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此,她现下对甄停云这个小女儿是真有些个喜欢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她和甄父一直都是恩爱情笃,夫妻两人都是从没有红过脸的,如今却为着这小女儿几番的吵闹争执。甚至,甄父昨日竟还动了手——这可是此前都没有的事情……人多欺软怕硬,裴氏又与甄父一贯恩爱,虽也气甄父,可事后夫妻说话又不免又软了心肠,只把这些气和怨都搁在了甄停云身上,虽知迁怒不好,到底还是不喜这个小女儿。
故而,此时听得长女如此言语,裴氏只是冷笑:“赔罪?我看她是气我不死,想着再气一顿狠的!
甄倚云忙道:“瞧您说的。二妹妹她是真想通了,我临走时,她还特特叮嘱我,说是若明珠表妹榜上有名,让我一定派个人过去与她报喜呢。”
裴氏闻言倒是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一贯实心儿,哪里知道她嘴里这些个话究竟是真心假意。”
“娘。”甄倚云拉长声调,撒娇道,“表妹若能上榜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就说明二妹妹这凭证没有白费了……按理,这事确实是该与二妹妹说一声的,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呢,总不好真就生分了。”
裴氏听着这话,不由拍了拍长女的手背,叹了一声:“也罢,我儿有心了,就依你的话吧。”
她原是觉着甄倚云先时处处针对甄停云,这心胸未免有些狭隘,如今再看甄倚云为姊妹说话,倒是不觉心下一软,想着长女这转过弯来倒也是个顾念姐妹情谊的。虽裴氏如今对甄停云已是有些恶了,可长女这般,她看在眼里还是欣慰的: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姑娘,性子温柔,惯会体谅人,真真是胜了那孽女百倍。
因着有甄倚云这么一番说辞,裴氏对于女学放榜这事也是留了心,特意吩咐了下面的人早早去盯着,有了好消息就赶紧来报。
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甄倚云亲自端了药上来,正欲服侍裴氏用药,便见着个婆子急忙忙的跑进来,喘着气道:“太太,太太!上榜了!”
甄倚云闻言,一时也是喜动颜色。
她手里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转过头去与与裴氏笑道:“娘,我就知道明珠表妹是个聪慧的,虽是考前有些个磨难,可这好事一贯多磨,表妹若是过了那个坎儿,后面的事自然也就顺顺利利了。”
到底是嫡亲的侄女儿,且侄女此时上榜考入女学,多少也能佐证自己当初的决断并非错的。
裴氏心里亦是大慰,秀眉舒展,含笑点头。这时候,她倒有心情与女儿打趣:“你这油嘴!也不必在我跟前讨打。且省下这功夫,待见了你舅母再说,到时候少不得要叫她好好赏一赏你。”
甄倚云微挑柳眉,顾盼间神采飞扬,她笑着问:“难道娘就不赏我了?!”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便欲叫人拿了银子打赏下人。
只是,母女两个这头正说笑,便见婆子急忙忙的摇头,紧接着,婆子便又气喘吁吁的喊了起来——
“太太,大姑娘!上榜的,不是裴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反正,庄子我要,铺子我要,女学住宿我还要!略略略~
第49章 曾子杀猪
裴氏脸上笑容微顿,隐隐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蹙起秀眉,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婆子。
婆子被她冷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出,只畏缩的低下头去。
裴氏已慢慢的收敛起面上喜色,淡声敲打道:“你也有些年纪了,做事做老了的,难不成还得我来教你说话?”
婆子再不敢大喘气,捋直了舌头,这才小心的应声道:“回太太的话,老奴得了太太的吩咐,早早带了人去看了,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的两张榜单上都没有裴三姑娘的名字。不过,咱们家二姑娘的名字却在上头……”
说着,便是这婆子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仰头看着裴氏时,面上犹带期盼之色——她这是在等着裴氏的赏。记得去岁大姑娘考中了女学,府里头可是人人都有赏,尤其是第一个回来报喜的,足足得了五两银子!今儿二姑娘也考中了女学,虽然太太许是更偏心大姑娘些,可到底是亲生的闺女,想来也不会太偏颇,肯定也是会赏的吧?也许没有五两,便是三两二两她也只有喜的。
然而,不待靠坐在榻上的裴氏出声,一侧端着汤药的甄倚云像是被虫子蛰了一下,指尖微颤,手里的药碗便摔了下来。
甜白瓷的碗摔落下去,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瓷片,浓褐色的滚热汤药淌了一地,升腾出白茫茫的热气,室内溢满了药香味。
裴氏闻声,看了长女一眼,低唤道:“倚云?”
