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他的声音略微停顿,眉头轻蹙,而后很快舒展开来,声音坚定且温柔:“……仲卿。”
在这个时代,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让旁人唤他的表字。
就像之前的她,半开玩笑叫他一声仲卿,都能让他眉头微蹙,极不适应。
见此,她便只能老老实实唤他卫将军。
可如今,他居然主动让她叫他仲卿?
看来今夜的卫青,委实醉了。
醉了也好,这样热情且主动的卫青,她挺喜欢的。
阿娇眼尾轻舒,手指勾着卫青的掌心,看他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才停止了动作。
卫青缓缓舒一口气,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这般神奇,能让恒古不变的卫青终于开了窍?
阿娇这般想着,开口问道:“什么梦?”
卫青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道:“江山辈有才人出,没有青,亦会有其他将军迎战匈奴。”
“李将军骑射无双,公孙将军巧思多变,只要陛下因才施用,抵御匈奴并非难事。”
阿娇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你是独一无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卫青轻轻摇头,不置可否,继续道:“姐姐为陛下生下皇长女与皇长子,陛下虽不是长情之人,但她有儿女傍身,只要不做僭越之事,便能富贵终生。”
“卫家人才济济,去病虽有些顽劣,但却是一个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经天纬地之才。”
阿娇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卫青的声音有种难以名状的伤感:“家国后继有人,无需我过多牵挂。”
“唯有你……”
卫青的目光很深,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出不来。
阿娇忽然感觉胸口被不知名的东西装得满满的。
那些被李夜来挑动得莫名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自己足够强大,所以无枝可依也没甚么,但当卫青担心她的处境,心疼她的以后时,她那百炼成钢的心,还是慢慢柔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
卫青停了一下,不知为何,笑意终于漫到了他的眼底,整个人分外柔和,道:“公主等同诸侯王,非侯不尚主。”
“长平侯的身份,想来——”
“卫青!”
韩嫣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响起,打断了卫青的话。
阿娇顺着声音看去,原来不知何时,韩嫣已经来到她的院子里了。
韩嫣背靠着院子角落的海棠树,海棠树颇大,这才没有被他们发觉。
韩嫣的脚下放在一坛酒,双手环胸,风.流的桃花眼里满是讥讽:“你舍得下广袤战场给你带来的无上荣耀吗?”
没由来的,阿娇想抽回被卫青握着的手。
韩嫣嘲弄的声音响在夜风中:“卫青,你素来步步为营,从未行差踏错,一朝得封长平侯,便丢了半生的小心谨慎,当真是,愚蠢至极。”
韩嫣嘴角微勾,讥讽意味一览无余:“天子的女人,也是你能宵想的?”
这个问题太过毒辣,瞬间便吹醒了阿娇的三分酒意。
她太了解卫青,所以这会儿更格外心虚——在卫青心里,国才是第一位,姐姐和卫家都要靠边站。
更别提一个还是刘彻前妻的她了。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男人情动时的话,信不得。
哪怕生得漂亮的男人在她这里有特权,她也得明白这个道理。
阿娇把手从卫青掌心抽回,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
阿娇抬起头,蹙眉看着卫青。
她信卫青对她有朦胧好感,但不信卫青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卫青眉头微动,声音清朗:“上大夫为陛下伴读,一同长大,当明白陛下兴怀天下,乃当世英主。”
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为了一个前皇后,为难一个为他开疆扩土立不世奇功的将才。
韩嫣眉梢微挑:“英主?”
“卫青,你敢拿你后半生的前途去赌这件事吗?!”
凉风忽起,树叶打着旋儿落下,院子里只剩下难堪的沉默。
夜幕中突然炸开信号烟花,阿娇抬头瞧了一眼,推了一下卫青,漫不经心笑道:“你的人在找你。”
“很急,快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卫青眼睛轻眯,看了一会儿夜幕中的烟花后,目光转向韩嫣,平静道:“青愿一试。”
阿娇瞳孔骤然收缩,头顶上的星空绽开朵朵烟花,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卫青后面的话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似乎在说等他回来,又或者在说着其他的话。
阿娇随着他的话音点头,包裹着她的掌心被松开,夜风拂来,略有些凉。
阿娇看着卫青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才收回目光。
韩嫣似乎在琢磨卫青刚才说的话,抿着唇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打破了沉默:“是你设计让他离开的?”
