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的话只有短短的三行,但深雪写的非常认真。写完还随手在末尾画了个昨天拍戏的时候,某位前辈的女演员顺口提到,自家孩子最近正喜欢的动漫简图。
画完之后添了一句:
[也许您可以画给他们看看?]
“在菜单第三页第一位聊天的先生”,这是深雪对这个人的称呼。
作为横滨并非市中心地带的小街上的咖啡店,这家小店的客人并不算多。以装潢和服务的状态来说,店主也不像是为了赚钱开的。
对于深雪来说,这里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不仅有口味一言难尽的辛辣咖啡,同时几乎没有被粉丝认出来的可能性。
濑良垣深雪,今年十九岁,是个演员。
准确地说,是去年年末的时候,刚刚凭借处女作《胆小鬼》这部电影,拿下了年度新人奖的娱乐圈新星。
第二次到这家咖啡店喝咖啡的时候,深雪发现了菜单上的秘密。
或许称不上“秘密”,而是店主的“个人趣味”或者“店铺特点”。由于客人的数量实在寥寥,整个咖啡厅仅有三份菜单。
另外两份都很正常,唯独右上角掉了指甲盖大小那么一块颜色的那份菜单,从第二页的边角开始、传染病一样蔓延到第三页的中部,用不同类型、颜色、粗细的笔,写满了零散而没头没尾的话。
[呵,这个无趣的世界。]
[某某君要和某某子永远在一起,约好了啊。]
看起来,就像很多店里,提供给顾客“留言便签”的菜单版。
深雪第一次注意到上面的文字时,排在各种留言最下面的那条,写着一段似是而非的“青春”解释,结尾却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辣咖喱好吃”。当时深雪也是等的无聊,就找店员借了支铅笔,在下面接道:
[这家店只有咖啡吧。]
那天她忘记自己点了什么饮料,喝完就离开了。一周后纯粹因为顺路外加口渴,决定进来买杯喝的。
然后在那份熟悉的菜单上,自己留言的三句之后,发现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字体:
[店里有名为‘辛辣咖啡’的饮料,在第五页右侧的第二列。不过口感有些古怪,并不是很推荐。]
她翻过两页,果然看到了“辛辣咖啡”四个字。
是和高中时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中,一模一样的名字。
于是,深雪变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两个月后,深雪光顾这家店的频率上升到十五次,每次都点一杯咖啡,然后在那本菜单上寻找新的对话。
或许是菜单留言的随机性,深雪在上面写东西时非常随意。虽然经常刷存在感,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
最初还有人和她搭话,但经过整整六十天的消磨,就只剩下了被深雪偷偷标注为“在菜单第三页第一位聊天的先生”。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又或者今年是二三十岁还是年过四十。就连“大概是个男性”的结论,也是通过用词造句的习惯,大致推测出来的。
第十八次来咖啡店的时候,深雪在横滨的拍摄已经接近了尾声。那天她在临走之前,第一次在菜单上写下了告别的话:
[我即将离开横滨,希望再来此地时,能与您继续畅谈。]
三天后她收拾起行李,顺便打算给朋友带点本地的礼物作伴手礼。在地铁经过咖啡店那一站的时候,犹豫了几秒,还是从那里下了车。
她在前台点了一杯带走的咖啡,又在架子上找到那本熟悉的菜单。原本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却意外看到下面添了一行字。
[万事顺调。
另:前次和老板聊天,意外听说您一直在喝辛辣咖啡。是否喜欢咖喱呢?推荐某某街巷的西餐馆,有特制的辣味咖喱饭。]
深雪查了查那个地址,发现距离这家咖啡店并不算远。
她看着自己手里唯一提着的袋子,决定走过去看看。
那是家排面不大的店铺,店主年近五十,啤酒肚突得大概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头顶上略显寂寥,眼角外侧堆满了笑纹。一直穿在身上的黄色围裙几乎要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让人不由怀疑他是不是从出生便是这副打扮。
他看到深雪的时候愣了一愣,大概是因为这种店里很少会有陌生的新面孔,尤其是模样打扮非常细致的年轻女性。
在听到深雪询问“店里据说很辣的好吃咖喱饭”的时候,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起来:
“您该不会是小织推荐过来的朋友吧?虽然看起来不太像。”
