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甄倚云一眼,看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听着自红唇中吐出的恶语,忽然就笑了,眉目弯弯,颊生梨涡。
甄倚云只觉得她那笑满是讽刺,不由更是气怒:“你笑什么?!”
“我笑大姐姐你吃了这么多亏,竟是至今都没学乖。”说着,甄倚云神色一变,忽然叫了起来,“爹,娘,快来人啊!大姐姐手上受伤了!”
甄倚云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脸上一白,下意识的想要将自己被抠出血的右掌往后挪。
也就是此时,甄父从屋内出来——裴氏还躺在榻上养病,甄停云叫着爹娘,实际上就是在叫甄父。
甄父站在廊上,居高临下,立时便看见了长女右手掌心的伤口,不由也是一惊:“倚云,这是怎么回事?”
甄倚云想要藏起伤口,可这哪里是藏得住的?
她原就养尊处优,双手养得细嫩白皙,因此她掌心那用指甲抠出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又因她几番折腾,简直是血肉模糊,止不住的流血。
甄父素来疼爱看重这个长女,见着她这情况,一时也急了,连忙叫人把长女扶回去上药包扎。
甄停云也在边上劝着:“大姐姐你手上还有伤,很不必这样记挂我的事。至于你先前与我说,要把庄子往年账册给我送来的事情,大姐姐也不必太担心,迟些叫下人送开就是了。大姐姐,你还是先去包扎伤口吧?”
甄倚云呆了片刻,不禁又想发火:“什么账册?我根本……”
“是了,我倒忘了,既是将庄子给你,早前庄子的出息账册总是要给你的。”甄父很快便反应过来,抬眼看着甄倚云,目光温和,“倒是难为倚云你能替你妹妹想到这处。这样,你先去包扎伤口,为父让人去你房里去取账册给你二妹妹。”
毕竟那庄子原是裴氏许给甄倚云的,之前也是甄倚云打理着,账册等物也都是在甄倚云处,所以甄父才会这样说。
甄倚云张口结舌,她都有些呆了:自己不过是想要出个气,怎么就成这样了?
只是,抬眼对上甄父温和而不容置喙的目光,甄倚云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应了,冷着脸随下人去包扎伤口。
待甄倚云下去了,甄停云方才收了面上的笑容,轻声与甄父道:“父亲,我听说女学是可以住宿的,我觉得眼下我这情况,去女学住宿或许更好些。”
“不行。”甄父断然拒绝,“会选择女学住宿的,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容不下自家女儿的人家,怎好叫你去女学住宿。”
甄停云仰头看着甄父,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眼睫微微扬起,仿佛缀着细碎的光,一根根的无比清楚。
她看着甄父,目光恳切,语声沉静:“我知道父亲是真心疼我,希望我能在家好好的与母亲还有长姐她们相处。可是,有的时候离得近了反倒会多生事端……”说着,她又不由垂下眼去,眼睫跟着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她轻之又轻的补充道,“我实是不想您和母亲为着我的事情争执不休,也不希望母亲和长姐因着我的缘故而觉着难受。”
“停姐儿,你想多了,你母亲还有姐姐,她们只是……”甄父本欲再劝几句,可话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裴氏的态度已然是如此的明显,她这做娘的甚至已懒得掩饰;而甄倚云……她手掌的伤口明显就是自己用指甲抠挖出来的,甄父初时关心则乱并未多想,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有些心软,也就没有说破。
此时,对上幼女犹带稚气的面容以及明澈透亮的目光,甄父面上不觉缓了缓,心里已有几分许了,但他嘴上仍旧还是道:“这事我还得与你母亲商量一二。”
这远香近臭的道理,甄父也不是不明白,当年他将裴氏和甄老娘这对几成仇怨的婆媳分开两处,心里也存着这么个念头,也确实是有些效用。当然,单看家里如今情况,便知道这样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是万不得已时方才会用的……
甄停云心知甄父这算是应了,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便要行礼告退。
也就是此时,甄父开口叫住了她,问道:“我听说,你是拜了楚夫人为师,这才得到推荐参加这次女学入学考的?”
甄停云不知甄父怎的想起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这懵懂模样,甄父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女儿养在乡间十多年,虽一心用功努力,可旁的事上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于是,他便特意提点了一句:“这事,可是与你那位住在西山别院的先生说过了?”
甄停云呆了呆,然后会过意来,试探着问道:“这事,我应该先与先生说?”
“自然。”甄父理所当然的点头,“虽说还未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可你也是受过人家教导,叫人先生的,如今又要拜师旁人,怎能不与他说一声?”
见女儿似乎还是不明白,甄父只得说的更直白些:“人都说师徒如父子,你可见过一个人有两个爹的?”
