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也要好好强身健体,以后有啥事,第一个挺身而出,别让她动手。男人要怜香惜玉。”
于胖子的话遭到几个白眼——
“她替你打架的时候,你怎么没站出来怜香惜玉呢?一百六十来斤猪肉呢,当真白长了。”
于胖子反驳说:“那是以前。今后没了徐晚星,怎么着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再打起架来,谁怂谁是孙子!”
没了徐晚星,地球一样在转。即便再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他们也会记得她在眼前的时候,给过他们多少信心,多少狐假虎威的光辉时刻。
所以今后分隔两地也好,渐行渐远也好,他们都不再是被霸凌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唯独放心不下的,还是屋内的那个人。
她看起来比谁都坚强,比谁都不可一世,可他们至少在新的环境里还能继续在一起,唯独剩下徐晚星孤身一人,面对朋友都离去的结局。
他们把她拜托给乔野,说笑似的数落她的缺点。
“一根筋,固执,说好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吃了文化的亏,乱用成语,颠三倒四,明明心里是一片好意、满腔热情,说出来永远荒腔走板、没个正经。”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永远不承认心里有个小姑娘,但其实敏感是她,热情是她,勇敢是她,胆小也是她。”
“上次因为高三一男的踹了猫,撸袖子就上去干架,扭头看着野猫死了,眼圈都红了。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还死活不认账,非说我们眼花。”
……
嘴里说着那些缺点,声音却有些暗哑,带着少年人不可言说的温柔懵懂。
凶不是凶,是关切。
鲁莽不是鲁莽,是勇敢。
爱哭不是爱哭,是善良。
谁也没有夸过她半个字,可说话时的语气、眼里的盛情,却无一例外不是崇拜。徐晚星不是大英雄,只是平凡世界里的小姑娘。
可那个小姑娘在他们晦涩的青春里,点亮了一片天。
即将远行的当下,谁都明白,兴许人生就从此刻开始出现了分支,她还在大道上一路疾行,他们却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
放不下也要放下,因为青春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如同这一夜,纵使星光满天、喧哗热闹,也终于在一地寂寞的空酒瓶里落幕。
离去时,春鸣拍拍乔野的肩,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后,“今晚最伤心的就是她……后续就交给你了。”
乔野点头,“有我在。”
二楼人去楼空,只剩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的白色床单,孤零零立在夜色里。
他推门而入,看见蜷缩在角落里,面朝立柜呼呼大睡的人。地上有一方薄毯,他伸手拿起,替她盖上,低低地说了句:“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个子矮小,蜷缩在一起更像个孩子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终于回过头来,寂静的深夜里,外面是喧哗欢闹过后的一地狼藉,她却满面泪光。
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她呜咽着,像个孩子似的抹着仿佛永不干涸的眼泪。可她最怕的就是,当她转过头来,他们都走了。
从此没有麻将小分队,没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诨,没有上课时满嘴跑火车、一个个接嘴,没有天台上的聚众斗殴,也没有那群看似莽撞却满腔热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着那方薄毯,哭得无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动了动指尖,心下一片潮湿,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她哭。他只是缓慢地坐下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对待一个爱哭的孩子,没有过多言语,只有无限耐心。
他低头拭去她的眼泪,说:“徐晚星,你还有我。”
她哭得泪眼婆娑,于朦胧中望着他,“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他郑重点头,“我会一直留下来,不会走。”
即便去向远方,也与你一起。
少年的手轻而有力,奇迹般止住了她的呜咽。她把头埋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眼泪已干涸,呼吸变得绵长而温和,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徐晚星,考C大吗?”
她一怔,抬头落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只要分数线达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乔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第五十九章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到高三上期的期末考试时,徐晚星正式进入了全班前十。
春鸣他们也并没有与她渐行渐远,总会在周末出现。没有高考的压力,他们比同龄人轻松不少,但仅限于脑力。趁着周末总会来清花巷找徐晚星,一人带点零食,蹲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
春鸣学的是护理,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男护士。他亮出胳膊上的针眼给大家看,“和搭档对着练习打针,这我搭档给扎的。我怀疑他六百度近视,没戴眼镜就为针对我。”
于胖子拍拍他的肩,“忍着点,反正我是想不到比这更适合你的专业了,一个字,娘到爆。”
春鸣慢条斯理拂下他的手,“学好数学再来和我说话。”
于胖子学的是烹饪,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大厨。
徐晚星说:“很好,看来你的体重还有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于胖子眉飞色舞,“今后办席面,记得都请我来啊!”
“那是,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刘学的是计算机,虽然至今连Control和insert键都叫不利索,仍然满怀希望地觉得自己是明日的IT工程师。
于胖子:“论这种乐观精神,我还是服气的。”
然后话题总会扯到乔野身上。
“你和学霸哥最近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大家都在努力学习啊。”徐晚星装傻。
“定好高考考哪儿了没?别说咱们没提醒你,未雨绸缪啊。”
“就是,不然将来没去到一个地方,小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扑上去,学霸哥能不能把持得住,这可就不知道了。”
……
二楼的棚户外,他们说着,笑着,闹着。徐晚星仰头看天,觉得真好,谁也没有离去。他们还在一起。
*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前十八年,徐晚星对这句话的体会并没有多深刻。日子虽清贫,但大体是幸福的。小挫折常有,但大道是平坦的。
直到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五十三天时,她才终于明白天不遂人愿的意思。
春节之后,大半年来,徐义生似乎没有那么拼命了。过去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上夜市做生意,如今也知道劳逸结合了。
偶尔会给自己放假,不摆摊——
“我去你张姨那坐会儿。”
“咦,你不是不打牌的吗?”
