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太喜欢孩子了,哪怕是脏兮兮的孩子。
索性就在他家吃吧。
韩江雪的意思,是让渔人自己估量着他们四人的饭量来准备饭菜,结果端上桌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菜,还是惊到了月儿。
“我们就四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渔人夫妇一脸谄笑,并不应答。月儿虽然不常出来,但心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以前在“绝代芳华”的时候,便见惯了每桌酒菜由店家安排,基本上都是拿贵的往上怼,安排得越多越好。因为就是算准了这些恩客出手阔绰不差钱,在女人面前还要充面子,不能计较银钱。
如今其实差不多一个道理。
渔人一听一行人的口音,便知道这是外地人,打定主意了想做一锤子买卖,敲上一笔算一笔。再加上韩江雪与月儿都是年轻模样,外人看来如胶似漆的,怕是还在热恋期的小情侣,此时的男人更不吝花销了。
“这桌菜,够十个人吃了,方才我先生吩咐的是按照四个人的饭量布菜。我想知道,这剩下的菜,两位打算如何处理?”
渔人大喇喇开口:“夫人,我们都是做苦力活的,所以平日里饭量大。不知道你们饱肚子人吃多少饭,所以做得多了。你看……这菜做都做了,您也每样都尝尝鲜。一看先生夫人就是富贵人家,何必与我们这小老百姓计较。”
月儿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她也知道韩江雪到现在一句话没说,是打心眼里没在乎渔人坑的这点钱。
可打小便吃不饱饭的月儿最忌讳浪费粮食。如今从泥入云,身价倍增,可她依旧觉得靠浪费吃食来赚钱,太不厚道。
“我先生即便赚得多一些,也知道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的道理。难道你们平时都阔绰到这个地步了,每餐饭都要吃得这般铺张?”
渔人见月儿并不入套,便开始可怜兮兮地看向韩江雪,想着男人爱面子,应该不会多计较了。
可偏偏韩江雪宠溺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娇妻,摊开手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老乡,你可能不了解,我家一切夫人说了算。”
月儿自然不是那个诸事“说了算”的,但此刻韩江雪话音一落,一切决定权又回到了她这里。
就在月儿打算再一次争辩一番的时候,她余光扫过虚掩着的门外,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门缝,正直直地看着月儿身前的桌子。
月儿突然愣住了,这是她见过的眼神。
小的时候,吃不饱饭的瘦马姑娘们,偶尔去了前院,看见宴席上满桌珍馐,馋得直流口水,却又忌惮挨打不敢上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心头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月儿指着门外的双胞胎姐妹,对渔夫夫妇说:“门外站着的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所作所为她们都看在眼里的。你们若想靠着诓骗外地人赚这点断头钱,早晚会把你们村子的名声搞臭。到时候你和你的孩子们,永远都别想吃饱饭。”
月儿话说得锵锵然,然渔人夫妇羞赧,又让韩江雪佩服。结婚以来,月儿在韩家这么压抑的氛围下小心翼翼,让韩江雪都忽略了自己娇妻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韩江雪心下思忖,如果真的分家,月儿应该能成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吧。
月儿玉手轻抬,神色柔和了许多,她对着门外的双胞胎摆了摆手,唤她们进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们讨价还价,不付钱,只是觉得浪费吃食太过造孽了。索性都做了,你们两个带着孩子,一起坐下来吃吧。”
月儿最终的决定是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妇人赶忙摇手:“别……夫人您不怪罪就行,我们哪能上桌呢?”
两个孩子已经进了门,吞咽着口水,满怀期待。可听了母亲这么一说,脚步又凝滞了,向前也不是,不向前也不是。
韩江雪:“让你坐就坐吧,再等一会菜凉了,谁也别想吃好了。”
饶是韩江雪发话了,妇人仍旧用眼神阻了两个孩子上前,她转头看向渔人:“当家的,你坐下陪先生夫人吃,我……我领孩子去下厨吃。”
月儿不解:“为什么?”
妇人神色赧然,紧张又惭愧地捋了捋已经出油了的头发:“女人家的,怎么能上桌吃饭呢?”
饶是月儿这般出身的,都被妇人这句话惊呆了。
民国至今,虽说官方一直三令五申的“男女平等”只浮于表面,但不过一餐饭,小门小户都要把尊卑分得如此明晰。
女人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月儿越想越气,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要下桌了?”
