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后,傅长熹便令人去内阁报信——这个时间,内阁应该还有人在外宫值班才是。
虽是七夕佳节,可此时的宫中却已然没了七夕的旖旎氛围——乾元宫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受惊不起,宋渊既怒且忧,不仅让禁军将乾元宫团团围住以防生变,更是顺着那个报信自尽的宫女将那些从南宫偷溜出来的人一个个的都给抓了起来。
这些人既然自诩忠心,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宋渊也就没有直接要她们的命,只把人交去下面严刑拷打,从她们口中揪出了不少所谓的熟人内应……虽然大部分的宫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见着左右有人被禁军抓走,多少还是有些惶惶,自然也没心情去过什么七夕节。
甄停云与傅长熹进宫以来,虽不曾左右四顾,但也能觉出宫中今日竟是清冷得有些可怖,一路行来,那些对着他们下跪行礼的宫人除却恭谨外也都是面有惶惶。
甄停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如此……
等到傅长熹与甄停云两人到了乾元宫时,只能看见守在乾元宫外的衣一群禁军,宋渊亲自迎了出来。他的脸色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眼眸乌黑冰冷,见着傅长熹时竟是直接撩开袍角,跪地请罪:“殿下,是臣失察,方才酿出如此大祸,陛下他……”
此时此刻,这样英武的男人,此时说起话来竟也有些哽咽——小皇帝毕竟是他长姐所遗血脉,也是他寄以厚望、能够重振宋家的未来救星,然而如今却……
宋渊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这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直接哭出声。
傅长熹抬手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宋渊的话,懒得再听这些请罪之语,直接道:“安太医呢?”
宋渊仍旧跪着,低头道:“陛下情况危急,安太医不敢稍离左右,只得守在边上,不敢擅离。”
傅长熹微微颔首,道:“起来吧。”
顿了顿,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甄停云的手走上了台阶,走进了乾元宫。
乾元宫内竟是比外面更加的清冷肃杀,里头的宫人大概都被遣了出去,空旷的看不见人影更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那紫铜香炉烧着龙涎香,香雾袅袅而起,满殿都是浓郁的龙涎香气,明黄的幔帐则是低垂着,遮掩住了幔帐后的景象。
大概是那报信的宫女前不久才在这里自尽身亡,哪怕心知此处应该已经清扫过了,哪怕如今殿中还烧着龙涎香,甄停云还是隐隐约约的嗅到了冰凉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
如今已是七月,甄停云踏入乾元宫时仍旧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傅长熹仿佛早便习以为常,或是有了心理准备,抬步进殿时连脚步都不曾停顿,而是径自往里去,甚至不必旁人上前服侍掀帘,自己抬手掀开前方的幔帐,果是看见了躺在明黄龙榻上的皇帝,以及守在榻边的安太医以及几个太监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眼见着摄政王与王妃上前,连忙下跪行礼,而安太医则是略有慌张的想要起身道;“殿下,臣……”
与此同时,安太医一只手还放在小皇帝的手腕上,显是在看脉,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毫针,约莫是准备救济用的——如此情况,安太医实在是无法起身行礼。
“无事,陛下情况要紧,不必多礼。”傅长熹摆摆手,止住了安太医行礼的动作,转目看着榻上小皇帝,见皇帝脸色透白,气息奄奄,脸上微沉,转目去看安太医,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的语声冷定而直接,却如同石子投掷如湖中,惊起无数的涟漪与波纹。
安太医脸色多少有些青白,仿佛是没了气力一般,声音都是虚弱无力的:“大概,大概还有一二天吧。”
傅长熹沉吟片刻,眉心微蹙:“可有法子能叫陛下清醒些?”
