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徐义生也在她的茶馆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说不清是谁沾了谁的光,反正在茶馆外摆摊,徐义生从来不用发愁没有顾客。而摊子开在她的茶馆外,她这兴旺茶馆的生意也总是比别家茶馆来得好。
大概是互惠互利,天长日久的,大家也像是邻居一般互相照应了。
“今后你就在张姨这儿待着,让你爸自个儿做生意去吧。”张姨摸摸徐晚星的头,怜爱地让她坐在了柜台后,腾出一小片桌子给她,“喏,外面热,就在这儿玩吧。”
后来,徐晚星上学了,开始在柜台后做作业。
只是每当作业做完了,她也闲不住,不肯只待在柜台后这巴掌大的天地里,便帮着张姨端茶送水,顺便待在麻将桌旁饶有兴致地旁观。
后来,天赋惊人的徐晚星看会了麻将。
再后来,她不懂规矩地出言指点某位客人,那人当场赢了个清一色大满贯。徐晚星被张姨拖走,后者还不住地跟其他三位客人道歉。
后来的后来,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某桌凑不齐人数、三缺一时,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张姨,我帮你凑个人头呗。”
那一天,她赢得三个成年人脸都黑了。
“杠。”
“清一色。”
“清对。”
“大对,自摸三家。”
“对不起,我又胡了。”
小小年纪的少女仰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蛋,声音清脆,牌技娴熟。张姨在柜台后看得眼睛都直了。
后来的后来,她就成了兴旺茶馆凑人头的常驻嘉宾。
徐家条件并不好,全靠徐义生摆摊赚钱。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老徐对女儿百般呵护,虽然严厉是严厉了点,但任何同龄人拥有的物质条件,他都义无反顾提供给徐晚星。
于是张姨也从不贪图徐晚星赢的牌钱,总是手一挥。
“这点小钱,你自己收着吧。”
徐晚星赢多输少,并且基本稳赢不输,赢来的钱总能补贴家用。后来徐义生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也不知是从小看牌打牌锻炼出了徐晚星过目不忘、心算速度惊人的理科天赋,还是她过人的理科天赋带动了她打麻将的技能。总而言之,徐晚星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了。
夜里十一点,徐义生惆怅地从茶馆里把徐晚星逮出来。
“够了,别打了。我继续摆摊,你给我麻溜地滚回家洗洗睡了。”
“别啊,爸我这正赢钱呢!”徐晚星乐呵呵地从包里抓出一大把零钱,“你敢信,打两块的我赢三家,俩小时不到,都进账两百八了!”
“你明天还上不上学了!”徐义生咆哮。
“上学能值几个钱啊?将来工作了,说不定还没打牌赚得多呢。”徐晚星嘀咕,冷不丁被徐义生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老子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当个赌徒!”徐义生是真的生气了,指着清花巷的方向,“你给我滚回家去!从明天开始,我不要你来摊子上帮忙了!”
这一幕被加班回来的乔慕成撞见了,脚下一顿,自行车刹在路边。
与他同行的,是清花巷的另一位住户,传说中的老李。就是因为他,徐义生才对乔野起了贼心,试图撮合女儿与他成为学习小伙伴。
老李也是乔慕成转来蓉城工作后的新同事,清花巷的房子还是他介绍的。
“大晚上的,小姑娘怎么从茶馆出来?”乔慕成摸不着头脑。
老李看了眼垂头丧气往家走的徐晚星,下巴朝路边的抄手摊一努:“老徐一向在兴旺茶馆外头摆摊,那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耳濡目染的,常帮老板娘打牌。”
乔慕成一愣:“这怎么能行?小小年纪就成了赌徒……”
“不这样也没别的法子啦。”老李叹口气,“徐义生单身男人一个,带着个小姑娘,能养这么大,把人养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已经很不错了。谁还能苛求他又当爹又当妈,把人养成精雕玉琢的呢?”
乔慕成是有涵养的人,不便过多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只是车骑到一半,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徐晚星的妈妈呢?”
