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却没有应声,也没理会她们,反到是抬步越过这两人,忽的抬手去把自己的柜子打开了。
屋中一时只有钱满月低低的抽泣声。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她的声音又冷又淡却稳稳的压住了钱满月的抽泣声,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大家能考进女学,想必都不是傻子。你们觉着要是没人帮着开柜门,野猫能窜进我的柜子,把我柜子里的东西都抓翻出来?你们说中午出门忘了关窗,这才叫野猫窜进来,可又是谁帮着野猫把我的柜子打开了?”
杜青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钱满月,不由的顿住了声。
钱满月却是又惊又惶,连忙用手捂着嘴,细声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猫进来,抓坏我们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不是‘我们’。”甄停云纠错道。
钱满月泪眼汪汪的提醒她:“我的被子……”
“反正你那被子都是用旧了的,拿猫爪子抓一抓,不仅能洗脱你的嫌疑,说不得还能换一床全新的。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我我也做。”甄停云朝她笑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和冰冷,言语更是锋利如刀剑,“说什么中午出门时忘了关窗,才叫猫窜进来——关不关窗这种小事,你要不提,杜青青只怕都想不起来吧?”
杜青青扶着钱满月的手也跟着僵了僵:是了,她一向都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其实也不大记得中午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窗户。只是因为钱满月先说了一句“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她被这么一带,隐约间也觉着自己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户,可真要说起来还真不是十分确定。
钱满月伸手抹着眼泪,掩饰着自己眼中的神色。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那模样似乎委屈极了:“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无冤无仇的,我又为什么要放猫进来抓坏你的东西?”
“我适才也在想这个问题,”甄停云淡淡道,“我们毕竟才初识,除非是天生恶毒的人,还真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钱满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背过气去。
“不过,我想了下——这或许也不算损人不利己。”甄停云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为什么猫非要抓我的香料呢?因为有人没钱买香料,便起了贼心,想偷香料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只偷了一点点,然后再拿猫做幌子给香料弄洒了。这样,哪怕香料被人偷走了一些,分量少了,可我也发现不了。说不定,我下回置办香料,还能叫那人跟着再占着点便宜。”
钱满月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更加厉害,细瘦的双肩跟着发颤,口中只一径儿的道:“我知道,我穷,我家境不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可,停云你也不能这样恶意揣度我,这样冤枉我……”
甄停云根本不理她这些辩解,当着这两人的面打开了钱满月的柜子,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几包香料,分量都极少。
钱满月哭着道:“那是我自己买的。”
甄停云不理她,转目去看杜青青,问道:“你们中午去置办东西,她买香料了吗?”
杜青青想了想,点头道:“买了的。”
甄停云又问:“你看着她买的?”
杜青青点点头——事实上,钱还是她给钱满月垫的,因为钱满月她没钱。
此时,杜青青心里已有了些许疑惑:她并不缺钱,又是个赤诚的性子,一心待人好。当时,她是想着干脆多买点,可钱满月却说不能占她太多便宜,每样香料都只要了一点点。杜青青当时还觉着钱满月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真是个可交之人。如今想来,她每样只要一点点,似乎又别有深意?毕竟,买其他东西的时候,钱满月可不是只要一点点的……
钱满月只一径儿的低头哭着,眼睫濡湿,含着泪水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她确实是当着杜青青的面买了香料的,所以,那柜子里的香料只能是自己“买来的”。
然而,又听甄停云冷笑着接口:“买了未必不能退——不过,像是这种才买了香料,转头就要退了的人,脸皮一定很厚,京中少有。香料店铺应该也是记忆犹新,我明天过去一问,想必就能知道了。”
“更何况,香料颜色、质地等也有不同的,制香第一课就是辩香。大不了,我明日去请学里先生来,辨一辨我们两边的香是否系出同源。”
听着甄停云笃定而冷静的叙说,哪怕是杜青青看着钱满月的目光都是带着迟疑和不确定的。
钱满月的心里也有些惧怕,擦着泪水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尤其是听说甄倚云要去询问香料铺、要去寻学里先生辩香,她眼里更有几分慌乱的怨恨:不过是些许香料罢了!甄停云她都能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可见是个家底不薄的,何必非得为着这些东西与她一个穷人斤斤计较?
