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荀氏家族,也有很早就定亲的。襁褓中就被卖掉了的荀彧是一个,十六岁的荀谌也面临政治联姻的困局。荀谌的爹荀绲调任济南相,为了便于在刘家和儒学共治的青州站稳脚跟,荀谌将来的妻子将出自青州刘氏。
向来活泼的荀谌整日都是蔫蔫的,连红烧肉都不能让他开心了。
“你这又是为何?”他哥哥荀衍说,“我也是从小就定亲了,阿彧也是从小就定亲了。怎么到你了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荀·叛逆期·谌不理哥哥,自顾自蹲在河边拔草,手上划了好几道小口子。
荀衍叹气:“这又是什么毛病?”向来乐天生长的弟弟突然就叛逆了,他能怎么办,只能守在旁边等。
好在荀谌没有干出发疯跳河之类的事,他拔了一会儿草,就站起身。“阿生呢?我好像听到她在唱歌。”
荀衍一脸问号,还没回过神,荀谌就踩着糊满泥巴的木屐一溜烟跑了。
这又是什么毛病?!!!
阿生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去年大水将这块石头从上游冲到这里,今年水位回落,又让这块大型鹅卵石暴露在河滩上,用来坐人最舒服了。她今日突然有感,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就对着涛涛的河水和辽阔的天空清唱。
《假行僧》
起起落落的变调悠长不绝。荀家的家学也教唱歌,很具有古韵的一种唱法,跟现代歌曲结合在一起,就显得更加怪异。
小荀彧捡了一口袋鹅卵石,跑到大石头下仰望她:“阿生唱的是哪地的方言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普通话才是正常东汉人。
“是北方的一种方言,大约在周代燕国那一带。”
“哦……”荀彧摸摸下巴,“那用官话说,是什么意思呢?”
“这稍微有些难。我想想,大意是——”她突然站起来,眼神中都有一种惊人的神采,“我将由南往北,从白到黑。仗我双腿,拥千山万水。终有一日,远走高飞。”
荀彧睁大了眼睛:“阿生要走吗?”
荀谌突然从芦苇后面绕出来,将手覆盖在荀彧头上:“她会走的,终有那么一日。颍川太小了……留不住她。”
阿生眉眼弯弯:“咦,阿谌来了。今天中午吃肉吗?我听阿彧说你要定亲了,这是成年的喜事,该庆祝的。”
荀谌也露出一个笑,一把将荀彧抱起来:“好!我要成年了。”
虽然面上恭喜了荀谌,但阿生私心里对于荀绲荀二龙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别人家都是卖女儿,他是卖儿子:荀衍、荀谌、荀彧的婚事都被拿来强势联姻了。虽然这年头普遍盲婚哑嫁吧,但越是高层其实越灵活,以荀家人的地位按理是应该给子弟一点点择偶自主权的。
荀绲这种作风,太不注重孩子的人权了,封建大家长气息极为浓重。
事实也正是如此。
荀绲在前往济南国上任之前,先回家来处理出发前的琐事,顺便参加荀悦的冠礼。他常年在外为官,不了解阿生在荀家求学的情况。现在了解了一些,就颇有微词。“宦官之后就不说了,阿彧定的是唐家的女郎。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已经快要及笄了,多少得避嫌吧。”
荀老二跟荀老四还不一样,虽然思想封建,但说话做事都有理有据,不然也生不出这么多成材的儿子。荀爽没办法反驳二哥,只能放他去找阿生谈话。
阿生看到荀绲屏退奴仆的时候也有些懵,但她还是一丝不差地行了个标准礼:“仲慈公。”
荀绲见面先夸:“礼仪很好。”
“仲慈公过奖。”
双方客套了几句,荀绲就引导着正题。“《论语》有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我家的几个不肖子弟,我让他们为入仕做准备。我听慈明和叔慈说,郎君良才美质,对于将来有什么打算吗?”能有什么打算啊,女孩子又不能出仕做官。
阿生不答话,荀绲就继续:“郎君认为宫闱如何?”曹家费劲心思养女儿,刚好又跟小皇帝年龄相仿,难道是要走裙带路线吗?
阿生摇摇头:“那不是我的志向。且伯祖父在时,哪能想到先帝无后,是如今的陛下继承大统呢?”您别瞎猜,我们家从来就没有把女儿往皇宫里送的龌龊心思。
荀绲笑着捋胡须:“郎君想要效仿才女班昭,学富五车,成一代大家。也要早做准备啊。”
“多谢仲慈公提点。”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赶人都是文质彬彬,话里藏话。
阿生也没有多停留,回头就去水榭上找荀爽辞行。荀爽挽留她:“我的课堂上还放得下阿生一张几案。”
但阿生去意已决,她已经差不多学完了荀家的课程,藏书也已经整理完毕。而且她总要去海南掌握大局,她还准备开发荒芜的台海呢。她真心实意地给荀爽叩头:“我知道自己异于当世,慈明公收留我,教授我诸多学问从不藏私,又让家中德才兼备的子弟和我交往,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我虽然暂时离开,但若是慈明公有难,我一定会义不容辞地赶回来,请到时不要将我挡在门外。”
荀爽见她坚定,也不再劝:“你聪慧,已经将我的学问学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一点要靠个人的修行。学无止境,即便离开此处,也不要荒废学业。”
“诺。”
“阿生此去,预备操持什么事业呢?”