安太医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试探着去看傅长熹:“王爷,如此,只怕更是要折损陛下性命……”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本王路上已派人去请燕王以及世子过来,入宫后又派人去请诸位阁老……这种时候,陛下必须要是清醒的。否则,国本不定,江山亦是不稳。”
“是,老臣明白了。”安太医历经几朝,自也是知道内中险要,立时便收了旁的心思,肃然点头。
虽然,安太医的脸色仍旧不大好,但应声后还是拿着毫针,立时施起了针。
傅长熹则是抬步上前,寻了个不妨碍安太医施针的位置坐下了,显是要守着小皇帝等他醒来的样子。
但他到底还是没忘记身边的甄停云,抬首看了眼对方,语声轻缓:“停云,你去外面等吧。”
甄停云一时没有应声,只凝目去看傅长熹的神色。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我守着便是了,你还是先去外面坐一会儿,缓口气。”
边上还立着安太医以及几个服侍的宫女太监,甄停云从未经过这些事,此时站在这里,左右凝重的氛围确实是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听了这话便也没有勉强,点了点头,轻声应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傅长熹微微颔首,目送着她去了帘幔后,随即又转目去看榻上的小皇帝,面色难免带了些许微不可查的疲倦与悲伤。
从那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出来,甄停云随意的在幔帐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还未整理好自己乱麻般的思绪,便等到了紧赶慢赶着过来的燕王以及燕王世子傅年嘉。
第143章 欢喜丹
自慈济寺那回见面,甄停云与傅年嘉已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一是甄停云她是真的忙,又要上学又要预备大婚的,一忙起来就想不起旁的人和事了;二则是燕王妃心知自己儿子的心事,傅长熹与甄停云的婚事虽已定了,儿子这头却一直定不下来,只得想方设法的避嫌。
大约是也隔了些日子的缘故,此时再见,竟还有几分陌生。
不过,甄停云仔细打量又觉好笑:傅年嘉模样其实并没有变,依旧是紫衣金冠,面容英俊,神态冷凝端肃。反到是站在他身侧的燕王却仍旧是一身靛蓝色道袍,头戴香叶冠,蓄长须,虽也是眉目深刻,神态上看着倒是温和了许多,行动之间颇有些仙风道骨。
这般一对比,甄停云更加确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比起燕王这个亲爹,傅年嘉反倒更像傅长熹些——这对叔侄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端肃。
心里这样想着,甄停云还是面色如常的从椅子上起来,对着燕王礼了礼,叫了一声:“二哥。”
虽然燕王整日里不着家,长年累月的窝在山上炼丹,但傅长熹与甄停云大婚当日,燕王做兄长的当然也得出面。甄停云当时就跟着傅长熹一起叫人“皇兄”。眼下殿中并无外人,甄停云索性便直接叫了“二哥”,更显亲切。
燕王听到这一声“二哥”,脸上微变,只觉得额头觉着上一抽一抽的疼——他实在有些不适应自家四弟娶了这么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而且,燕王在山上清修多年,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炼丹的炉子和道士道童,还真不太适应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管他叫“二哥”。
真说起来,他的女儿傅年华和甄停云的年纪也差不了许多吧?!
燕王实在不明白自家兄弟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一转头,娶了这么个小姑娘?
只是,顾忌着傅长熹,燕王也不敢与甄停云摆脸色,忍着头疼,勉强挤出笑来:“弟妹也在啊……”他毕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问候完了弟妹,一时寻不出寒暄的话,只得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长熹呢?他这急忙忙的把我与年嘉叫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严副将奉命去把这两人请来,可毕竟是事关皇帝龙体,也关系皇位传承,严副将自然是不敢多说的,以至于燕王直到如今进了乾元宫都还是一头雾水。
反到是傅年嘉,比起糊里糊涂的燕王,他还有些“额外”的经验,从严副将处得了消息后便隐隐的有了自己的猜测,如今跟着进了乾元宫,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低垂着的明黄幔帐,心中某个念头越发明晰起来。
随着燕王的发问,傅年嘉亦是抬起眼看了看甄停云。他生得五官深刻,眉眼深邃,瞳仁尤其乌黑,深如幽潭,凝目看人时反复又含着什么深意。
这样的模样与目光,换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只怕是要被看得面红。
甄停云正要与燕王说话,忽而对上傅年嘉的目光,怔忡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突兀的想起了自己上京前的那个梦。
因为她与傅长熹已成了婚,她便也只当梦中的那些事都已过去了,再没有多想。可如今碰着傅年嘉,重又细想:梦里的甄倚云就是在这一年女学结业,然后嫁给傅年嘉,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皇帝出事,傅年嘉被立为东宫,连同甄倚云也跟着妻凭夫贵的成了东宫太子妃,人人都赞她旺夫有运气,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甄家小女儿死了……
虽然梦里那些事模模糊糊,时间上也不太确定。
可如今想来,女学六月结业,算一算时间,梦里小皇帝出事驾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想着想着,甄停云只觉得后背都跟着隐隐发凉:难道,人的命数真就是天注定,改不了的?那么,她的呢?她该不会也如梦里一般,就这样死了?