甄停云:“……”
师徒如父子这话,甄停云以前也拿来噎过元晦,此时听着还真是挺不自在的。
不过,她也的确是不知道这些——她自小在乡间长大,甄老娘自己不懂这些,自然也教不了孙女这些。所以,她对于拜师这种事的理解也就相当于村里的拜师学手艺。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捡到个疑似偷马贼的元晦时还想着跟人学骑射——毕竟,学手艺而已,给点束脩叫声先生,不就差不多了?就像是村头的李二,他也是先从木匠手里学木工然后又从泥瓦匠手里学泥瓦,虽也有人说李二心大,可李二的房子建起来了,村里也多是说他能干的。
如今,被甄父这么一说,她才觉出自己的不对来。想着元晦可能会因此而不高兴乃至于生气,甄停云不禁也是忐忑,求助道:“那,我去和先生他赔罪?”
甄父总算是在女儿脸上见着了几分真切的慌乱和担忧,倒觉着这才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他做父亲的看在眼里,心里自也有几分怜爱,抬眼看了看目下的天色,还是把自家女儿拦了下来,口上道:“还是明日吧,如今天色已是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往西山去总是不大妥当。我迟些儿叫人给你备礼,明儿你带礼过去,诚心赔罪,想来他也不会太生气的——毕竟,不知者不怪。”
甄停云想着甄父这话也有道理,这才点头应下,只是忧心元晦的事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幸好,甄父做事颇有些雷厉风行,很快便让人将庄子的地契还有账册都给送了来。
甄停云见着这些东西,不由也是松了一口气,翻了翻账册,心里简直是十万分的满意:裴氏原本是打算将这庄子给甄倚云做嫁妆的,故而这庄子虽是不大,裴氏还是在上面花了许多心思的;之后,裴氏又将庄子交给甄倚云打理练手,因着甄倚云心里早便将这庄子视作自己未来嫁妆,自也是用心打理……
可惜,裴氏所花的心思,甄倚云的用心打理,现在全都便宜自己了!
甄停云想着想着,一时欢喜,只觉胸中闷气全消,喜得都有些坐不住了。于是,甄停云想了想,还是拿着账册和地契去了甄老娘院子了。
甄老娘正在装病,整日里躺在床上,实在是烦闷得很,见着孙女过来不由也是一笑:“我正想着是不是要叫他们准备你的饭呢。”
“先不说这个!”甄停云直接便坐到了床边,然后献宝似的把地契递了上去,认真道,“祖母,这是我才从爹娘那里要来的,您先替我收着。”
甄老娘原就瞧见了甄停云手里拿着叠书册,因着孙女读书上头一向用心,她也不是很在意。如今听到甄停云这话,她才反应过来,试探着将东西从甄停云手里接了来,看了看,差点都不能信:“这,这是之前那个庄子的地契?”
“是啊。”甄停云眨巴下眼睛,看着甄老娘那又惊又喜的模样。
甄老娘确实是又惊又喜:她还以为这么闹了一场,裴氏都装上病了,自家孙女的庄子怕是不能得了。结果,峰回路转的,这孙女还是考上了女学,庄子也还是到了手。甄老娘笑得脸上开花,不免追问了一句:“你娘那脾气……你这是怎么要来的?”
甄停云便道:“这庄子原就是娘许了我的,既然这回我考中了女学,自然是要过去和娘还有爹讲一讲道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肯定还是要给的。”
甄老娘听甄停云说裴氏讲理,不免撇撇嘴,直接忽略,然后点头附和:“也对,你爹一向都是最讲理的,说一不二,既许了你,肯定是要给你的。”既然孙女讲明了这地契的来历,又主动送了过来,甄老娘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直接就将这地契收了起来,还与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给你收着呢,保准叫你吃不了亏!”