老李摇摇头:“徐晚星没有妈妈。”
“……”
乔慕成糊涂了。怎么还会有孩子没母亲呢?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李同情地替他解惑:“非但没有妈,这孩子命不好,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十七年前,小姑娘出生一个月不到,就被人丢弃在清花巷的巷口。
那一年,徐义生三十五岁,因儿时的一场车祸跛了脚,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倔强如他,干脆单身到底。
那个夜里,他卖完抄手、摆摊归来,在巷口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骑着三轮的他一惊,猛然停下,左顾右盼老半天,总算在篱笆下找到了被裹得严严实实、放在纸箱子里的小姑娘。
他扯着嗓门儿问:“是谁家的孩子给扔在这儿了?”
空空荡荡的巷子里无人应声,只有孩子的哭声。他急了,也不知这婴孩怎么了,只得手忙脚乱抱起她。奇妙的是,在他把她抱进怀里的那个瞬间,孩子不哭了。
寂静悠长的巷子里,黑夜是那样漫长,仿佛看不到头,仿佛天不会亮。
可他低下头来,与那小小的婴孩彼此对视着,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明亮到令人屏息的黑眼珠。
小姑娘好奇地抬手碰碰他遍布胡茬的下巴,咯咯笑了。
次日,他把孩子送去了警察局。孩子搁在警察局三天,他每天都去看看,问问孩子的父母找到没有。
可答案总是否定的。
十七年前的蓉城并没有很好的福利机构,在警察决定把这女孩送去福利院时,徐义生不放心,亲自勘察了一遍。
阴暗潮湿的福利院不但缺人手,孩子们也瘦巴巴的,吃不饱也穿不暖。角落里有小孩在哭,可工作人员视若无睹,置之不理。
徐义生急了,那孩子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健康成长呢?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工作人员接过襁褓里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往院子深处走。小姑娘趴在那人肩头,目光触到了他,忽然间就咧嘴笑起来,一如初见的那个夜晚。
徐义生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就冲了上去。
“把孩子给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这样坚决地从那人手里轻轻地、却又不容拒绝地抱回了小姑娘。
她还在笑,冲着他的下巴就是一啃,没有牙的小豁嘴咬不疼他,却留下一堆晶莹透亮的口水。
徐义生黑了脸,一边骂着小东西真坏,一边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后来,他把那孩子带回了家,取名徐晚星。
初见那一夜,他抱着小姑娘站在清花巷里,清风徐来,星辰漫天。他希望这孩子也能像那晚的星星一样,明亮如初,熠熠闪耀。
第十章
对于自己毁了乔野的新书一事,徐晚星自觉理亏,从第二天起就停止了报复行为。并且因为心虚的缘故,她整整三天都没往后座看上一眼。
同时,她觉得自己也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虽然和乔野不对付,但也成功发现了他的第一个优点:涵养好。
平心而论,如果角色互换,她是乔野,在看见自己那堆惨遭毁容的新书时,大概已经跳起来狠狠抽他脑袋了。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处理的方式成熟而冷静,只给了她一个“请你自我反省”的死亡凝视。
徐晚星不甚唏嘘,这人是真有涵养啊!
不过如果换个人,这种处理方式大概会更好。
毕竟上学期期末考试,她的双语都离及格线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被气得眼睛都红了的老徐摁在搓衣板上摩擦,也只反省了一分钟——因为剩下的时间都拿来龇牙咧嘴感受膝盖的痛楚了。
啧,乔野真是所遇非人。
徐晚星一边摇头,一边对春鸣和于胖子感慨。
两位狗腿子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徐晚星的语文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烂到家了。
三天时间,麻将小分队没再与乔野发生冲突,因此也有了闲暇去思考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譬如说,找点乐子填补课间麻将的缺失。
这日午间,于胖子做贼似的跑进教室,背包反背在胸前,双手还捂得严严实实的。一踏进教室,他就开始呼朋引伴。
“来来来,哥带了个好东西!”
教室里除了麻将小分队,并没有别人。也只有这几人才会每天不在家睡午觉,反跑来教室聚众赌博,还打着“学习小组”的旗号。
“什么好东西?”
