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叶芷清的,是难言的沉默。
王仲谦推着轮椅行到窗前,窗下无边的月色笼罩海面,皓色千里,澄辉一片。
“其实我来之前,就猜到你是为这件事而来。”大家都不是蠢人,赴约之前,心里怎么可能会没些成算,“站在管姑娘你的位置上看,这事无论如何,你都能脱身而走,你可以神色轻松说的慷慨激昂。
但仲谦不同,仲谦背上背负的是王家上下八十九条人命。若被逼急了,我们最多为贼为寇,至少尚有一条命在。但若是从了你们,那就一切身不由己。”
他神色萧索,语气低沉,海风吹着他的衣襟,他削瘦的身影凭空给人一种绝望之感。
“为了不让先帝忌惮,王氏子侄,除我之外,皆被养的如同废物一般,成天只知声色犬马。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谁知我这双腿却渐渐废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能用我一人的性命换我王家所有的人,仲谦死又何妨。先帝要钱,王家出;先帝要王家娶公主,我娶;朝廷要我去做内应,我义不容辞。可朝廷,可又愿意放我王家一条生路?”
说到最后一句,他回眸望向叶芷清,月光清冷,他的眼里,是无边的寂灭。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修改了!!
PS:“皓色千里,澄辉一片”出自晁端礼的词《绿头鸭·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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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但这不是你们帮着外敌将刀口对向自己人的理由!”房间内,突然响起男人浑厚的声音。
王仲谦当即瞳孔一缩,猛然看向发出声音的墙壁,刚才萦绕在他周身的那些绝望情绪也随着他的动作如镜月一般消散不见。
墙壁缓缓被推开,原来里面还有一间密室。墙被推开后,从里面走出四个人来,其中走在前面一点的两位中年人一文一儒虽然一身常服,各带杀伐之气。
“提督大人?”王仲谦一见到来人,眼神立即如利刃一般射向叶芷清。
叶芷清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惧。
今日,的的确确是一场鸿门宴。
王仲谦刚才说的再无辜再委屈,也无法美化他们是叛徒的事实。他说现在没得选,那当初一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们有的选,为什么不选?
现在钱拿了,人杀了,来哭诉自己是被迫的,祈求网开一面,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所以从一开始,叶芷清就在布这个局。
王仲谦不是傻子,就算他答应了她前去做内应,可难保中途他会有其他的心思。
与其心里总惦记着要和这人斗智斗勇,还不如直接扼住他的命脉。
于是叶芷清走了林行止的关系,把两广和长江两处的水师提督暗中请了来,让这两位出面,镇住王仲谦。
王仲谦也谨慎,他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是认罪的。还是后来他确定叶芷清是在极力说服他,要他出面内应,没提防叶芷清还有后招,想趁着这个机会从朝廷那里争取更多的筹码,这才露了破绽。
“方才你们的对话,我们也都听的一清二楚。来人,带着本提督的手令立即带人去余杭,务必将王家所有人都给看住。”稍微匪气一点的那位提督大人命令完,又重新看向王仲谦,“本官也不喜欢给人擅自定罪,不过这证据我们可以慢慢查。你同管姑娘他们一起出海,管姑娘能平安回来,王家也就安然无恙,管姑娘若是回不来,”他冷笑一声,“后果自负。”
说完,两位提督都看了叶芷清一眼,先后离开了这里,连给王仲谦自辩的机会都没留。
室内再次沉默了下来,王仲谦无力地靠在轮椅上,他嘴角依旧噙着笑,但看着叶芷清的眼神却含着毒,“管姑娘还真有手段。”
“过奖。”叶芷清无所谓他的眼神,如果眼神真的能杀人,那崔王二氏早就死了千万遍,“和王大公子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我是自认才智不足,就不班门弄斧了。”
王仲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崔义之难对付许多。
从前的崔义之为人至少正派,但是王仲谦却能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试图勾她,以达到某些目的。就连刚才,如果不是她知道王家并非无辜,说不定还真被他给蛊惑了。
这种能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对付起来,最是头疼。若不是她今夜里杀了个他措手不及,两人之间少不得还要继续掰扯。
可是她不想再拖了。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他们拿不到证据,不见得能把我王家如何。”王仲谦道。虽然他刚才确实心急了,但是嘴上说的话,又不是白纸黑字。就算是三司会审,也要讲究证据。
“那这个就和我无关了。”叶芷清道。
她心里也明白,这事真要那么容易,那些大人们也不可能一直啃不下这块骨头。
所以这次的她的目的非常简单,让王仲谦安安稳稳做内应,别出什么幺蛾子。
“魏紫,带王大公子上船。姚黄,去告诉范立诚,今夜我们就出发。”叶芷清吩咐道。
“是!”
