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若执意不回去,韩江雪和月儿也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过年……
听了消息的宋小冬正巧也在此时赶了过来,她仍旧是一团和气的笑着,可说什么都不同意进韩家门的。
月儿和韩江雪说破了嘴皮子,对方只是四两拨千斤,语气不轻不重,却执拗得很。
“我去了,以什么身份坐在席间呢?姨太太?我从来没同意过给韩静渠做什么姨太太。客人?哪里有人会到旁人家去过除夕呢?”
韩江雪想了一想,揽住了宋小冬的肩膀:“父母亲恩,大可比天。你从来都不是韩家的姨娘,更不会是疏远的客人……你就是我娘,以我亲生娘亲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与自己的儿子过一个安稳年,这没什么不可的。”
宋小冬抬脸望着年轻人坚毅的脸庞,他的眼神是那般笃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
“娘的生恩,爹的养育,我都没法割舍。所以我们一起去过一个年,过了凌晨,我便送您回来休息,就一晚上的时间,就当陪陪儿子,可好?”
宋小冬的眼中已经有了热泪,半年多的光景,韩江雪从对她的排斥,到慢慢走近,到理解与爱护……这一路走过来,不可谓不艰辛。
仔细思量,小儿媳从中周旋平衡,出了多少力?宋小冬看着儿子儿媳的眼神,她终于决定放下那强大的自尊心,成全他一个完美的新年。
“好……诸事听你的。”
韩江雪转身出门去备车,两位女士在站门口向外望去,那笔挺矫健的背影,是她们心中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只是今天这后盾走起路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一行人到韩家的时间还有点早,晚饭还没备好,韩静渠见宋小冬肯赏脸,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接干起了下等佣人的活计来,一会给宋小冬添点茶,一会给宋小冬剥个果……
佣人们吓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跟在身后忙得团团转,又不敢真伸手去帮忙。
韩江雪与月儿从旁看着,强忍着笑意,倒觉得欣慰起来。
自古言道一物降一物,如今这土皇帝头上也有了能动土的了。
韩家没有了年纪小的男孩子,便没有人有那兴致放挂鞭炮,放个烟花的。坐在屋子里,听着旁边院落里时不时传来的乒乓作响,众人不禁感慨,咱们家还真是得添丁进口了。
月儿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酸涩。说话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但如今能添人丁的,恐怕只有月儿了。
月儿打小被豢养,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培育出那种瘦弱病态的娇柔美感,她总是贫血的,月事也就没准过。仔细估算了一番,这次月事又推迟了将近一个月了,如此身子骨,恐怕真的很难又孕。
月儿想着自己在天津时候痴痴傻傻地以为自己怀了孩子,是何等的天真?
这话无异于戳到了月儿的痛处,她低敛眉目,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然而只要是她的神色,哪怕细微末节,都不会逃过韩江雪的双眼。
他突然起身,若无其事地嗤笑:“简直可笑,放鞭炮而已,没了孩子,我们还放不得了?”
说罢,便拉起呆坐的月儿:“走,我带你出去听响儿去。”
韩家洋房后院,有个规模还算可观的大院子,是完全按照天津老宅的院落一毫不差地布置的。假山耸立,草木森森,只是冬日里没了植物,被积雪盖了去,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场子。
韩江雪叫副官买来了鞭炮,“喏,他们不放,咱们俩在这放就是了。”
月儿哪放过鞭炮?她平日里连阴天打雷都要心头震上一震的人,远远地听着还凑活,让她亲手放鞭炮,她是万万不敢的。
韩江雪让了几次,见月儿实在是抗拒,一双杏眼已经急得通红,像一只分百分百的小兔子似的。便只好揉了揉月儿的小脑袋,指着假山:“你站在那,我放鞭炮,你看着就是了。”
月儿向后退去,脚下的雪地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让人觉得还挺舒服。
她看见韩江雪点了烟,小心翼翼地去引燃那鞭炮的引线,火苗窜起来,月儿便赶忙高喊着:“快回来!”
本能地捂住了双耳。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一声声震动着月儿的耳膜,震得她腔子直疼。她身后离假山还有点距离,近乎出于本能的,月儿又向后退了一步。
她原以为积雪应该是同样的厚度的,可身后的积雪显然软上一些,月儿脚下力道没掌握好,脚踝一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炮仗也放完了,韩江雪看着滚在雪地里的月儿,一面急切地赶来,一面又不忘了嘲笑她胆子小得像只小猫。
月儿被说得羞赧了,索性拽住韩静雪的胳膊说什么都不放,硬生生地把韩江雪拽倒在了地上。
雪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韩江雪索性躺在了那柔软如棉花的雪地上,张开一侧的臂膀,示意月儿可以躺过去。
月儿嫌冷,才不遂了他的意,踉跄着起身,“你自己躺着吧!”