妇人赶忙解释,韩江雪指了指桌旁的空位,他神色冷峻了下来,显然,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
渔人赶紧给妇人一个眼神,她便战战兢兢领着两个女孩坐了下来。
不满归不满,但在尝了几道菜之后,月儿觉得也算没有选错人家。妇人烹制的小海鲜皆是寻常农家做法,保留了海鲜的原汁原味,肉质紧实,醇厚甘甜,口齿间回味无穷,当真是一个“鲜”。
不过以月儿的性情,即便是十分合胃口的菜肴,仍旧不能十分放得开大快朵颐。她精挑细选地每道菜尝一尝,吃得多是螺肉贝类,鲜少触及虾蟹。
韩江雪从旁观察,问道:“你不喜欢吃虾蟹?”
月儿摇头:“倒也不是,就是剥着太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可是月儿不喜欢吃得满手汤汁,看起来并不十分雅观。
韩江雪轻哂,夹了个虾剥好了递给月儿。月儿有点意外,赶忙拒绝:“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递到月儿嘴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副官与槃生都自觉主动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吃菜,不去打搅少帅和夫人的情趣。可妇人却没那么有眼力见,一旁笑着,谄媚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疼人的丈夫。”
渔人用眼神剜了妇人一眼,妇人赶忙住嘴了。
月儿有点不好意思,把虾仁吃进嘴里。然后便也夹起了一只虾,用青葱玉手剥了起来。
韩江雪觉得好笑:“你怎么还这都要计较了?剥虾而已,还要和我比个输赢?”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照顾实在太多。许多事情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上忙,还可能拖累你。但日常生活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应付得来的。”
说罢,同样的姿势将自己剥好了的虾送到了韩江雪的嘴边,眉毛一挑,示意他非吃不可。
韩江雪心下欢喜,慢慢两颗心越靠越近,放得开的小娇妻,愈发惹人喜欢了。
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语,这顿饭吃得倒还算欢乐,就在月儿擦了手决定撂下筷子,结束一餐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有汽车急刹的声音,有关车门的砰砰声,有喊叫有咒骂,交织在一起,乱糟糟的,惹人一阵心烦。
这荒郊渔村,如同韩江雪这般特地从城里驱车过来散心的人可不多,副官警觉起身,眼神示意韩江雪他去看看。
手已经伸进了兜里,月儿知道,他掏枪了。
槃生机灵,也欲起身跟随,被月儿拦了下来。他这瘦胳膊瘦腿的小身子骨,真遇到点什么事,能顶什么用。
李副官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入了院来。
乍一看,并没有辨清眉目,只远远看见来人身上都是嫣红血痕。副官掏出枪,快速将门关上栓住,用身体抵住这并不厚实的门板。
“少帅,带夫人跳窗从后面走。槃生跟着我。”
韩江雪没有片刻游移,他一把揽住月儿的肩膀,掏出枪,要带月儿离开。
就在这时,门板被狠命地叩响了。
“娘,你锁门干啥,快点开门!”
第二十四章
韩江雪脚步一滞, 看向妇人。那妇人倒是一激灵, 反应了一会, 马上开口:“是我儿的声音,误会, 误会!”
说罢, 妇人便要去开门。
副官却用身体抵住门板,枪口朝向那妇人。
“你说是你儿子, 就是你儿子?再说了, 你和你儿子有什么居心, 我怎么知道?”
门外传来少年人的催促声:“娘, 你快点开门。有人受伤了,我还得去找医生呢!”
声音甚是急切,韩江雪把月儿拉倒了身后, 端起枪朝向门口的方向,点头示意副官先开门, 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门开得太急, 门外人猝不及防,两摊血肉直接摔了进来。
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龇牙咧嘴,溃不成军。
月儿骤然看见这些血,无端又想起昨晚所见的日本女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韩江雪倒是从容许多,他定睛一看, 摔在地上的人里正有着昨晚刚认识的,那奇装异服的木旦甲!
门外木旦甲的随从赶忙冲了进来,将压在另外一人身上的木旦甲扶了起来。只是些许移动,韩江雪也能感受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伤得不轻。
木旦甲一脑门子的冷汗,抬头看见了居高临下的韩江雪,先是些许错愕,但转瞬便恢复了理智。
“好巧啊,韩少帅。”
木旦甲身下压着的,是一个周身学生服装的年轻人,这会撤了背上的外力,也坐了起来。满脸满襟的血,看向势均力敌的双方。
谁也没说话,妇人却“嗷”的扑了上去。
“我的儿......你这是咋了...!”妇人哭腔都不在调上,显然被吓得不清。
学生安抚妇人:“妈,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这是这位壮士的血。他救了我......中了弹,我得赶紧给他找医生去!”