这里就在临海之上,送人去船上再容易不过。
只是等到叶芷清上船后,下面的船工却为难的过来禀告,说是船开不了。
“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对,我们已经在排查了。”
“那就先排查一下船哪里出了故障。”范立诚道,船是基础,宁愿慢些走,都不能船出问题。
谁知,这一排查就是一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还没好?”叶芷清皱眉,万事俱备,难道要在船上坏事?
范立诚一脸尴尬,“我再去看看。”
林明珠此时过来道:“要不芷清你换条船?”
他们这次一共三条大船。
“嗯。”叶芷清点头。
结果她一走,这船就好了,但是她新上的船又不行了。
叶芷清:“……”
“要不再换?”
叶芷清又换了,结果再次重复上一个结果。她黑着脸上了岸,好家伙,这回三艘船半点问题都没了,稳稳当当离了岸。
看着慢慢离开的船,叶芷清看向魏紫,“我需要一个解释。”
魏紫垂着头,“婢子不知。”
叶芷清气笑了,“范老大是谁?范立诚又真是他的小儿子?今天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就回去吧。”
魏紫没想到她会说这么狠的话,心一慌,当即就要跪下来,“大姑娘,这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想让您出海的。”
叶芷清拉着她站直身体,“我说过,你不是奴婢,不要动不动就跪!”
魏紫眼一红,“出海不比在岸上做生意,危险重重。您要做的事,我和姚黄都能给能您办妥,只求您安安全全地待在岸上。您对我们姐妹这么好,您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会自责一辈子的。”
这时林明珠也坐着小舢板回了码头。
“这两年来,什么都是你在忙,这次也该到我出力了。”林明珠上前来,牵着叶芷清笑道,“你呢,就好好休息一下,把眼下这个立功的机会让给我成不成?我也想风风光光地扬眉吐气一把,告知所有人,谁说女子未必不如男。”
叶芷清反手抓住她,“但是这次很危险,你很可能会受伤,甚至……永远都回不来了。”
“我知道,”林明珠依旧在笑,“但我甘之如饴。阿芷,我想家了,很想很想。我不后悔离开,但是我绝不能一事无成的回去。林明珠已经死了,但是管清还可以做点实际的事。
我已经打听过了,倭寇一旦被除,首功的那几个人很有可能会被召进宫面圣。你的功劳已经够了,再亲自出海的话,其他人的功劳就再超不过你了。你就当给我个机会,相信我这次一定行。”
看到她眼里坚决的目光,叶芷清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了。沉默半晌,她答应了她。
“好。”
如今事情已经走向了岔道,她只能是想办法把这个分出来的路完善的更好,“姚黄善毒,魏紫心思缜密,我其他的也帮不了什么,只能是让她们去帮你。另外,我大概已经猜到范老大父子两是谁的人了,你们一定要紧跟他们,平安回来。功劳没有不要紧,我可以分给你。”
“行。我真要自己不行,我就让你帮我。”
那边船再次开了回来,林明珠用力的抱了一下叶芷清,在她耳边说了句话,便带着姚黄魏紫决绝地登了船。
夜幕之中,船的黑影沉重而压抑。但一旦离岸,它们就如同海上的幽灵,很轻巧的就消失在墨色里。
叶芷清在码头边没有待许久,就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客船,悄悄离开了这里。
建德二年的七月,和历史上过往的七月没有什么不同。
七夕过后就是中元,中元过后,便是静等中秋的到来。中秋一过,天气转凉,远航的船会尽量在起风前赶回来。
叶芷清如今能做的,就是等候好消息归来。
没有了姚黄和魏紫,叶芷清很不习惯。平日里总能见到她们,现在突然分开了,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想到林明珠临行前跟她说的话,叶芷清又忍不住心烦意乱。
她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的时光,让她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对这里也生出了归属之感。她能在这里活的很好,甚至比上一辈子更觉得充实。
但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寂寥的孤月,她又觉得自己的孤独的。
这份孤独,来源于内心深处。