韩江雪身高体壮,并不畏冷,索性用手肘垫住了后脑,闭上眼睛,享受着大雪纷飞之中的宁静。
月儿绕着他漫无目的地踱步,脚印直接踩出了一个“大”字型。就在“大”字即将收口,就是月儿又一次靠近那假山旁边的时候,她又一次踩空,差点倒在地上。
一个人跌在一个地方两次,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月儿气鼓鼓地看向脚下的雪地,细微处,看出了有着些许不同。
绕着假山的一圈,雪地的厚度与别的地方并无二致,肉眼上是看不出有区别的。
然而踩下去,就发掘出了不对劲。那雪只浮着一层,上面轻柔绵软,下面却是雪踩过成了冰碴的样子。
月儿蹲下身,用手抚过那层浮雪,很快,就露出了一个不大的脚印来。那脚印是颇有些奇怪的,看着更像是半只脚……
月儿倒知道这是什么,是高跟鞋,而且是细跟的高跟鞋的脚印。
大冬天里仍旧保持着穿细跟高跟鞋,这恐怕一定是个不常出门的姨太太,平日里不需要走几步路,还得保持着优雅。可姨太太来
月儿突然间来了兴致,顺着那脚印一路追踪下去,慢慢地绕着走了半个假山,绕到了院子的一丛茂密的景观松林里去。那松林直通着洋房的后门,平日里是不怎么走人的。
这面通着洋楼,那脚步的终点呢?
月儿沿着脚步折返,最终,回到了韩江雪躺着的那块雪地上。到了那儿,脚步便消失了。
月儿站在此处,望向洋楼,她发觉这个地方竟然是整个洋楼的死角,这里的人看不到洋房里的房间,同样的道理,洋房应该也看不到这里。
韩江雪扒拉着身上的雪,一手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只是觉得手按着的地方,响动之后有了细微的回音,他抬头与月儿对视,四目相对,二人默契地皆是满脸震惊。
二人赶忙蹲在地上扒拉开那片地上的积雪,敲了敲几块地砖,其中一块明显有着与众不同的回音。
是空的。
韩江雪与月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旧没能将这块砖移动分毫。
月儿不解,正欲开口问,韩江雪却将食指抵住唇做了噤声的手势。
韩江雪将月儿拉开,向空旷地走去,放了挂鞭炮,于噼里啪啦地响动声的掩盖下,在月儿耳畔低语:“这块砖下面应该是悬空的,要么机关是我们在我们没发现的地方,要么……”
最后一节鞭炮扑棱这余力炸响过后,空旷的雪地上荡起了回音。
月儿忙问:“要么什么?”
韩江雪摇了摇头:“只是个猜测,应该不会。有可能机关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
月儿也觉得不该有这等道理,倘若机关在地下,那在上面用着多不方便……
韩静渠作为一方统领,算得上封疆大吏了,一生戎马倥偬,手上沾染了不少的鲜血。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于他的恨一定是大于敬重的,他在府邸给自己修一条暗道或者是地下军备库,都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与韩江雪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便没有过分放在心上。
生于这等高门大户,父子亲情淡过于权势的争斗的。韩静渠防着韩江雪,没有将这个通道告知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帮韩江雪扫着身上的积雪:“快回去吧,天冷,再着凉。”
二人回了洋房中,恰赶上众人纷纷下楼,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齐了。
六姨太仍旧风姿绰约,眉目之间似有摄人魂魄的妩媚本事,只睨了韩江雪一眼,便于檀香木折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线娇俏且魅气:“三少这赶的是什么时髦?穿的裤子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一言既出,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江雪的裤子上。一双腿笔挺修长,然而却能一眼看出不对劲来。
一时间哄堂大笑,他们这位少帅的西装裤子,竟然没有开门,直筒筒的,如同一条女人的内衬裤一般。
月儿也在众人的笑声之中逐渐发现了问题,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看韩江雪的模样怪怪的。
韩江雪却不以为然:“法兰西新时尚,势必能引领新的摩登潮流的。”
韩梦娇在一旁捧着臭脚:“三哥这条腿真是人间尤物,穿什么都好看。三哥,你这是哪里的款式,我可以让工厂生产出一批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一旁局促的月儿,笑道:“你们可生产不出来,天底下独一份,从裁剪到缝制,都是你嫂子一个人完成的。”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笑着看向月儿,月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套西装,是月儿根据西洋设计师所绘制的女装这几图,再套上韩江雪的尺码,她自己发挥改造的。
哪里是什么时尚新潮,这明明就是她忘了给裤子预留位置了!
