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甄停云平日里不喜头上多钗环,凭栏正想着挑一支串珠步摇压在鬓边,忽而便看见身后的摄政王起身上前来。
凭栏连忙退下。
却见摄政王上前几步,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在那案上几枝簪子里挑了挑,最后从中挑了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递过来,道:“用这个吧,与你身上衣衫颜色倒是很衬。”
甄停云顺势往后靠了靠,正好靠在他的臂弯上,眼睫微扬,明眸皓齿:“那,你帮我簪上。”
这下子,凭栏连头都垂了下来。
不得不说,虽然甄停云和傅长熹前些日子都是在书房里看书复习,可到底是新婚夫妻,平日里亲密起来,也是真的腻歪。她们这些做下人在边上,看是不敢看的,简直连大气也不敢出。
凭栏很有经验的垂首等了一会儿,等到前头王爷王妃说完了话,这才抬起眼,果是瞧见了甄停云鸦黑的鬓边簪着一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凤身点翠,凤嘴上衔着两串东珠,珠光莹润,映在甄停云毫无瑕疵的侧脸上,颜色更美。
傅长熹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按在案上,正低头附在人耳边说着什么。
而甄停云映在铜镜上的脸颊似是透着霞色。
于是,这两人午膳后,换衣服折腾了些时间,梳发上妆折腾了些时间,卿卿我我也折腾了些时间……
等到他们两人终于一切妥当,抬步要出门时,宫里的消息也到了。
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渊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严怀志严副将。
严副将不比宋渊那般沉得住气,被人从外领进来,见着傅长熹时眼眶已是急得红了,立时便跪下行礼,甚至都顾不得避讳左右,只咬牙道:“王爷,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傅长熹脸色一变,立刻就想起了小皇帝那纸糊一般的身体,蹙了蹙眉头——他记得安太医之前与他保证过,如无意外,至少能够撑到年底。否则,傅长熹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要在这会儿带甄停云去过七夕。
只是,严副将都既成这样了,傅长熹自然也就熄了出门过七夕的念头,暗叹了一口气,抬步便往一侧的书房去,口上则与严副将道:“你随我过来,去书房说。”
事关重要,哪怕是王府内院,傅长熹也不是很信,自然不可能让严副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
只是,傅长熹前脚才进了书房,后脚便见着甄停云也跟在严副将身后进来了。
傅长熹眉心微蹙的看着她——他并不想拿话哄骗甄停云,但也不希望甄停云知道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偏偏,甄停云却是一脸淡定的关上了书房的房门,自若道:“严副将这般匆匆赶来,想必也是大事,更是事关我们王府,我做王妃的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自当与王爷同进同退。”
傅长熹语声一顿,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到底还是没再赶人出去,反到是转目去看严副将,淡淡道:“是陛下出了事?”
能在这时候派严副将出来的必是宋渊无疑,而能叫宋渊与严副将急成这样的,自然也就只有皇帝。
果然,严副将一听到“陛下”二字,眼眶就更红了简直是急的要掉泪,用力点了点头,这才跪地回话:“是南宫的人走漏了消息,竟是将太后的死讯报给了陛下。陛下闻之大惊,立时便病倒了……安太医已是在加紧救治,只是宋将军也不敢擅离左右,只得遣臣来王府报予王爷……”
其实,这事说巧不巧。
坏如秦桧都有一二好友,便是郑太后这样的恶人,边上也是有一二的忠仆的。
因着当初傅长熹让郑次辅去送毒酒,毒死了郑太后,随后又掩下郑太后的死讯,将其尸首停放在南宫中,一如生时,只是令人严加把守。大多数的宫人都是又怕又慌,只得忍着惊惧过日子,只盼着这事早些过去,自己也算是熬过去了——毕竟,摄政王到底还是手下留情,并未杀人灭口,她们这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郑太后身边的那些忠仆却是恨极了傅长熹这个摄政王,想着摄政王刻意瞒下太后死讯,秘而不宣,必是顾忌皇帝,这事必是瞒着皇帝做下的。在她们想来,皇帝毕竟是自小养在郑太后边上,虽不是亲母子总也是有些感情的。如今太后被摄政王害死了,她们做奴婢的不能殉死表忠,那肯定也得把这事告诉皇帝,请皇帝为太后报仇才是。
这些人既能侍候在郑太后身边,甚至跟着来了南宫,除却忠心难得外也都是有脑子的。她们心知摄政王严守消息,南宫看管比之从前肯定更加严密,当时并不敢闹起来,反到是暗暗的筹谋着,简直是把手头的所有筹码都用上了。