“小织?”深雪重复这个发音。
于是店主也反应了过来,摇了摇手说:
“果然不是啊。是说每周都要来店里的一个孩子,不过不是今天哪。”
毕竟只是新来的客人,彼此都没有交浅言深的意思,两句后就没了下文。很快热腾腾的咖喱饭端了上来,深雪低头看着那颜色还算不错的饭菜,拿起勺子挖了一口。
“……”
她眨了眨眼,并没有出现许多新客人常有的“好辣”表情,有点像小孩子第一次吃到了放在菜里的蒜片。
片刻后默默地低下头,又挖了第二勺。
直到一盘咖喱饭被吃干净,店主也没能从对方脸上看出来,她究竟觉得好不好吃。
不过,她确实没来过第二次了。
深雪第二次踏入横滨的地界,是整整一年又三个月后。
这一次不是公干,只是私人旅行。由于新的电视剧拍摄期间被竞争公司偷拍下借位的“绯闻”,深雪和据说要来横滨出差的六道凪同行,打算在这边修整一段时间。
她有点想念那家的辛辣咖啡了。
咖啡店理所当然的依然在营业中,连菜单都没有进行过更换。深雪翻开那久违的塑料页,发现第三页已经被写满了。
连第四页都已经填补了一半。
如果哪天这家店换了新菜单,一定是因为旧的里面已无从下笔了吧……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深雪开始在里面寻找熟悉的字迹。
很少。在她缺席的十五个月之中,虽然不是说完全没有。但和当初两人在三个月内聊出了一串聊天记录的内容相比,后面的几乎只有“你好”、“多谢”这种内容的句子。
最近的一段隔着七八句话,下面都是和对方无关的内容。深雪摸过旁边的铅笔,在咖啡还没送上来之前,在下方的空白处流畅地写下:
[去年最后一次交谈,您说正在进行小说创作的思考,如今是否有了头绪呢?]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落款也没有指代。
但她知道对方能看到这段话,并且会以同样的形式,给出不同的回答。
就这样,过去了三年。
***
那其实是非常平常的一天。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濑良垣深雪二十三岁的生日。
虽说是生日,作为一个昨天刚刚结束电影拍摄、此前连续五天只睡了不到四小时的人,深雪完全没有什么过生日的念头,只想瘫在床上睡够七十二小时。
然后,她就在一阵惊悸般的心跳紊乱中,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睡得头发凌乱的年轻女人坐在床上,睁着一双有些茫然的眼睛,仿佛搞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然后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了,她也看到了。
那就像是做梦一样的感觉。她看到了天顶开阔的陌生大厅,温暖的夕阳从落地窗投射在堆叠的尸体上。一个披着黑色大衣的人影从外面闯入,目光落在另一侧的阴影之中,突然大喊了一声——
“织田作!!!”
他披在肩上的黑色外套因为动作而滑落在一旁,露出了里面单薄的黑西装。少年几乎是扑向了仰躺在地上的男人,跪倒在他的旁边,然后将人微微扶了起来。
“太笨了、织田作。你真是太笨了。”
“啊。”
“陪着这种家伙去死,实在太愚蠢了。”
“啊。”
深雪感觉自己站在高处,像是一抹飘浮的幽灵,又或者只是梦境中的臆想。她看着他们说了很多话,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清。
时光于此地被无限拉长,又似乎只过去了短暂的几秒。当那双手无力的松开、绷带被扯落的瞬间,濑良垣深雪突然明白了——
这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有一头红发的陌生人是谁。
“在菜单第三页第一位聊天的先生”,或许,还有那个西餐馆店主说过的“阿织”。
她不知道对方的长相、身份、年龄,却已经认识了整整三年的……
友人。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高矮胖瘦,但知道他喜欢喝能提神的纯咖啡,喜欢吃某某街西餐馆的咖喱饭。并且每周都要去吃三次,也知道那个咖喱是什么味道;
她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但知道他抚养了至少四个孩子。其中最大的一个天天闹叛逆,只有最小的一个是女孩;
她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她知道他内心的os异常丰富,可惜现实中只会说哦。知道他始终在为将来某一天的辞职做准备,想要在多年后成为一个小说家。
外表,年龄,身份,职业。
性格,爱好,习惯,梦想。
她不知道他所有的社会身份,又似乎无意之间,了解到对方除此之外的一切。
——你想救他吗?