其实,这种事,钱满月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的,有时候闯了祸或是偷吃了东西,到时候就栽赃到自己弟弟身上——反正自己那弟弟年纪话也不流畅,好骗好哄得很。这回,她原还想着嫁祸给杜青青,毕竟杜青青嘴上说拿自己当朋友,实际上也不过是拿自己当丫头跟班哄着罢了,也就嘴上好听——早上那盒香膏,杜青青明明就有新的,还要把旧的给她,分明就是拿她做丫头打发……只是,如今才开学,杜青青这冤大头还有些利用价值,钱满月只得找了只猫,想着糊弄过去就是了。
谁知道……甄停云竟还真要为着那么点儿香料的事情深究不放,咄咄逼人!
她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非得要和她一个连香料都买不起的穷学生计较这些?
这般想着,钱满月更怨上天不公:如杜青青这样蠢笨的,如甄停云这样斤斤计较的,上天反倒格外厚待,给了她们好家世好地位,让她们衣食无忧。反到是自己,明明志存高远,却是一生来就在穷家,家里父母还重男轻女,全都偏心弟弟。自己好不容易挣命考上了女学,豁出去的劝服了家里出钱,偏又碰上这么两个蠢笨又斤斤计较的同学!
如果是她,如果她也有好家世、好地位,肯定不会像她们这样蠢笨,这样与人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钱满月一狠心,索性便豁出去了,大声哭叫:“我没有,我真没有!甄停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穷人,可你又何必非要如此冤枉我?!非要这样逼我?!”
说着,钱满月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簪子出来。乌鸦鸦的发髻随之散落,发丝披散而下。
她用手拿着簪子,拿着簪子尖锐的尾端对准自己的脖子。
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甄停云,咬牙切齿的道:“甄停云,你这样污蔑我!你是非要逼死我吗?!”
杜青青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便吓白了脸,连忙去扯钱满月拿着簪子的手,连忙道:“不过是话赶话罢了,满月,你别冲动!”
钱满月连连摇头,满脸泪痕,笑容凄楚,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真没有做那些事,就是死了也不会认的。与其叫你们这样说我,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放过冤枉我的那些人!”
杜青青一边拉她的手,一边哄她:“是是是,你没做那些事,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甄停云打断了杜青青的话,上前几步,正正的站在钱满月面前,忽而一笑,道,“钱满月,你要真有胆子扎进去,我倒服了你。”
钱满月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目光更如淬了毒汁一般。
甄停云却不为所动,反倒神色自若的伸出手,抓着钱满月握住簪子的手,用力往她脖颈逼去:“来啊,要死的话戳一下就好,你可别松手。”
钱满月这样的,甄停云真是见多了——乡下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多了去了,可这些人却也是最怕死不过的。就钱满月这样的,也就嘴上叫得厉害,或许对着旁人时她手段恶毒,可真要是对着她自己就手软了……
果然,眼见着甄停云抓着自己的手往脖颈逼去,簪尖轻轻的抵在脖子上,尖锐的刺头抵着柔软的皮肤,立刻就带来冰冷且尖锐的痛楚。
钱满月不由悚然,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鬼,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
于是,那支银簪从她手上落了下来。
甄停云嗤笑了一声,然后转目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杜青青,接着往下道:“现在,你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杜青青只呆呆的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也许觉着她很可怜,很努力也很值得人怜惜同情?”甄停云冷笑着,讽刺道,“她估计也觉得你和我很傻很好骗。”
“昨晚上,她说她上女学的钱都是她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她娘还被她爹打了一顿——可是,那日你也是见过她娘的,像是被人打过的样子吗?”
“好吧,就当是伤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她娘才为她挨过打,身上或许还有伤,她做女儿的却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边上,看着对方满头是汗的为自己铺床叠被,这得是多冷多毒的心肠啊?!”
“还有,她说她爹没个正经营生,她娘给人浆洗衣服赚不了许多钱,家里穷得快揭不了锅,来这之前,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转头又说她的御射都得了两个乙——这至少是练过的,穷的揭不开锅,结果还能有空、有闲、有钱来练御射?”
“最可笑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穷,结果转头就选了制香这门课——这门课有多费钱,有脑子的人只想想就能想明白吧?”