“我就喝杯茶,看看人家打,不行?”
徐晚星恍然大悟,斜眼看他,“看麻将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徐义生总是抬手假意要揍她,但也只是吓唬人而已,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随即就匆匆扭头离去。
*
三月风暖,又是清花巷的春天。
徐晚星做完一套模拟卷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老徐下午就去了兴旺茶馆,这会儿都还未归家。
“中年男女都这么火热的吗?饭都不吃,光谈恋爱就饱了……”
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揉眼,打算出门走走。正巧中性笔芯告罄,干脆骑车去文具店买盒新的。
文具店离夜市并不远,她兴冲冲想着,顺道去抓个现行,批评教育一下老徐同志,恋爱要谈,但肚子也得管饱。
从前都是老徐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啧,今天风水轮流转了。
哪知道到了茶馆,却没见到徐义生的人影。
“李叔,我爸呢?”她拿了盒笔芯在手里,四处搜寻都没找到人,又走到了柜台前,问老伙计。
“你爸?”李叔有些奇怪,“他没来过啊。”
徐晚星也是一愣,“没来过?他下午没在茶馆吗?”
“没有啊。”
“那张姨呢?”
“你张姨今天有事,也没守铺子。”
“那您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说是朋友生病,去医院了。”
徐晚星愣了片刻,难道老徐陪张姨去医院看朋友了?可以她对这二位的了解,他们不是那样高调的人啊,平日里有人开玩笑,都会避嫌,怎么会同行出入这种场合?
*
夜里,徐义生回家了。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等他,听见开门声,扭头,“爸?”
徐义生愣了愣,“这都几点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时间晚了啊?这都几点了,你还知道回家。”徐晚星起身,“吃过饭了没?电饭煲里有排骨汤,还热着呢。”
“吃过了,你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
徐晚星去厕所洗漱,出来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一直在茶馆待到这会儿啊?”
“是啊。生意好嘛,你张姨忙不过来,我就顺手帮帮忙、打打杂。”
徐晚星定定地看他片刻,没说话,最后移开视线,“那我睡去了。”
她在卧室躺着没作声,等到屋外传来洗漱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才偷偷起身。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黑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检查大衣口袋。
先摸到的是徐义生的钱夹,前些年他过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好多年过去,劣质皮已经磨得斑驳,他却还在用。
然后指尖才触到薄薄一摞纸。
她用手捏出来,摊开,打开手机电筒,看清了票据的抬头和入院手续的字样。
蓉城第一人民医院。
就诊人:徐义生。
病情诊断:结肠癌中期,原发部位癌有部分浸润,伴随较少区域淋巴结转移。
黑暗是最佳掩护,藏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
徐晚星握着那叠单子,浑身都在颤抖。片刻后,她熄灭了手机的灯光,缓慢地蹲下身来,死死捏着手里菲薄的纸张,埋头在双膝之间,无声而剧烈地哭起来。
*
上高三以来,罗学明常挂在嘴边的话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不觉,徐晚星也听了进去。
动力从未如此满溢,未来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
她总觉得再努力一点,闪闪发亮的明天就会到来。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细枝末节。而在发现那叠票据后,它们来势汹汹,一股脑挤进了她的脑中。
徐义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脸色也时常泛白。
偶尔她问起,他只说是生意太忙,没睡好。而他停下拼命三郎的脚步,偶尔歇歇不摆摊,她就放下心来,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终把那叠单子原封不动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里,回到卧室,彻夜无眠。
次日,她去了兴旺茶馆,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张姨。
“咦,什么风把我们的大忙人吹来了?”张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徐晚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看到她也渐渐敛了笑意。
“张姨,我爸的病到底怎么样?”
张姨指尖一颤,计算器上的数字都乱了。她张了张嘴,看徐晚星半天,才声色艰难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怎么发现的?”
“他老肚子疼,我劝了好多回让他上医院,他都不去。最后还是他大出血,硬撑着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要家属过去,他不肯让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电话把我找了去。”
“医生怎么说?”
“说是结肠癌中期,部分淋巴结有癌转移,现在还在化疗阶段——”
“预计存活期——”徐晚星掐紧了手心,喉咙发干,“说了吗?”
张姨与她沉默对视,良久,别开视线,“……五年。”
*
那晚,徐义生照常摆摊。
徐晚星做完作业,骑车跑到夜市,二话不说帮他递碗端盘子。
徐义生急了,“都高三了,还浪费时间做这些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啊?”
“早点帮你做完,你早点回家休息。”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下午五点才出来摆摊,哪有这么早回去休息的,还赚不赚钱了?”
“钱没有身体重要。”她强硬地说。
“没有钱,身体不好了也没病治。”徐义生把手一挥,“你的心思该用在学习上,别的可别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对父亲,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泪吧嗒一声往下掉,险些握不住那只碗。
他说得对。没有钱,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从茶馆走后,徐晚星跑了一趟医院,见到了徐义生的主治医生。朱医生是个中年男性,温和有礼,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儿后,还挺吃惊。
“之前让通知家属,他说没有家属,只有个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她问医生徐义生的病情如何,后续该如何治疗。
朱医生翻开病历本,又从电脑上掉出了几次化疗的CT图和彩超,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转移的几个淋巴结,好在区域不算太广,目前靠化疗可以暂时抑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