阿娇摇了摇头,心口是前所未有的安静:“我没那么神,只是碰巧罢了。”
她以前以为,她要做的事情,不大好让卫青看到,所以设计调卫青去远征匈奴。
当然,为了卫青的身体着想,她安排的有医术高超的太医。
但听了卫青刚才的那番话,她觉得卫青虽忠君爱民,但并非愚忠之人,未必会帮着旁人对付她。
人呐,在阴谋算计里泡久了,不光自己没了真心,就连旁人的真心也不大相信了。
阿娇自嘲一笑,想起世人对卫青的评价:纯粹。
是啊,卫青爱国爱的纯粹,打匈奴也打的纯粹,甚至对她的感情,也是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的。
他是青史流芳的旷世将才,这种不世出的奇才,多少都带着点宁折不弯的坦荡的。
只是卫青的宁折不弯,被他深深隐藏在淡泊自持的清隽无俦里。
她以前,从未发现罢了。
阿娇眉头舒展开来,看了一眼韩嫣,道:“倒是你,今夜怎么过来了?”
韩嫣生性风.流,今夜宴席上有许多的美人儿,以韩嫣往日的性子,会喜欢得紧,闹上一宿也舍不得离开。
韩嫣抬头看着月色,道:“你们都当我是风流浪荡之人。”
“的确,我在女人堆里泡久了,知道所有能让女子笑、女人哭的法子。只是这些手段,在遇到格外喜欢的东西时,不敢再用了”
月下的韩嫣松开双手环胸的胳膊,看着阿娇的眼睛,道:“我也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
“我的局促忐忑不比情窦初开的卫青差多少。”
“甚至,我还比他莽撞。”
月色皎皎,阿娇一阵沉默。
最怕内敛自持的人突然开窍,最怕放荡不羁的人突然深情。
如今,她两个都遇到了。
第27章 陈阿娇
夜风微凉,叶落无声。
韩嫣还穿着平日里最爱的烈红衣裳,金银线交织,月光洒下,隐有暗光浮动。
眼前的人还是天生富贵不知人间疾苦丢金丸的纨绔公子,风.流倜傥,年少轻狂,骑马倚斜桥,依旧能引得满楼红袖招。
可现在,他孤零零站在海棠树下,偶有落叶拂过他的发,飘飘荡荡落在他身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伤感。
一阵沉默后,阿娇开了口:“我以为,你对日日换新娘更有兴趣。”
这个真的不是她对韩嫣的偏见。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男女关系混乱得很,私通生下来的孩子满街跑。
就连卫青,都是私生子。
所以韩嫣今夜与谁调了情,明日又与谁暗送秋波了,世人除了说两句委实风.流外,不会过多关注他的私生活。
纵然御史实在看不过去,奏了他两本,本质同样多情的刘彻不轻不重责问他两句后,下朝便能再送他几个美人儿。
故而韩嫣越来越有恃无恐,不随侍刘彻身边时,不是骑马到城外丢金丸,便是与人打情骂俏留恋花丛。
夜风卷起韩嫣的衣摆,烈红如火的衣服在一片萧条中格外鲜艳。
他一笑,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狭促,眼底是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道:“逗你呢,还真当真了?”
阿娇:“……”
韩嫣看傻子般看着阿娇,一阵肆无忌惮的嘲笑。
阿娇气得撸袖子去揪韩嫣耳朵。
韩嫣抱头鼠窜,纨绔清贵公子的形象瞬间消失不见,一边跑,一边求饶:“别打了,跟你说正事呢。”
阿娇追在韩嫣后面,道:“正事也要等我打完再说!”
妈蛋,想她一个感情老司机,居然也有被人戏耍的一日,叔可忍,婶都忍不了。
院子里的路大多是大理石和鹅卵石相交铺就的,夜里下了霜后,路上便有些滑,韩嫣喝了不少酒,只顾着往前跑,眼睛没看路,一个不小心,便如大蝴蝶子似的扑在了路上。
阿娇登时便心疼了:“当心,别摔坏了脸。”
这么好看的脸,若留了疤,便是暴殄天物了。
韩嫣:“……”
阿娇走上前,抬起韩嫣的脸,左看右看:“摔倒哪了?我瞧瞧?”
韩嫣眉梢微挑,推开了她的手,翻个身,直接躺在了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河月光,没有好气道:“放心,我比你更在意我的脸。”
“没伤着脸。”
伤的是其他看不到的地方,呼吸都会牵扯出疼痛来。
韩嫣喜好穿衣摆宽大的衣服,阿娇扯了扯他的衣摆,垫在地上,跟着韩嫣席地而坐,坐下后,道:“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事?”