其中一个年轻美貌的宫人也是有手段,竟是设法迷惑了负责看守南宫的一个禁军副将,通过这个副将知道了禁军换班的时间和关窍,趁机带着几个人,拿着她们私藏下的令牌信物等偷偷的溜出了南宫,回了皇宫。
这些人都是在宫里过了半辈子的,最是知道宫中情况,这才特特挑了个七夕——宫中也是要过节,七夕时宫中守备明显不似往日那般严密。而这些从南宫偷溜回来的宫人熟知宫中一应事宜,手有令牌信物的,还有熟人内应,如此这般,还真就这么混进了宫里。
她们在南宫中筹谋数月,入宫后也没有傻到直闯乾元宫去见皇帝,而是先去了一位太妃宫中,其中一人假借太妃给皇帝送羹汤补药的名义去了乾元宫,见了皇帝,当堂说了太后的死讯。为了取信皇帝,那宫女报完信后直接便拔了自己的簪子,自尽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虽然与郑太后不甚亲近,甚至还有些惧怕郑太后,可他心性柔软,对郑太后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徒然听到郑太后的死讯自然是又悲又痛。最令他不敢深思的是,他曾经在病中恳求过摄政王,一定要让太后留在南宫,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想起这些,皇帝不免又怀疑摄政王对太后下手也是因为自己的恳求,心中更加愧疚………
如此情绪激荡之下,没等皇帝反应过来,便又眼睁睁的看着那美貌宫女当堂自尽,血溅金阶,皇帝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脸色一白,当时就晕了过去。
也幸好安太医这些日子随侍在皇帝身边,跑着过去扎了几针,算是吊住了皇帝的一口气。可也仅仅是一口气而已,毕竟皇帝的身体原就已是败坏得不成,这一悲一愧一吓之间,真就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渊忧心皇帝身体,自然不敢就这么离开,只能派了严副将去请摄政王来,住持大局。
傅长熹听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自觉头疼,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知怎的,他心念一动,转目去看一侧的甄停云。
一旁的甄停云脸上有些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她都不知道郑太后已经死了!如今又听说了皇帝出事,眼见着就要不好,她就更僵了。但是,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甄停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用力的握了握傅长熹的手掌,以作鼓励和支持。
看着身侧的甄停云,感受到掌心的热量,傅长熹头痛竟也好了许多,心下一定,很快便已镇定下来。
“兹事体大,不容耽搁,本王与王妃这就进宫。”傅长熹回握住甄停云那只又软又绵的小手,对着跪在地上的严副将唯一颔首,道。“至于严副将你,你替本王去一趟燕王府,请燕王世子即刻进宫。”
顿了顿,傅长熹补充了一句:“罢了,你再多跑一趟,把燕王也叫上吧。”
虽然燕王成日里山上炼丹不着家,不像一国亲王反倒更像个道士。可这种时候,还是得把人叫上的。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又交代了那严副将几句,这就拉着甄停云往外去。
幸好,今日乃是七夕,他们两人原就是打算出门过节的。故而,马车已是早就备好,只是改了个方向,直接便往宫里去了。
这般时候,傅长熹满腹心事,对着坐在一边的甄停云,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低声道:“停云,我有话想与你说……”
第142章 皇位
甄停云还在为适才听到的消息震惊,一颗心颇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既好奇郑太后的死因和傅长熹封闭南宫、隐瞒死讯的原因;又担心皇帝的身体,不知他这般情况还能不能支撑下来;最令她茫然焦虑的是:倘若皇帝真就支撑不住,就此驾崩,那么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皇帝尚且年幼,还未娶后纳妃,自然也没有子嗣,这一去堪称是后继无人,一个不好就是江山动荡。
哪怕甄停云年纪尚轻,不知这些事却也是看过史书的,想起史书上那些皇位更迭时掀起的腥风血雨,都觉浑身发冷,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这个时候,傅长熹将她拉到怀里,说什么“停云,我有话想与你说……”,甄停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呆了呆,慢慢的眨了眨眼睛,转目去看傅长熹,犹豫着道:“那,你说?”
