
“我已经从开元的董事会里退下来了,那什么副总头衔也没要,懒得再管别人家的事儿。手里的股份本来也想转一些给我堂嫂,她死活不要,我只好留着了。”
和祁家划清界限、急流勇退的祁陆阳,任凭外面传得风风雨雨,在陆晚面前依旧有闲心思开玩笑:
“以后,这家可得靠你养了。”
陆晚笑:“可不是我在养么。你以为换谁手指随便一点,都能像我这样点出个‘金山’来?整个南江现在就山庄里这唯一一眼温泉,便宜你了。”
插科打诨完,祁陆阳还是提了一嘴祁元善,只是,他将祁元善称为“那个人”,不念名字,不带感情。
“那个人的案情很复杂,把证据材料上交了以后我和吴峥都被叫去协助调查,折腾了好几回。最后一次去警察局,我到吃晚饭的点才从里头出来。航线没提前申请,机票又买不着,我只好让人抢了张夜里十点多到南江的高铁票,熬了半宿才到章华。不过,晚也有晚的好处,正好能砸砸你窗户玩,这可是我看家的手艺,不能丢。”
“手艺确实不错,就是差点砸到我。”
听出来祁陆阳是在故作轻松,陆晚难得柔情,踮起脚在他前额上亲了亲,搂着腰的手一直没放。
祁陆阳心里舒服了点。他说:“林永强让我别把U盘交出去,这件事,对开元或多或少还是有影响,林雁回也不太赞同,毕竟我和他总归是……她觉得不至于。但我都没听。”
“不仅如此,我也没有告诉那个人我和他的真正关系,他根本没资格知道这些,他不配。迟迟,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