“我家在四州开有医堂,我准备学医。”
“医……”荀爽沉吟。
阿生微笑着解释:“医为贱业,是因为与鬼神巫术相混杂,不是君子的学问。我准备重修医经、药经,剔除糟粕开拓新法,希望救人之术能够成为香道、茶道这样受人尊重的学问。”
荀爽这才是放松下来:“疫病横行,良医难求。你这样很好,不用在意世俗的眼光。我期待你成为扁鹊的那一日。”
荀爽的开明,从始至终都让阿生感慨。她大约是幸运的,出生的时候遇到了开明的祖父,在祖父的坚持下,她有了一个开明的父亲,后来又找到了一个开明的蒙师。如今她结束了东汉初等教育,即将开始自己的旅程。
阿生带着行李和仆从,告别了荀氏,告别了阳翟的五叔、六叔,向西往雒阳而去。虽然雒阳风云变幻,但根据曹嵩的话说,他这个司隶校尉整天住在部队里,宦官和士族两不相帮,暂时还算安全。
再就是张奂即将班师回朝,到时候曹操也会跟着回来。一家人好久没有团聚了,能够在雒阳聚上几天也是好的。
第64章 小短章
夏日六月,是荀悦二十岁生日。这天早上下了一场雷阵雨,温度降下,又有阳光,可以说是难得的好天气了。
荀悦先是祭祀了先祖,然后改穿元服,在父亲的牌位前由名士陈寔等加冠三次,取字仲豫,第一阶段的礼仪才算是结束。接下来是要依次拜见叔伯兄弟、宾客名流。
荀悦是长房遗孤,长得好看又稳重,很得叔叔们的器重,因此设在祭堂前的宴席盛大,颍川排得上号的名门都到场了。除了颍川本地的名士,还有荀家的故旧,专门从外地赶来的。还有一位恰逢其会的大儒,郑玄。
郑玄出身于一个落魄的寒门家族。父辈祖辈都无人出仕,到了郑玄的时候,不得不亲自下田做农活了。但是好在还有一些书籍从祖上留下来,好学的郑玄就此开始了他传奇的学霸之路。他十二、三岁就能够熟读《五经》,掌握占卜吉凶的方术,是著名的神童。郑玄不满足于现状,又到当地的官学中借书问道,到了二十岁出头,已经博览群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精通算术。
他的学问太好,终于惊动了省一级的大佬们。郑玄因此被推荐进入太学深造,成为了太学众多世家子弟官宦之后中的异数——寒门出身。在之后的二十年里,郑玄四处游学、四处拜师,足迹踏遍半壁江山,是真正的博采众长。
今年,他从大儒马融那里宣告毕业回乡。虽然他没官没钱,但一路走一路有人慕名前来追随。等到郑玄正式开门授课的时候,估计弟子人数能够上千。
泰斗级学霸人物,连荀爽都得承认自己输了三筹。
郑玄的到访无疑给荀家添光不少。等到仪式结束了,荀爽亲自在水榭上招待他。双方都对于占卜和五经有研究,神交已久,见面就免不了要讨论学问。郑玄正打算重新校注经史,于是将草稿拿出来让荀爽提意见,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就顺势留宿在荀家,第二天继续讨论。
如此过了三天,郑玄又开始谈占算。
“一个月前,我在雒水边计算天文,遇到一名姿容妍丽的年轻女郎,穿青衣,持炭笔白木,笔算如流,不用算筹,快我数倍出解。我问她莫非是河图之神吗,她笑言世间无有神明,师承乃颍川慈明公。”
荀爽叹息:“这位就是曹生啊,离我而去已有三个月。听康成的描述,姿仪更加出众了。”
郑玄惊道:“竟然是真的凡人啊,我还以为是托词呢。她临走时与我说五月丁未和十月甲辰有日食,五月已经应验了一半。测算日食虽然古来就有人尝试,但能够铁口直断,哪怕是号称算圣的刘洪也做不到啊。慈明竟然有这样的学问吗?”
“曹生的算学,宛如天成,不是我所教授的。我不过是用《易》引她入门,告诉她天文历法罢了。”荀爽连忙推辞,“她于琴、棋、书、画,都浅尝辄止,不擅长骈文诗赋,唯独算学极为精通,曾豪言天地日月、雷电风雨无不可算。”
郑玄一拍大腿,拜师狂魔的画风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愿意用百家的经学换她这门学问啊!”