傅长熹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先前,我大约没有仔细的和你说过,我与父皇的事情……”
到底是时隔多年,此时忽然说起来,傅长熹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他既是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而是将自己与孝宗皇帝当年的争执从头到尾,一点点的说了出来。
他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事,自觉不须与人解释。但此时对着甄停云,心头不再是紧绷的,反倒轻松而坦然,哪怕是回顾那些不堪的往昔也是姿态从容,语调沉静。
就像是拿着一柄刀一点点的剖析着过去的自己一般,剖开表里,直入正中,理智且冷静。
“……那时候,我因着皇姐与母妃的事情对父皇有气,后来又接到了他送来的赐婚圣旨,为我与郑家女赐婚。”说起当初,傅长熹微微阖眼,语声淡淡的,“我接到那道圣旨时,正是少年气盛时,气火上来便再压不住。自然,我也心知父皇那道赐婚圣旨并无恶意,反倒是在为我铺路。毕竟,我当时为着和亲之事与朝中主和派的大臣关系冷淡僵硬,甚至还打过当时的郑首辅。父皇是想令我与郑家联姻,一方面是安了郑首辅的心,另一方面也是缓和我与朝中主和派的关系,以此铺平我的东宫之路。”
“只是,我那时候太生气了——这世间父母多得是用‘为你好’作为借口,来替儿女做决定却忽略了儿女的情绪和接受能力。”
“我当时便想:难道我真就稀罕乾元宫的龙椅?难道我真就那么想要牺牲了皇姐性命、浸透了母妃血泪的江山?难道他想要给我皇位,我就必须要诚惶诚恐的接受?”
傅长熹的语调沉静,窝在他怀里的甄停云却情不自禁的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微微的仰头去看对方却因视线所限,只能看见那线条坚毅,犹如玉石般的下颔以及紧抿着的薄唇。
傅长熹神色冷凝,一字一句如同金石:“所以,我不稀罕,不想要,也不接受。我拿着那道赐婚圣旨,将它丢到了孝宗皇帝的面前与他说‘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然后我就带着人去了北疆。”
虽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听到傅长熹年少时那掷地有声的誓言,甄停云还是忍不住,悄悄去戳傅长熹的心口,想知道他究竟心不心虚——当初把话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义正言辞,结果一转头还不是娶了自己?!
这打脸也是啪啪啪的。
这么一想,甄停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诱高僧破戒的妖女,无意之中居然还破了傅长熹当年和孝宗皇帝发过的誓,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傅长熹被她戳得心口疼,转瞬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意识的舒展了眉头,伸手握住她戳着自己心口的手指,不觉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初发誓时有些冲动幼稚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只挣扎了一下,转头就去找惠国大长公主替自己提亲。
傅长熹承认错误承认的这么干脆,甄停云反倒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弯了弯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挠了挠。
“我当初那些想法和誓言确实是幼稚冲动了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有些后悔,但是,我从不后悔当时跑去北疆。”感觉到甄停云使劲作怪的手指,傅长熹索性便将她整只手都握在了掌中,眉梢微抬,凝目看着怀中的人,与她对视着,认真道,“停云,你该知道,这天下远不止京城这一隅之地。我也正是因为跑出了京城,方才能够真正的看开想开,决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很可笑。但是,我并不如此想。”
说到这里,傅长熹忍不住又捏了捏甄停云的手掌,语声竟也跟着轻缓起来:“许多人将皇帝视作天子,视为至尊,可我确实亲眼见着孝宗皇帝、先帝以及今上在这位置上战战兢兢,不断牺牲、不断妥协,几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耗尽了自己的一辈子。而我却并不想这样,我总是盼着有一天,我与你能够一起去北疆,战时守卫百姓,寸土不让;不战时,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看那一院子的毛茸茸,或是去草原上跑马放歌………”
甄停云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另一只手盖摘了傅长熹的手背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些了?”
傅长熹凝视着她,认真道:“当年,我放弃了皇位。如今,我又要再放弃一次——只是,我们如今乃是夫妻,我总是想要叫你知道我的想法,也想要知道你的意思。”
甄停云下意识的瞪他,哼哼着道:“你要是去做皇帝,岂不是要坐拥六宫?那我怎么办?!”
哪怕仅仅是为了与傅长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可能让傅长熹去做那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啊。
即便是满腹的心事和忧虑,此时听到甄停云那毫不犹豫的回答,傅长熹依旧还是忍不住的扬起唇,颔首表示赞许:“嗯,你说得对!”
“所以,这皇位,我们都不要了。”
傅长熹语调轻松,仿佛是丢开了什么包袱一般。
甄停云慢半拍的想起了被傅长熹叫进宫的燕王父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毕竟,傅年嘉大约就是傅长熹丢包袱的对象了?
这种事想想也是……唉!
既是说开了,傅长熹也放心了许多,这便与甄停云说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与安排,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做好了应对接下来各样事情的心理准备,这才从马车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