这声调,似关切,也似提醒。
甄倚云右掌握紧,细长的指甲几乎就要嵌入掌心,勉强从刺痛中回过神来,只是花容失色,那张秀美的脸因为失控而扭曲,几近于狰狞。听见裴氏的声音,她连忙垂首掩饰过去,嘴里解释道:“瞧我,一高兴就摔了碗。”
裴氏倒没有说破,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心乱如麻,也不敢在这里久留,与裴氏告了罪,匆匆抬步往外走,只留了一句:“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地上,再给娘您端碗药来。”
裴氏此时心里还记着甄停云上榜这事,倒顾不得去管长女,只强压住心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叫人赏了那报信的婆子一两银子,口上道:“当年倚云不仅考进了女学,也是五甲一乙的好成绩,乃是那一年的魁首,我方才多赏了些。当然,这回停云考进女学,我也只有高兴的,自然是要赏你这报喜的。”
言外之意就是:这次的赏银没有当年多,不是她偏心,是甄停云考得没有甄倚云好。
那婆子得了一两银子,虽有失望却也是欢喜的,闻言倒是一怔,忙不迭的接口道:“是老奴糊涂,倒是忘了与太太禀二姑娘的成绩。“
裴氏本就有些头疼,听着这婆子絮絮叨叨,更是头疼的难受,不由得抿紧了薄唇,苍白的脸也有些紧绷。
若是换个识眼色的,眼见着裴氏这般神色,自会闭嘴,再不敢提什么成绩了。可这婆子实是不会瞧人脸色,又或者是被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迷花了眼睛,这就欢天喜地的往下道:“二姑娘也得了五甲一乙,可惜京都女学那头还有个得了六甲的周姑娘,咱们二姑娘也只得屈居其下了。”
虽如此,这五甲一乙的成绩也是极好了——去年甄倚云得了魁首,也不过是五甲一乙罢了。
裴氏闻言,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过了片刻,她方才咬紧了后牙槽,寒声追问:“五甲一乙?”
“是,”婆子喜孜孜的等着接下来的赏,嘴里道,“二姑娘的名字也在京都女学的榜上,就紧挨着那位得了六甲的周姑娘,老奴瞧了又瞧,确确实实是五甲一乙!”
裴氏微微垂目,看着这婆子欢喜等赏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强做笑容,咬牙开口:“再拿一两银子赏她。”
顿了顿,裴氏也不知是解释给人听还是自言自语,只轻声道:“这倒是好事,只是明珠这回没上榜,只怕正难受呢,咱们家这时候倒也不好太张扬了……”
说着,裴氏又摆摆手打发了那看着就碍眼的婆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命人去把甄停云请来。
不一时,甄倚云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她端药的姿势有些奇怪,右手掌心下意识的朝内,有意无意的掩住了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玉白娇嫩的手掌心里竟是那用指甲抠出的血痕,犹带血色。
其实,甄倚云适才就已经端着药回来了,只是临到门口,不知怎的心生怯意。所以,她方才端着药躲在外头偷听。谁知,竟是听到甄停云也考了五甲一乙的消息,简直如遭雷击。惊得她当时她差点就要尖叫着冲出去反驳质问,最后却还是攥紧着手掌,死死的用指甲抠着自己掌心,这才忍了下来。
待甄倚云冷静下来的时候,掌心早被她自己抠出血印,血肉模糊的疼。可她看着反倒比之前更冷静,拿了条帕子擦了擦伤口处的血迹,待伤口止了血,她仍旧是笑容温柔,步履轻缓,就这样施施然的端着药往里走去。
此时的她已缓过气来,心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面上却满是忧色,嘴里也十分忧虑:“也不知二妹妹昨儿是怎么赶上考试的,可别是抢了别人的凭证吧?”
在甄倚云想来:这次的事,多半就是甄停云女主光环尚在,正巧从旁人手里买了凭证,这才得以顺利参加女学入学考。既如此,这里头也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二妹妹初来京城,手里又能有多少钱?这凭证的价钱,娘也是知道的……我就怕二妹妹她不懂这些,为了从别人手里买凭证,情急之下胡乱许了什么出去……”
甄倚云嘴里说着这些话,柳眉微蹙,神色担忧,字字真切,全然一副担心幼妹误入歧途的长姐模样。
裴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靠坐在榻上,微微阖目,似是在想些什么。
待甄倚云停了声,她方才睁开眼睛,颔首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放心,我已命人去她祖母院里,请她过来说话了。”
闻言,甄倚云不由松了一大口气:也是,哪怕甄停云考中了女学,也不能掩饰她为着考试而走歪路的错处!见小利而忘大义,这可是大错!