几人兴致勃勃凑上来看。
徐晚星趴在桌上打盹,被这动静闹醒,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也扭头看去。
只见于胖子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几人众星拱月般把那张课桌团团围住,个个脸上都带着翘首以盼的庄严肃穆。
然后,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副……飞行棋。
徐晚星:“……”
春鸣:“……”
大刘:“……”
老黑:“……”
小白:“……”
徐晚星客客气气地说:“我能问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吗?”
于胖子摸不着头脑:“飞行棋啊!怎么,飞行棋都没玩过吗?”
徐晚星微笑:“就因为是飞行棋,才想问问这怎么就是好东西,值得你这么披星戴月地捧进来了。”
披星戴月……?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很想私底下跟徐晚星提个建议,语文不好真别乱用成语,每次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的憋屈,她是不会明白的。
众人就飞行棋吐槽了于胖子一番,然后身体力行地实践了“真香定律”——
午后的教室里,没有麻将的小分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热火朝天的聚众赌博。
“六,六,六,六——”于胖子嘶吼得面红耳赤,最后惨叫一声,“靠,凭什么你动不动就连续几个六,我一个都出不来?”
徐晚星轻飘飘抄走桌上的骰子,握在手里搓了搓:“跟我下飞行棋还想把我炸回家,我看你是没睡醒。”
走到门口的乔野脚下一顿,又一次听见“我看你是没睡醒”这样熟悉的台词。
简直梦回一周前。
可是麻将不是被……?
他疑惑地朝教室里看去,毫不吃惊地看见自己的桌子又一次被征用,四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原班人马以经年不变的姿势歪七倒八聚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下起了飞行棋。
乔野:“……”
下一秒,教室里掀起了新一轮的高潮。
起因是在徐晚星的蓝色飞机前,六步开外坐落着于胖子的红色飞机,九步开外是大刘的绿色飞机。
于胖子很不服气地说:“麻将你厉害,我还不信飞行棋你也下遍天下无敌手了!”
大刘点头:“有本事你把咱俩一块儿炸回家!”
徐晚星很淡定:“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她微微一笑,手腕一抬,骰子欢快地落在桌面,咕噜噜一滚,落定了。
众人定睛一看——六。
于胖子:“……”
春鸣没忍住:“噗。”
徐晚星拿起了自己的蓝色飞机,往六步开外的红色敌机上一放,还配了个音:“砰——”
然后她就把于胖子的飞机扔回起点了。
非但如此,她还抬头真诚地补充完了那句话,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那我就大发慈悲地成全你。”
于胖子:“………………”
另外几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掷出六点的人还可以再投一次骰子,徐晚星又一次抄起骰子,故技重施,往桌上一扔。
这一次,笑到一半的大刘戛然而止,然后就惨叫起来。
三,他的绿飞机也滚回家了。
教室里有人惨叫有人大笑,唯独徐晚星伸了个懒腰,把手摊出来:“给钱吧,朋友们。”
大家在事后结账,于胖子嘀嘀咕咕说徐晚星肯定在骰子上做了手脚。
徐晚星翻白眼:“Excuse me”
可以,这是狂妄到素来不及格的英语都飚了出来。她气势满满地说,在聚众赌博这件事情上,她徐晚星从来都是queen。她认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还queen呢,真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教室外的乔野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人,也懒得去要回自己的座位。
drama queen还差不多。
*
在迎来飞行棋的这一周里,麻将小分队终于不再缅怀那副逝去的麻将,拥有了新的慰藉。也因此,大家对乔野的怨恨也就烟消云散。
而就在徐晚星以为她和乔野恩怨两清时,乔野的回击才姗姗来迟。
一周时间,她沉浸在新的快乐里,而乔野做了什么呢?是小心眼地私底下酝酿大招,报复她了吗?
不,他没有。
事实上,乔野还真是什么阴招都没放。
他不过就是把那天被徐晚星碰倒在地的各科练习册都上交了一遍,不能上交的,就拿着遍布污渍的课本去办公室问题。
原本可以清理得更干净的封面,他想了想,留下了显眼的污渍。
收作业时,课代表暗示他要不要包个书皮什么的,挡住那难看的表面,他不为所动。
于是办公室的老师们也展开了一轮议论——
“哎哎,乔野这练习册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脏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