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低沉,“确定没事?”
“嗯。”
陈执拉住她的手往公交站走。
林初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眼前闪过林趋悲痛的脸,手条件反射往回抽,她没成功抽离,这个动作让陈执背脊一僵。
但是他没松手,一直到公交站,他慢慢松开她。
从林初家到陈执家的公交很多,没等一会,车子就来了。
还没到下班时间,车子上人不多,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公交车驶上桥,太阳的光无遮拦照在河面,波浪层层跳跃着无数颗星,远处一座座的桥轮廓朦胧。
林初看着那光,想到陈执黄色的发,她微微侧头,盯着他如今的一头黑发。
其实也很适合他,他的气质很淡,五官清隽,黑色的发衬得他更加利落,也更加有少年感。
白色衣服一直很适合他。
她重新将目光移到窗外,公交车已经下了桥。
陈执等了会,没等到她开口问,于是他主动说:“我转学去三中复读了。”
她“嗯”了一声。
“我在住宿,今天周五就回来了。”
她有些意外,但觉得这样挺好。
“三中现在对学生的管教很严,从衣装头发到校牌,还有早晚自习的出勤率。”他喉结动了动,说:“校园各个角落都装了摄像头,不会再发生那些事。”
林初掀起睫毛,情绪在波动,是难以言喻,她也不知道的感觉。
公交车转了个弯,风景旋转。
……
林初站在陈执家门口,感觉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以前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这么深刻。
他推门换鞋进去,林初脱掉鞋一只脚要踩进拖鞋里时僵住了。
陈执站在墙边,看出她的僵硬,他没说话,无声立在一旁。
林初的脚在空中足足抬了十几秒,然后穿进鞋子里。
她看到客厅鱼缸里的鱼,松了堆积许久的一口气。
回家没看到,她还以为被林曲扔了……
陈执从抽屉里拿出一片膏药,“我给你贴一片。”
她看过去,这是她之前一起给他的。
林初轻应了声,指着脖子某个地方说。
他小心翼翼贴上去,掌心盖在上面揉了揉。
贴完后林初直接往窗户外走,抬腿慢慢跨过窗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从进到这个屋子,熟悉的一切让她的心脏被某个无形的绳子越勒越紧。
橘子熟了,彻底的熟了。这次他没有骗她。
橙黄的一个个挂满绿色的枝头,在红色的石榴旁边,生动极了。
陈执抬高手摘下最上面特别大的一个给林初。
林初接过,在石桌上坐下。橘子皮剥开,记忆也被打开。
她抿唇压住那些想冲破笼子的记忆,关于跟他在一起的记忆。
陈执坐在她旁边,沉默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初将整个橘子吃完,也是吃完后才想起来,“你有吃过吗?”
“没。”他说完又问她,“甜吗?”
“特别甜。”她嘴角在微微上扬,不知道是因为发音还是因为什么。
林初又缓慢说:“那今年的前三个橘子都被我吃了。”
陈执没想到,闻言勾了下嘴角。她的睫毛像蝶翼扇动,清澈的眸被落日余晖柔软,他突然很想抱她。
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想抱住她,现在特别想。
但是他想起她刚刚所有条件反射的躲避。他对她的接近,的确会让她想到难过的事。
他习惯用锋利的一面解决问题,也都能解决,但是这次他知道不行。
“林初……”他低低喊她。
“嗯……”她轻应。
陈执喉头发涩,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此刻是一片静极了的水,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受惊。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的凝固感是风吹不走的。
林初因为这种氛围心里开始不舒服。
她不见他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不知道这次该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她没有怪他的意思,她是无法原谅自己。
她上半身移动,朝着陈执,说:“我不是因为怪你。”
“我知道。”陈执:“但我更希望你怪的是我。”
她垂下睫毛。
他终于说出来,“林初,你没有错。”
林初转回上半身。
可她怎么觉得她错了很多。
她一直想……
如果高考结束就跟他断了联系,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当初不拿着那个啤酒瓶碎片回来找他,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当初不下那个公交车,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她给爸爸姑姑,老师警察的信任再多一些,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但是,这样她就遇不见陈执了。
林初是后悔的,后悔为了寻求庇护跟他这个所有人眼中的“混混”在一起,她为这个后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他,只是,他们或许可以有别的原因相遇相知,而不是以这种所有人都不接受,甚至她也不接受的方式。
那个赌是他们和她的赌,也是他们和她的黑暗。
那个赌激出她的黑暗,她选择用“黑吃黑”的方式让他们两败俱伤,于是她跑下了那辆公交车。
但实际上,即使她被校园暴力的事没有得到解决,一切也大概率会因为毕业结束,而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太多校园暴力的事没有结局,只是因毕业中止,又随着长大从生活里消失,偶尔因为某些场景或事物唤醒曾经的记忆。
“如果我那天不下那辆公交蓄意接近你,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陈执:“那也是我们打赌在先。”
林初无声扯了下嘴角。
这不代表她没有错。
陈执走到她面前,扶住她快薄成纸的肩,“林初,每个人都会犯错,你原谅了别人的为什么不原谅自己的?”