恰在此时,众人的身后传来了男人的笑声,那笑意里带着月儿也分清是嘲讽还是玩笑的意味。
是韩江海,韩江雪的大哥。
他大喇喇开口:“三弟,我看明白了,夫人这是暗示你呢!”
月儿骤然想起韩江雪在家时候也问过她想要“暗示”什么,月儿惊诧于兄弟二人第一次能够有着如此默契,也好奇他们都认为她在暗示什么?
韩江海顿了顿,笑道:“暗示你啊,该管住的地方可得管得住啊!”
月儿的小脸登时便红得近乎发紫了,众人哄笑了多久,她便羞赧了多久。韩江雪揽过月儿肩膀,直接把她发烧的小脸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行了吧大哥,我可不像你,该管好的地方管不住。我们月儿才没那么多心思呢。再揶揄她,当心再吃一回枪子!”
韩江海本能地惧怕自己的这位弟妹,一听这话,干巴巴一笑,便将话题给引开了。
六姨太见人都到齐了,悠悠起身,拍了拍巴掌。一行人带着吹拉弹唱的家伙什来到了厅堂。
“大帅好听曲儿,我便特地请来了唱曲儿的艺人给大帅助助兴。祝大帅福寿安宁,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砸么起滋味来。这话里歧义过多,既夸赞了大帅的功勋,却又在字眼上带着一点桃色意味。
晚辈们听着,自然觉得有点失了长辈的尊重。但听在其他姨娘耳朵里,便是一众炫耀的姿态了……
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此时的韩静渠已经慢慢走向了衰老。但女人之间的争斗,却从未放过一丝一毫。
韩静渠却大喇喇一笑,男人的自尊心从来都来自于疆土的扩充和女人的臣服。他受用这个,于是那伶人班子还没有开唱,便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句:“赏!”
宋小冬此刻心如止水,对于故人往事已然不甚在意了,她看着那伶人班子,开口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班子?”
为首的琴师恭敬行礼:“回夫人的话,是北京城里来的,专门唱北京小曲儿的。”
琴师此言一出,六姨娘的脸色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很快便消散了去,众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她便好整以暇道:“这几位都是我旧时相识了。”
一听说对方是北京来的,登时便勾起了宋小冬的兴致。
“北京?你们是哪个班子的?师从谁?”
梨园行虽于世人眼中,是下九流中的末位,历来有着娼优并序的说法。但梨园行自身却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矩和体系。
无论是得过老佛爷赏赐的大戏班子,还是街头卖艺的养家糊口,只要是干这行,都讲求个“师从何人”。
宋小冬这般攀谈,倒没有其他意味,只是京城之中但凡叫得出名字,担得起“师傅”二字的角儿,没有她宋小冬不认识的。
那琴师见宋小冬这么问,也不知其身份,于是利落答着:“城南曲儿王,孙之洞。”
孙之洞?宋小冬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了一个来回,也没想起来这个人名来。
宋小冬思量着许是不太出名的艺人吧,赚个钱收个徒弟也算是能糊口,自己不认识也有情可原。
只是这班子的质量,恐怕是高不了了。
宋小冬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可一旁的六姨娘却显然坐不住了,忙道:“他们早年间在天津城里讨生活了,所以您才可能没听过。”
月儿从旁看着,这是六姨娘鲜少有过的慌张神色。说到底,不过是个戏班子,有没有名气,师从何人,本就是不重要的。唱得好,才是根本。
可这惶惶之语入了宋小冬的耳,却是另外一番意味了。宋小冬常年往返于京津两地,天津城里的角儿,她更是熟悉了。
见六姨娘如此慌张,宋小冬不明就里,但总觉得这里面透着一点古怪。
高门大户的事情,哪里不古怪呢?宋小冬决定闭口不言,不再去问东问西了。
佣人来告,已经布好了菜,可以开宴了。一家人坐定,那伶人也开始了吹拉弹唱。
“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了天……”
伶人开口,三弦琴师从旁弹奏。声音甫一入了宋小冬的耳,便让她觉得甚是粗糙。
唱的人声线轻飘飘的,高的上不去,低得下不来。弹的人手上没有力道,左手丝毫没有揉弦的动作,整个琴音都显得干巴巴的。
事实上,即便不是宋小冬这般梨园行的行家,在座的其他人也能多少听出这曲子中的水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