荀爽又是叹息,拿曹生留下的作业给郑玄看:“这样的良才,可惜是女郎。我相信她能有一番成就,但注定要走得更加艰难一些。”
郑玄也跟着叹息,差点一时冲动折回雒阳去拜师了。要不是老仆死死拉住他要他注意名声,郑玄还不一定肯往故乡走。
郑玄的老家是青州北海。但是他家穷,在北海这种土地兼并严重的人口大国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郑玄又不想欠别人人情,于是准备去相对荒芜的东莱开荒种田。耕读耕读,耕种也是陶冶情操。
不得不说,这是奇妙的缘分。
很多年后郑玄回忆起来,都感慨东莱这个耕读地点,选得真是太TM有灵性了。
第65章 等秋风
天子脚下很难发育出真正雄霸一方的大族,但也是有土生土长的世家的,雒阳种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原本的地位介于豪族和世家之间,虽说族谱可以追溯到周代,但家中最多只出过县令。直到上一任的家主种暠位列三公,种氏才真正跻身世家之列,如今正当年的种岱和种拂都是“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的权二代。
年轻的种拂已经出仕当县令攒资历去了。而老大种岱则是在家中养名声,顺便,给老爹的坟墓扫扫灰。
“这是菊花吧。”种岱拿起墓碑前的花束,“没有火盆,也没有布帛,只有一捧菊花,倒是别致。”
守墓的村民不敢直视主人的面容,弯腰低头,将一个木盒高高举过头顶。“今日清晨,有一位面若好女的年轻郎君戎装而来,祭扫后留下这个木盒就走了。”
种岱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木盒:“家父故去数年,如今一不是忌日,二不是墓祭的节日,怎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来祭扫呢?”
满脸皱纹的老村长是个勉强能够跟种岱对话不胆怯的。“据那位郎君说,他幼时曾受到老主人恩惠,几日前回到雒阳的时候就想上门答谢,却不料恩公已经过世了。这个木盒中是早就备好的谢礼,如今已经无人可托,或者在坟前腐朽,或者为公子所用,全听天意。”
种暠生前乐善好施,受过他恩惠的人多了。种岱也没在意那名神秘的扫墓人是谁,顺手打开了木盒。但盒子一开他就瞪大了眼。
躺在木盒里的是一叠微微泛着青光的白纸,表面光洁如玉,一点杂色纤维的痕迹都没有。
边上的小僮似乎是不解主人的震惊,开口提问:“主人,这是,纸?”
“这是青玉纸,从海上来,据说能不惧水火,因而千金难求。”
“千金,那这里一共有……”
种岱用右手食指捻起纸页一角数了数,一共二十张,那就是价值两万。数完了他才发现青玉纸底下还压着一沓价值和青玉纸不相上下的纹花纸,每一张纸上的暗纹都不相同,山水花鸟或秀丽或磅礴,光是纸张本身就是艺术品。
“好大的手笔,来者富贵。”更可怕的是如此贵重的礼物竟然随手就交给守墓村民了,不要说凭借重礼攀交情了,连名字都没留下。“品格尤贵。”种岱感叹。
而品格尤贵、面若好女的年轻郎君,此时正带着洛迟颜文骑马朝着雒阳妇医堂的方向走。
“雒阳到底是雒阳。”阿生用马鞭指着道路两旁即将成熟的农田,“同样是受灾,雒阳的赈济就比豫州要到位。越是靠近城墙,就越少看见饿死的惨相。”最高统治者总是希望国家能好的,除非是某些特殊的奇葩。
一名穿着曹家制服的护卫从前面骑马奔驰过来,没停下就笑容满面地拱手:“给主人见礼。”
“你是……曹三?”
“正是在下。”曹三几年前就被曹操送给了阿生,按照曹操的意思,他最熟悉雒阳的市井民生,用来护卫雒阳妇医堂事半功倍。
阿生抬抬手:“两天前过去的那个叫吕布的孩子,没有惹事吧?”
“没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曹三策马跟在阿生后面,“秦六审核孤儿的时候带他见习。秦六这个小子,主人也是知道的,从小就狠。”
“秦六……”阿生几乎要扶额了,“他又做了什么?我明明给了他新的工作。”阿生内心检讨自己作为主人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甩手掌柜了,但要让她当众跟秦六争吵是不可能的。做到了秦六这一级别的管事也是需要面子的。
于是一直到在密室里屏退闲杂人等,阿生才拿这件事问他。
“主人容禀,谍组内务第一批的人手已经确定,都是背景干净又忠实的人,正在进行培训。我预计等到第四批人手训练完成,就可以对雒阳、谯县、兖州、青州、交州所有人员进行从上到下的大清查。因为人数最多的南岛刚刚进行过人口普查,大大方便了我们的工作。我认为两年内就可以完成所有档案的建立和备份,如果主人不再大规模迁移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