他的眼睛太过认真,林初被这样的他烫到,她不去看他的脸,淡声说:“我没有原谅别人。”
“那你为什么扛下所有的错?”陈执疼惜地抚上她的脸。她的眼前以前是晶莹的琉璃,现在是脆弱的琉璃。
“你现在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了自己。”他努力放轻放柔声音,“这件事情错的人那么多,你是最无辜的一个,你不应该这么痛苦。”
他的眼神炙热,他的声音温柔,他触碰她脸颊的手也是温热的,这一切变成了一个保护罩将林初包住,她差一点就要倾诉出来:
但我就是觉得我不可原谅,我就是罪人。
她差一点点就这样说了出来。
但是她不能说,她可以说出来,但对象不能是陈执。
她知道这句话的重量,爸爸也知道,如果说给陈执,爸爸会伤心。
林初推开他的手跳下石桌,“我要回家了。”
她往前走被陈执拽住胳膊。
陈执:“我给你爸爸写过信。”
林初震惊地转回身子。
陈执弯腰对上她的眼睛,“我给你爸爸写了很多信,说了我们的事,他不能回信,但是他肯定都看到了。”
“林初,他为什么要杀了她们?因为他要保护你,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活着。”他终于将林初搂紧怀里,她瘦了很多,腰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发侧,“林初,我还活着,还有我在,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保护你,你爸爸他会懂的。”
林初被他抱在怀里,两人的体温隔着两层衣服纠缠,他的话曲曲折折进入体内,挑动某根心弦,但是很快,她推他开始挣扎。
陈执不想放手,但更不想惹哭她。他卸去胳膊的力气,她绕开他离开。
关门声传来,陈执闭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初一直跑到小转门,脑子混乱。
她跟他的开始就是个错误,因为这个错误,爸爸杀了杜雯,为了陷害陈执杀了杜雯。
如果杜雯没死,爸爸不至于死刑。
即使最后林趋不在意他的存在,为了她的幸福不恨他了,她也……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林初回到馄饨店,看到林曲把馄饨店关了,她跑上楼,林曲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一堆信纸。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林曲没抬头,说:“我最近一直在写信……你也写信给你爸爸吧,他能看到。”
林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拿走一封信纸。
她坐在书桌前,手握着笔不知道该写什么,她看到信纸自然而然想到陈执的话。
他有写信给爸爸……
她闭眼让自己不要再想。
他的一道声音又溜进来。
“因为他要保护你,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活着。”
对啊,爸爸做的那些都是要她好好的,都是为了保护她。
她像前几天那样待在房间里混日子肯定会让林趋难过,她不能让他难过。
他肯定希望她能好好的。
她一定要好好的。
林初牙齿打颤,她怕泪滴在信纸上会弄皱纸让林趋发现,闭眼驱散了眼里的热意才动笔——
爸爸,我是小初。
今天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成为特别特别特别优秀的人。优秀到别人欺负不了我。
我一定要很好很好地活下去,活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爸爸,我会越来越好,我会做个快乐的人。
林初闭着眼放下笔,将纸折起来塞进信封。
她出去将信交给林曲,林曲放在一叠信的旁边,醒目的位置。
林初抬抬眸,眼中林曲的白发和皱纹突然被放大,她心里泛起酸涩,站在桌边没走,好一会说:“姑姑,我打算明天回学校。”
林曲写字的手顿住,抬起僵住的脸。
林初:“我订了明天的飞机。”
她写信前就将飞机票订好了。
“走吧。”林曲点点头,“都走吧……都走吧……”
她碎碎念似得重复,重复重复着哭了出来,她不像以前那样,这次哭得不吵不闹,只是身体止不住发抖。
林初胸口很难受,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曲。
林曲捂住脸哭起来。
她低头站了一会,回卧室整理行李。
她没什么要带的,很快收拾完行李。
“明天九月二十八号,还有两天就是国庆了,你真的要今天走吗?”
林曲不知站在门外多久。
林初身子僵硬地转向门口,说:“我室友们国庆那天不打算回去,她们约我去看飞机跟和平鸽……”
林曲已泪流满面,看着林初不说话。
林初将小背包的拉链拉上,松开拉链的那刻,听到林曲的声音,“……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林初眼睛一热,鼻头酸得发疼,“嗯。”
林曲跑过去抱住林初,“对不起,姑姑对不起你,还打了你……对不起,小初对不起,姑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了……”
林初紧紧回抱住她。
-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飞驰。
林初坐在后座,不知道是第几次打开手机屏幕,但什么都没操作。
距离机场越来越近,她终于点开了短信,而后没有犹豫,发送消息。
【陈执,我去暄城上学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再见。】
摁下发送按键的瞬间,屏幕突然一黑,手机自动关机了。
林初怔神,不知道那个“再见”有没有发出去。
昨天她给手机充了电,打开后所有未读信息冒出来,她选择面对,将带着不同情绪说着不同事情的消息一条条地看过去。
没想到没电了。
林初闭眼靠到椅背上,双手不自觉紧攥,又松开。
不过这样也好……
机场没有风,每个人身上却住了风。
他们装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推动日子,一天又一天。
机场广播响了第二遍。
林初抬头看前方一个个有秩序踏入安检门的人。
林曲悄声在她耳边说:“我第一次坐飞机。”
而后不自觉开始东拉西扯,林初偶尔回应。
她无意说到“你爸爸”三个字,气氛一下冷却。
林初闭上眼,一只手握住林曲的手安抚。右手刚碰上林曲的一刻,左手被人拉住,温度烫人。
林初仓皇转头,撞上来人漆黑的眸。
陈执握上她的手后就不自主加重力气。他微微喘着气,额上的汗将头发打湿,黑色的碎发贴在眉间,眼睛黑得可以发亮,炙热的情绪纠缠她。
“我等,我有的是耐心。”他红着眼,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像是要刻在她的心上。
林初心头发颤,手上忽然一重,她低头,看到他将一个袋子塞到她手里,通过袋口她看清里面的东西,红了眼眶。
后面有人在小声催促。
“路上注意安全。”陈执克制住情绪,松开她的手。
林初的手垂回身侧,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一股难受的情绪搅着她,直到林曲把她拉走。
过了那道门,林初应着广播声,一步步往里走,脚跟发麻。
终是上了飞机。
林初扫过一排排座位,压抑情绪,带着林曲找座位。
她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放下东西将一切弄好,在位置上发了一下呆又掏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