我想。
——你知道要付出什么吗?
我不知道。
——那么……
都可以,求求你,拜托了。
那一刻,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操纵着,又心甘情愿、无比迫切地想——
让我……让他……活下来吧。
哪怕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哪怕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哪怕这一刻的死亡,其实——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反正,我从来都是个任性又自私的人啊。
……
……
“‘人是为了救赎自己而生、在将要迎来死亡之际便会理解’吗……还真的……是这样呢……”
“好想吃咖喱啊……”
“……”
太宰治跪在织田作之助的身旁,仰起头闭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这个男人。就算这世界上曾经存在过“死亡天使”那样的异能力,“天使”也是不可能从天而降的。
所以……
下一秒,太宰治感觉到了微妙的错位感。
如果不是拥有「人间失格」这样的异能力,这个黑发的少年将和其他人一样毫无所觉,虽然这里也没有第二个活人了。
但是那一刻,十八岁的太宰治被凝固在时间的缝隙里,却依然看到了光。
异能力——「阿努比斯的心脏」。在濑良垣深雪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现出它最为强大、又或是可怕的面貌。
她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团光,或者只是精神飘浮在此地,身体依然沉睡在卧室的床上。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整个世界定格在千分之一毫秒的刹那。
她出现在大厅的夕阳之中,看着躺在地上、已经闭上眼睛的红发青年,小心地避开那个给她莫名危险感的少年,低头触碰了他的身体。
并没有发生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什么。于是她闭上眼,将这个被凝固了时间的濒死之人,放进了飘浮在不知名处的空间里。
然后,濑良垣深雪解除了异能力。
下一秒,被定格了一瞬的空间重新启动,太宰治猛然站起身来。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干部盯着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神情终于透出了真正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震惊与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不知道此刻的大脑中充斥着多少念头。那幻觉般发生的一瞬间,那个看不清本体的轮廓,以及“祂”俯下|身,触碰织田作的模样。
而现在,他们一起消失了。
就在他的眼前。
是……“神迹”吗?
不,开什么玩笑。
少年的太宰治看了一会儿刚才躺着人的地板,短暂地闭了下眼睛,然后转向窗外欲坠的夕阳。
那是一个从未听说、不知来历、无法对照痕迹的……异能力者。
第40章 番外
在海里的第一个世纪, 我对自己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 让他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可是, 一个世纪过去了, 没有人来救我。
在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想:“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 我必须报答他,替他挖出地下所有的宝藏。”可还是没有人来救我。
到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个愿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
我在海里待了整整四百年, 我感到很生气, 于是发誓:“谁要是现在来救我,我就要杀死他, 但会让他选择死的方式。”现在你救了我,你可以选择自己死的方式。
——《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在织田作之助消失的一周后,太宰治完成了用来掩人耳目的“葬礼”的全部流程。然后独自前往织田作之助的住所,整理他的“遗物”。
不知道算不算意外, 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和“那个异能者”有关的信息。
那个在织田作之助濒死的瞬间出现,凝固了一瞬的时间之后,带走了他的人。
虽然当时只有耀眼的光团,但太宰治本能地倾向“TA”是个女人——虽然说,织田作之助从来都不像是那种拥有“不为人知的红颜知己”设定的男人。
但当时的轮廓还是能发现一点细节的,包括动作和站立的姿态。太宰治从来就是个很善于发现细节的人, 这一次更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