甄停云点点头,瞧着甄老娘这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宽心不少:人老了总是容易没有安全感,总其爱攒点私房,要是手里没钱没东西肯定会觉着不安稳。尤其是甄老娘这样从乡下进京,依着儿子媳妇过日子的,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在甄停云想来:她接下来就要去女学进学了,她的基础又不如旁人,肯定要把大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庄子这头倒不如交给甄老娘。甄老娘有了庄子,心里安稳,也有事情可忙,心情肯定也会很好,想必也没空再与媳妇争这争那——人要是心里安定,有事忙着,肯定也就没空与人生闷气、发邪火。
所以,甄停云也不扭捏,直接便点头道:“那我就全交给祖母了,您可一定得把我们的庄子管好了。”
“知道知道,你就尽管放心吧。”甄老娘大为欣慰,把孙女搂到怀里,又揉又捏的,心肝肉似的疼了一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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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甄老娘与甄停云祖孙两个说话时,乾元宫御书房里,众人正在议事。
皇帝坐着正中的赤金龙椅上,因他年幼体弱,哪怕如今已将近七月,龙椅上也依旧铺着一层暖和的裘皮。他坐在上面,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脚尖仍旧够不着地面,但神色上已是十分镇定。
而赤金龙椅的左右各设了一个位置,左边坐着摄政王傅长熹,右边则是郑太后。
再往下便是内阁的几位阁老重臣了,首辅孙启常,次辅郑滂,以及三辅裴自良等人都在,此时正各自议论着,争执不休。也正因着众人一直争执,事情也一直不能议定,也就在御书房里耽搁到了现在。
傅长熹已是有些几分不耐,看了看天色,终于还是抬起手,屈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
一时,底下正争论起劲的重臣们都跟着收了声,抬目去看坐在上首的摄政王。
御书房灯光明亮,照在傅长熹的脸上,似染了些许薄光,令他的五官也跟着柔和了一些。可是,众人抬眼望去,依旧是咄咄逼人、锋利如刀锋的俊美。
只听傅长熹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总之,我们现在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吴建江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该当何罪;二是吴建江去后,禁军统领之位该由和人担任。依我看,这事也没有那么麻烦。”
御书房中静的落针可闻,众人都等着傅长熹把话说下去。
傅长熹也没拖着,直截了当的道:“吴建江其罪难恕,直接去职拿办,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审理定罪便是。至于吴建江去后,禁军统领的位置……”
这即将空下来的禁军统领之位才是众人真正议论不休的地方,也就在此时,安静的御书房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却是坐在右侧的郑太后拿着帕子掩住唇轻轻咳嗽。
次辅郑滂正是郑太后的父亲,此时自是会意,立时便道:“不知太后可有什么想法?”
傅长熹也跟着侧过头去看她,眉梢微抬,眸若点漆。他似笑非笑的接口:“是啊,太后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了。”
“哀家不过妇道人家,哪里能有什么想法?”只见郑太后端坐在右侧的凤座上,抬手摩挲着椅上扶手。她生得眉目如画,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虽着素服却是更显倾城容色。只见她朱唇微抿,语声轻缓,一字一句犹如珠玉一般,玉圆珠润,清脆悦耳,“只是,这禁军护卫宫禁,总还是要选个我与皇帝都能放心的人才是。”
傅长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太后说的是,本王也是这样想的。正好,本王这有一个人选,倒可说出来以供诸位参详。”
“不知王爷说的是何人?”首辅孙启常开口询问。
傅长熹慢慢的敛起面上笑容,正色道:“西南平林关的昭勇将军宋渊。”
这昭勇将军不过是正三品,且还是西南平林关的,这人才说出来,好些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也亏得这宋渊身份很有些特别,在场也多是内阁重臣,有些个心照不宣,略一想就想起了这人。
哎呀,想起来了!这宋渊不就是皇帝他亲舅舅吗?
说来这宋家当年虽然倒霉了些,可人家还真有些后福,不仅出了个给先帝生出独子的宋氏女,还出了个从流犯一步步走到三品将军之位的宋渊。估计还真是祖坟冒青烟,一时半会儿且绝不了。
一提宋渊,一直坐着没说话的小皇帝竟也抬起眼,看向傅长熹,开口问道:“朕记得宋将军还在西南?”
到底是皇帝,深宫里养大的,年纪虽小却很有些心思——他这一句话,貌似询问傅长熹,实则也点透了自己对宋渊是有印象的。虽然如今没人提起给宋氏女追封太后的事,也没人替给宋家讨个承恩公侯爵位的事情,可人家那也的确是皇帝亲娘亲舅舅,是在皇帝那里挂了号的。底下人日后对着宋渊,少不得也要顾着些。
“也是正巧,他前不久才调回京里,本王正想着如何安置此人。正好吴建江这狗才出了这些个事,索性便给宋渊提一提也是不错。”傅长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从三品昭勇将军提到一品禁军统领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一般,“依我看,宋渊此人这些年在西南也是立过不少功劳的,治军练兵颇有一手。尤其是他乃是先帝一手提拔,恩大如山,自当会为陛下尽心竭力,尽忠尽职。”
傅长熹一字一句,半点没提宋渊和小皇帝的关系,可小皇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好,竟是直接点了头:“皇叔说的很是,这宋渊果是十分合适。”
此言一出,坐在右侧的郑太后脸色已是十分不好。
可是,傅长熹却已抢在郑太后开口前,结束了这场持续颇久的争论:“适才太后说,要选个太后与皇帝都能放心的人。既然陛下能放心宋渊,此人也确实有些才干,那便是宋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