“说到底,她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只想着拿我们这些比她有钱的做冤大头,做垫脚石……”
其实,钱满月到底年纪小,这些的手段也略显粗糙,又或者是她看不起自己和杜青青这样的“傻子”,说起话来也不甚用心,前言不搭后语的,根本就禁不起深究,也就是欺负杜青青单纯罢了。
甄停云原是觉着这人也就是有点儿小心思,觉着事情不大,怕惹麻烦,也就没揭穿。
没想到钱满月真真是恶毒且胆大,在她已经委婉拒绝后还敢打她的主意!
第60章 价几何
钱满月张大嘴,有心要辩又不知从何辩起,想要寻死觅活却又想起适才银簪抵在脖颈上时的冰冷刺痛。
最后,她只能伏到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可是,屋中的另外两人,甄停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是在欣赏表演一般。就连杜青青,她不似先前那样上来安慰,反倒后退了几步,只用那怀疑以及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伏在地上痛哭的钱满月。
钱满月的额头半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如水似的从眼底流出,可她的心里却忽然升出无法言说的冰冷与恐惧——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可这样的感觉却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
以往,她可以狡辩,可以嫁祸,可以将用言语的技巧将那些事推得一干二净。可如今,甄停云却是早早看破了她的伎俩,直言道破。
以往,她可以哭诉哀求,可以寻死觅活,或求或逼得旁人放过自己,可甄停云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狠心,她不过是拿了簪子出来,甄停云就真敢抓着她的手把簪子抵到她的脖颈。
……
钱满月往日里自觉聪明,智计百出,此时竟也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以至于使她回想起自己的顺风顺水的过往。
钱家那样穷,钱父重男轻女,钱母懦弱无能,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能过的。可钱满月却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的闯出一条路来——她借着钱母在隔壁林财主家做活的机会,想方设法的哄了林财主家的姑娘。那林姑娘比杜青青还蠢,拉了钱满月一起念书,说是要一起考女学,结果她自己没考上,钱满月却考上了。
可惜,林姑娘蠢,赚下大笔家财的林财主却不蠢,他为这事发了火,就连钱母的活计也丢了。钱家险些便要因此揭不开锅,一家子上下也都怨她心大作怪,还说没钱给她上女学。偏钱满月就是有法子,她拉着钱母寻死觅活的哭求,又与钱父跪求赌咒,说是以后学业有成嫁了好人家一定会帮衬家里、帮衬三个弟弟……于是,钱家这样精穷精穷的人家,最后也竟也被钱满月说动,咬牙借了银钱供她上女学。
钱满月原都想好了,等她进了女学,自有手段能结识愿意给她花钱的冤大头——反正,那些女学生有的是钱,估计也不在意给她的那点儿。从进女学起,她就绝不会再回那个泥潭似的家,她会一步步的往上爬,爬到钱家所有人都够不着的地方,嫁进好人家……
可惜,钱满月的美梦才开了个头,恍恍惚惚间似乎就要结束了。
钱满月哭得眼睛都要干了,心中的恐惧却是越发浓厚,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甄停云把这事说出去,她不能被退学!她好容易才从钱家那样的泥坑里爬出来,要是现在被人赶出去,家里借来给她上女学的钱还不上了,钱父肯定会要想法子卖了她,或者把她嫁去给人做妾,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钱满月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她甚至不敢再哭,只红着眼睛,艰难无比的膝行到甄停云的面前,哀声求道:“是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停云,求你饶了我这回吧?要打要骂,我都不会反抗的。”
“你要是觉着打我脏了你的手,那我帮你打!”说着,钱满月自己就抬起手,左右开弓的在脸上打了个两个耳光。
啪啪的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屋舍里,清脆而响亮。
甄停云却仍旧不应声,,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钱满月只把自己打得脸肿,眼见着甄停云毫无一丝动容,只得放下手,接着哭着道:“真的,我要是被退了学,回去就没活路了。求你了,停云,你就当是饶我一命吧?我起歪心祸害你的香料不假,可,可也不至于为着一点儿香料就要我赔上一条命吧?”
说着说着,钱满月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心头涌动的恐惧,捂着脸哭出声来,近乎崩溃:“不过是一些香料而已。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甄停云原还只是冷着脸听她诉苦,就像是看着戏台上的人唱戏一般,欣赏她唱作俱佳的本事。只是,听到这里,甄停云终于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