这么一想,甄倚云眉目间更见温柔,低声劝道:“娘,先喝药吧。无论如何,总还是您的身子要紧。”
裴氏从她手里接了药碗,慢慢的喝了,又拿了块蜜饯含在嘴里。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含着蜜饯,可裴氏嘴里仍旧泛着苦,一丝丝的苦,更令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过了片刻,裴氏忽而开口:“你说,你二妹妹她……”
话到一半,她突兀的顿住嘴,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事实上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好在,裴氏与甄倚云也没等多久,甄停云很快便到了——她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拿着六顺从街头买来的女学榜单的手抄版。
裴氏眼角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张纸,心里已是猜着是什么,眼尾微微的抽了抽。
甄停云只当没瞧见裴氏的不自在,她欢欢喜喜的进门来,先给裴氏请安,关心了一回裴氏的病,嘴里道:“听说大夫说,娘这是肝火郁结,要喝一段时日的汤药,女儿听了也是十分担心。若非祖母那身边离不得人,必是要过来侍疾的。”
说着,甄停云还抬起眼,满含忧虑的看着裴氏并未完全消肿的脸颊,轻道:“娘,您脸上这伤……可上过药了?”
按理,甄停云这话都是好意关心,可听入裴氏和甄倚云的耳中却只觉总觉着话里仿佛含着什么似的。
尤其是裴氏,听着甄停云这些话实在是不舒服——就像是被人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心上的伤口。偏偏,人家甄停云还是一脸关切,说的也全是关心她的话,裴氏这亲娘一时间竟也不好驳了去。
所以,裴氏只得有些生硬的转开话题:“今天是女学张榜的日子,我适才派人去外头看榜……”
话未说话,便听到一边的甄停云笑起来:“原来娘您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啊……”只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嘴上解释道,“我也叫了丫头去外头看榜单,还顺道买了一张手抄的榜单。只是,我见明珠表妹没能上榜,怕娘做姑母的知道了要难受,正不知该怎么和娘您说呢。既然娘都已经知道了,我也放心了。”
只见那张手抄的榜上起头是周青筠,周青筠一人便独占了首行的位置。紧接着便是甄停云等人,后面甚至还记了甄停云的成绩:五甲一乙。
这名字,这成绩,落在甄倚云和裴氏的眼里就有些刺眼了。
甄倚云适才还心存侥幸,觉着也可能是婆子看错了,如今看着这个却只觉得冷冰冰的水从头浇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呆傻傻的。直到她左手的指甲碰到了右掌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这才回过神来。
裴氏城府较女儿更深,兼之养气功夫颇佳,勉强忍了下来,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冷。
甄停云只当没有看见亲娘亲姐那不太美妙的脸色,将手上的榜单摊开后往裴氏与甄倚云的面前一塞,仍旧是笑盈盈的模样:“之前娘还与我说‘若你考得中,一个庄子算得了什么’,正因着娘的鼓励,我这才一心用功,如今终于考中女学,女儿心里实是欢喜,这就赶着过来与娘报喜……”
说着,甄停云便睁大杏眸,又长又卷的眼睫微微上扬,眼眸墨黑。她满怀期待的看着裴氏,似乎真就是来找裴氏报喜,顺便讨要许给自己的庄子。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闷气稍平,她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怒火,淡淡道:“先不说庄子的事情,我叫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昨儿参加考试,那考试凭证是怎么来的?”
甄倚云也回过神来,连忙在侧帮腔:“是啊,二妹妹,这可不是小事。若你为着这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那就不好了……爹娘也常教育我们,不可见小利而忘大义,真有这样的事,你可得早些与家里说。”
甄停云原也没打算理会甄倚云,听到这话却是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被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神色一滞,随即便强笑道:“……二妹妹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她,脸上似还有些惊讶,“我只是在想:大姐姐嘴里说的‘为着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见小利而忘大义’,是指大舅母还是母亲?”
甄倚云脸色一僵,张口欲辩却不知该从何辩起:是啊,裴大太太可不就是为了凭证许了个铺子给裴氏?真要说起来,这两人可不就是甄倚云嘴里的“见小利而忘大义”?
便是裴氏,听着这话也是脸色不好,仿佛是有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脸上只觉火辣辣的——当初,她应了裴大太太拿铺子换凭证这事时,心里想着的是替女儿攒嫁妆,自是不觉不妥;如今听说甄停云昨日考了女学,不免担心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轻重,为着凭证胡乱许了旁人什么东西,做了错事,走了歪路………如今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裴氏更是不知该说什么,薄唇抿得更紧了,神色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