林明珠说她想家了,很想很想。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不会再回想从前,但是那日在听到林明珠的话时,心里却莫名弥漫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
十年了,这里的一切不是南柯一梦。
她不会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只是在工作时午休了一觉,抬起眼就见到她的策划团队们正逼着她交策划稿。
她不会再吃到楼下的灌汤小笼包了,也不会在被网友们吐槽做作的时候气得开六个马甲对撕了,她……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给外婆买的暖脚炉还没给送过去,承诺要做给她吃的新菜也没有做,如果知道她出了意外,外婆该有多难过。
“我已经按照您说的那样,很努力很努力的活着了。为什么,就是梦不到您。”中秋的月照在院子里的叶子上,叶芷清抱着酒坛,双眼无神地缩在桌子下面。
她伸手,月光落在她掌心上。
“今天月亮真圆,您是不是也在赏月?既然我们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那我就当我们是一起过节了。”
缩在石桌下睡了半宿,等被人发现时,叶芷清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下人将她送到房间后,第二天她就发起了高热。
院子里安排的下人都是机敏的,当即就请了名医来,然而大夫进进出出,叶芷清的病情并没任何好转,人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外面的鸡飞狗跳,叶芷清都不知道。她感觉自己在半空中漂浮了很久,偶然间见到正沿着河哭的外婆。
哦,她想起来了。刚出生不久,因为是女孩,被丢进了河里,是外婆去河边把她找了回来。
现在外婆是在找她吗?
叶芷清跟在后面,一路喊着。终于见到外婆找到了河边湿漉漉的婴孩,接着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在这个怀抱里,叶芷清想哭,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半点发不出半点声,只能急得掉眼泪。
也许是哭累了,她重新陷入沉睡里,等再次醒来时,入眼的是古香古色的闺房。
“姑娘,您终于醒了!”床边守床的小丫头惊喜地眼泪都掉了出来,“姑娘我这就去叫大夫进来,哦对,厨房还有鸡汤,我去拿。”
丫头风风火火、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叶芷清睁着眼睛,一直回想着那个梦。
她的愿望是实现了吗?她终于梦到她想梦到的人了吗?
伸手捂住胸口,感受着这强有力的心跳,叶芷清突然笑了。
她的命是外婆捡回来的。
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大夫很快来了,他们把叶芷清上上下下给检查一遍之后,终于放下了心。幸好没人烧傻,他们也算是能交代了。
在喝了鸡汤恢复了点力气后,叶芷清哑着嗓子问下人:“船回来了没有?”
“正不巧,前几天就已经靠岸了。不过不是在江南,而是在津门。”下人利落地回道,“据说,大捷。林姑娘她们也都好好的,正往这边赶来。”
听到他们平安,叶芷清心头大石落地,“那就好。”
三日后,林明珠带着姚黄魏紫回来了。相对于之前,林明珠变化很明显,人变得干练不说,气质也变得活泼了些。姚黄魏紫还是老样子,就是黑了点。她们没提受伤没受伤的事,不过叶芷清也没问。就和这次她大病一场,她也没说出来让她们担忧。
半月后,朝廷果然有圣旨传来,宫内的新帝要召见王仲谦和林明珠。
林明珠很不忿,觉得不应该没有叶芷清的功劳,但是叶芷清却是笑着让她快点启程,前去京城。
“这次进京,你也有凶险。最好是想个办法,把身份恢复,以绝后患。”叶芷清道。
“这个怎么恢复?”
“方法很多啊,鬼怪志里面都写着呢。什么病故三年,突然复活,又或者醉死三年,如今酒醒了。”
“……”林明珠朝着她竖起了个大拇指,“想还是你会想。”
次日,林明珠坐上了北上的船。叶芷清目送她离开,一直到她见不到人影后,这才离开了扬州,回了粤南。
到了年底,叶芷清原本以为会留在京里的林明珠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是管清,不是林明珠。我的姐姐叫管芷,我得回来找她。”林明珠笑道,“我这次回来,已经决定向范老大学怎么掌船了。范老大说还没女船长,我想当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