说罢,惊魂甫定的学生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却被副官的枪口挡住了。
与此同时,木旦甲那鹰爪一般有力的大手也死死钳制住了男学生的脚踝,吃力对他说:“不要找医生。伤不严重,没必要声张。”
月儿到这个时候才缓过神来看向木旦甲腿上的伤口,枪伤处已经皮开肉绽,粉色模糊的血肉都已经翻了花,身上还有其他划伤的痕迹。
说伤不严重,任谁都不会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伤?”韩江雪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戒备,抬腿向前一步,将身体挡在月儿的视线前,不想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是啊,儿啊,到底咋回事啊?”
学生支支吾吾:“我……我在法租界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被租界的警察围剿,然……然后这位壮士就救了我。我就带他来家里了。”
集体活动?学校的集体活动,关租界警察什么事?他含混不清的言语让妇人更加心焦,但韩江雪已经猜出了些许端倪。
“你们上街宣传反战了是不是?”
男学生瞳孔骤缩,惊愕地看向韩江雪。随后也明白隐瞒不过去,赧然低头,硬着头皮说:“是。”
妇人一头雾水:“啥是反战?反什么战?关你个学生娃子啥事?”
男学生看着母亲一脸茫然的表情,眼底闪过一抹厌弃:“外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还打中国人。洋人打,军阀打,打来打去,老百姓啥时候是个头!”
至此,妇人才明白儿子今天经历了什么。她只是个出苦力的妇女,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她也知道,天天打仗,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关她儿子什么事!
妇人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就朝少年人抡了过去,涕泪横流也顾不得擦,只是咬着后槽牙咒骂:“打仗有当兵吃官粮的去打,关你个学生啥事!我和你爹辛辛苦苦赚这两个子儿,供你上学,你……你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学生不是个死心眼,挨打自然要跑。二人在屋子里你追我赶,咒骂声与辩解声交织,惹人不胜其烦。
韩江雪走上前,俯下身蹲在木旦甲旁边,声线依旧冷淡,但并不冷漠。更像是一位医生,审时度势,清醒自处。
“你中枪伤了,需要赶紧把子弹取出来,进行缝合。这里条件太简陋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木旦甲此刻黝黑的皮肤都开始有了泛白的迹象,双唇发青,两颊汗水成串。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故作轻松地扯开了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
伸手将自己的前襟搂开,露出一块狰狞可怖的刀疤。
“十二岁那年玩刀刺了个对穿,也没去什么洋医院。老子照样活到了今天。一会让小伙子给我找把刀,老子自己就能把子弹剜出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木旦甲身上的疤痕,又看了眼他腿上的伤口。
“情况不一样,现在无法确定你这颗子弹有没有伤到骨头,动脉和神经。贸然剜出来,没有麻醉,没有消毒,没有后续抢救措施,非常危险。”
韩江雪不由分说,伸手扳向木旦甲的肩膀,欲图将他搀起来。
却被木旦甲身后的随从按住了双手。
双方的之间的情势又一次变得剑拔弩张。副官与小槃生都抬起了枪口。
木旦甲倒是云淡风轻,挥手示意随从退下:“别乱来,别叫汉人说我们不识好歹。他真是想帮忙,我能看出来。”
转头眉毛一挑,又对韩江雪说:“不过说起来,咱们两个还没熟到让韩少帅出手相助的地步吧?”
他青筋暴起的样子,在韩江雪看来,已然是强弩之末。
“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学。医生对患者负责,不需要是熟人的。”韩江雪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格调过高,恐难让木旦甲信服,旋即缓和了语气,“而且你救了学生,我觉得你值得被帮助。”
月儿在一旁梳理消化着韩江雪的话。“帮了学生”,帮的就是这些“反战反军阀”的学生。她猛然间突然想起那一日美玲托付她央求韩江雪救邱瑾,她还没开口,韩江雪就做到了。
“既然知道我救的是什么样的学生,也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现在如果去医院,有多危险。”木旦甲因为虚弱而语气恹恹,“我杀了法租界十来个人,他们如果知道了我身后的土司府,你说,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