韩嫣嫌弃地拽了拽衣摆,阿娇坐在上面拽不动,他便只好作罢,道:“江都王让我提醒你,他觉得李夜来有些面熟,好像在某位王叔那不小心见到过。”
阿娇微微侧目,若有所思。
韩嫣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李夜来虽看上去心无城府,心直口快,但收买人心有一套。”
“她那宫里,如铁桶一般,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出。”
阿娇眼波微转,笑了一下:“能在宫里出头备受陛下宠爱的,哪个是好相与的角色?”
“再说了,咱们的李美人现在身处掖庭,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韩嫣余光瞟了一眼阿娇,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往日的阿娇,虽然性子懒散些,但心思却很细,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被她利用。
但今日,她对当众揭她短处的李夜来的兴致却不高,委实不像她的风格。
韩嫣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
阿娇说得不错,李夜来再怎么让人捉摸不透,举家被流放,自己又被关在掖庭的情况下,的确做不了什么了,根本不值得让人去关注。
阿娇拍了拍韩嫣的肩:“能在宫里出头备受陛下宠爱的,哪个是好相与的角色?这件事我知道了,替我谢过五哥。”
韩嫣双手枕在脑后,道:“明日江都王回封地,陛下要我去送行,我替你多敬他两杯酒也就是了。”
月挂中天,阿娇打了个哈欠。
韩嫣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般,整齐地排列在他眼睑处,月光洒在他脸上,睫毛剪下淡淡的阴影。
这般好看的韩嫣,的确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资本,只可惜,与人调.情的话说得太多,便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心了。
阿娇轻摇头,温声叫人把他小心安置在客房。
韩嫣被人轻手轻脚放在床上后,长睫毛卷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看向屋外绰约的身影。
他与阿娇说了许多的玩笑话,阿娇都信了,唯独一次不说玩笑话时,阿娇却不信了。
仔细想想,还有些叫人伤心。
韩嫣自嘲一笑,随手拉起被子,蒙上脸。
这般傻气的阿娇,不值得他去瞧。
许是被子里有些闷,半晌后,韩嫣又探出了头,往窗外瞟了一眼。
窗外的影子已经很远了,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两个人的背影。
韩嫣刷地一下坐了起来,抱起枕头砸向窗户上的人影,心里暗骂一声:
草!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卫青又来了!
别问他为什么连人都没看清就能知道是卫青,卫青那张惹人生厌的脸,纵然化成灰隔着十万八千里他都能认出来!
卫青是来向阿娇道别的。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卫青眉头微动,眼底有着浅浅的忧虑:“宫中暗波流动,你——”
卫青声音微顿,蓦然一软:“等我回来。”
阿娇展颜轻笑,抱了一下卫青:“行,我等你回来。”
等卫青回来后,她已经解决了一切。
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她偏爱逆天而行。
翌日清晨,刚刚回朝参加完宫宴的卫青,悄悄返回塞外。
早朝上,刘彻宣布一个让朝臣们始料未及的消息:他要再度迎娶阿娇为后。
阿娇无兄弟扶持,自己又无生育能力,这样一个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的皇后,打着灯笼也难找。
对于阿娇生不了孩子的事情,他早就设想好了。
卫子夫生有皇子,把皇子交给阿娇来抚养也就是了。卫子夫性格柔顺,想来不会说些什么。
妻便是妻,妾便是妾。
妻是与他一起开疆扩土立不世基业的,妾是传递香火陪他小酌怡情的。
作为一个帝王,这点要分得清。
朝臣们怔了半晌后,山呼陛下英明——大汉朝已经有了一位嫁过人生过孩子的王太后了,他们委实不想再让大汉朝有一个歌姬出身的皇后了。
大汉的皇帝不要脸,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想在历史上留下一些好名声呢。
所有人按部就班开始准备封后大典,作为当事者的阿娇,似乎华丽丽地被所有人忽略了个人的意愿。
直到她不肯试穿皇后衮服,内侍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火速把消息告知刘彻。
刘彻以为阿娇还在闹脾气,便派人把阿娇请到椒房殿。
阿娇来到椒房殿,侍女捧来茶水后退下。
金乌西坠,霞光满天,透过窗台,一路洒到殿内。
阿娇瞧了一眼杯子里的茶水,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刘彻也太小瞧了她。
想娶便娶,想废便废,她是个人,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
第28章 陈阿娇
阿娇抬头,刘彻已经饮完了杯中茶水,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霞光落在刘彻眼底,刘彻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久居人上,让刘彻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严,可当他嘴角含笑时,那迫人的威压之气便少了几分。
饶是阿娇与刘彻有着深仇大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确生了个好模样,要不然,她也不会被一句金屋藏娇哄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