也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走来,宽大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肩头,力道和缓的按了按。
是傅长熹。
不知怎的,甄停云适才那因为命数而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的回了原处,下意识的转头,抬眼去看对方。
傅长熹正从身后走来,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此时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脸微露,目光温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对着甄停云,安抚似的笑了笑:“无事,不必担心,我来与皇兄说。”
甄停云点点头,莫名的便觉安心。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在边上坐下,眉梢微抬,转目与燕王对视,认真道:“今日宫中出了些事,陛下受惊过度,有损龙体,只怕年寿无多。我观宗室诸多子弟,唯有年嘉可堪大任……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燕王再没想过这样的事,只当他是说笑,当即便骇笑应道:“这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你这闷葫芦竟也会说笑话糊弄你二哥我了?哈哈哈,这怎么………”
燕王还没笑完便对上了傅长熹那冷静端肃的面容,好似被口水呛到了一般,一口气哽着,不免又咳嗽了起来。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坐在一侧,好整以暇的等着燕王笑完咳嗽完。
傅年嘉亦是心有计较,神色亦是十分冷静。
于是,殿中一时竟是只余下燕王那被口水呛到的咳嗽声,好容易咳完了,燕王一张老脸都要涨红了,下意识的去看傅长熹,试探着道:“四弟,这可是乾元殿,在这说这玩笑可不好……”
傅长熹神色如常:“自不是玩笑,我已派人去请内阁几位阁臣过来,等人齐了,正好在陛下跟前把这事敲定了。”
燕王也算是看着傅长熹这个幼弟长大的,多少有些了解对方,眼见着对方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结结巴巴的道:“这,这不大好吧………”
其实,燕王这人糊涂是糊涂,也确实是害了燕王妃半辈子,但他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孝宗时,孝宗长子早夭,追封了个孝安太子,很长一段时间里燕王这个次子就相当于是独子,也不是没有人试着想推燕王上位,但是燕王在这上面就很有自知之明、很坚决——不行的!没可能的!太子皇帝什么做不来的!
孝宗皇帝在这方面就和燕王很有些父子默契了,他千难万苦总算是又生了两个儿子,哪怕是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傅长熹往他脸上扔圣旨,自己跑北疆了,孝宗皇帝也没考虑欧燕王,反到是立了体弱的嫡子,也就是先帝。
所以,这一次轮到傅年嘉,燕王这做爹的立刻就有拿出了当年那态度:“这不行,没可能的,年嘉他哪里做得来这个!”
燕王是真心觉着皇位这东西得要是有德者居之,没本事的还是别想太多,省得害人害己。
所以,眼见着傅长熹就在眼前,燕王立时便丢下儿子,十分顺溜的就拍起了傅长熹的马屁:“倘真有什么不测,那也不该是年嘉,而应该是四弟你啊!这国赖长君,年嘉他小孩子家,哪里懂这些?便是父皇当年在时,那也是十分看重四弟你,几番有传位之意。先帝临去时,甚至将陛下和江山都托付给了四弟,说不得也是早有预料。旁的且不论,单是四弟你这些年在北疆做的事,我这山上清修的也是有所耳闻,真真是‘功盖天下,中外归心’,便是此时承位也是理所当然,四海咸服。”
甄停云在旁听了这些,忍不住的就觉脸红——虽然她以往也爱对着傅长熹拍拍马屁什么的,可她这马屁功底还真比不上人家燕王。
傅长熹却是安之若素,只是道:“皇兄,此事我自有主意。更何况,这也不是我一人就能定下的,等内阁几位阁老来了,还得再议一议。”顿了顿,他转目去看自入殿来便一直没有说话的傅年嘉,淡淡道,“再者,也要问一问年嘉他自己的意思。”
说着,傅长熹又凝目打量起侄子的神色,正色道:“年嘉,虽然你父王还当你是个孩子,但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已是到了北疆,打过了仗也知道了自己这辈子的想要做的事和想要走的路。所以,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明白的,这事也该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思——不必顾忌我与你父王的想法,你只管说自己的想法便是了。”
甄停云暗道:这种情况,要是傅年嘉再推,你们三个姓傅的是不是要划拳决定胜负,输的滚去做皇帝?
然而,傅年嘉的话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他开口道:“皇叔,有些话,我想与您私下说。”
此言一出,一旁的燕王作为亲爹,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混账!有事就说,有屁就放!难道我与你皇婶竟是听不得你的话?!还非得避着我们才能说?!”
傅年嘉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他没去看跳脚的燕王,只定定的看着傅长熹,又唤了一声:“皇叔。”
傅长熹顿了顿,还是点头,从椅子上起身:“去偏殿说。”
说罢,傅长熹抬步便往外去,傅年嘉连忙跟着一起上去,除却围在龙榻边的安太医等人,殿中便又只剩下了甄停云与燕王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