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刘彻宠她。
刘彻因为她的关系看重卫青,提拔卫青为将?
她的存在,不过是给卫青提供了一个面见刘彻的机会,刘彻真正看重的,是卫青的能力,而不是卫青是她的弟弟。
假以时日,她甚至要仰仗卫青。
刘彻会等她生下皇子后立她为后?
更不会。
刘彻早已有了人选,她不过是一个生育孩子的工具。
等皇子呱呱落地,她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的孩子会叫别的女人为母亲,她的存在不过是史书的寥寥几笔,若刘彻的心再狠些,连她的存在都会一同抹去。
左右她不过一个歌女,身后无任何有力的靠山,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卫青,此时尚未站稳跟脚,将军们都以他是裙带关系上位而排挤他,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事情?
卫子夫抚摸着小腹,泪水慢慢滑落。
李夜来刚从她的宫殿离开,妩媚又风情的眼底满满是对她的艳羡。
羡慕她有在前线立功的兄弟,又会不日诞下皇子,她强颜欢笑送走李夜来,胸口像是泡了黄连一般。
有苦说不出。
卫子夫用帕子慢慢拭去眼泪,让人去请卫青。
卫青因上次出征匈奴大胜,很得刘彻的欢心,近日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皇城,不一会儿,侍女便领着他过来了。
卫子夫扶着小腹坐在卫青对面,在卫青的注视下,接过侍女手中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端给卫青,道:“青儿。”
卫青接过茶后并未喝,只是放在一旁,眉头微动,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只得作罢。
她这个弟弟,一向都是极有主意的。
虽然和她相依为命,但她从来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卫子夫轻蹙眉间,声音微颤:“青儿,此次对匈奴用兵,你只许胜,不许败,知道吗?”
卫青眉头微动,道:“青领兵,自然没有求败的道理。”
“只是姐姐,”
卫青声音微顿,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青不才,愿为姐姐分忧。”
卫子夫轻轻摇头:“我没甚么烦心事,只是忧心你迎战匈奴的事情。”
卫青斟酌片刻,道:“匈奴虽悍勇,但并非不可战胜,战术制定得当,大胜匈奴并非难事。”
卫子夫轻轻松了一口气,道:“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你一定要胜。”
卫子夫眸光太过炽热,卫青万年没有过波澜的温润面容有了一丝松动。
卫青拂了拂想要狂跳的眼皮,直视着卫子夫的眼睛,道:“姐姐,李美人心思深沉,不可相交。且姐姐耳根软,心思重,旁人的一句话,在姐姐这里,便要过上三五遍——”
“青儿!”
卫子夫打断了卫青的话:“长这么大,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卫青眸光轻闪,卫子夫垂眸,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就当是,为我腹中的孩儿可好?”
卫青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姐姐,心思细腻,可也太过细腻,容易想东想西。
刘彻并非庸碌之人,胸怀大志,阿娇当年被废,未尝没有外戚权重威胁皇权的缘故,用他立战功而保证姐姐肚子里孩子的地位,根本行不通。
天下的外戚,权重能重于当年一手将刘彻捧上地位的阿娇的母家?
卫青蹙眉道:“姐姐,以你我之身份,位居今日之高位已是不易。”
卫子夫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语。
卫青竖起一指,揉了揉不住狂跳的眼皮,尽量用卫子夫能听得懂的话道:“陛下心怀天下,并非沉溺女色的昏碌之主,偶尔冷落姐姐两日,也是人之常情。”
“姐姐莫要为这两日的荣宠,做出得不偿失的出格事。”
说到最后,卫青的声音已不像刚才那般轻柔,隐隐有些严厉在里面。
卫子夫慢慢抬头,秀气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柔柔道:“青儿想茬了,我胆子这般小,能做什么出格事?我不过……不过担心腹中胎儿罢了。”
卫子夫越是这样说,卫青越是不安。
他太了解她的姐姐。
他的姐姐是一个极其胆小,却又极其温柔的人,这种人,在不触及她的底线时,她一直是人畜无害畏畏缩缩的。
可一旦碰触了她的逆鳞,她的温柔与胆小,顷刻间便会成为山崩川逝的决绝。
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但偏偏,他问了许久,她也不愿说只字片语。
卫青出了卫子夫的宫殿,蹙眉想了半日,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阿娇。
他觉得阿娇能阻止这一切。
他所了解的阿娇,并不是拘泥在一方皇城里只知道争宠的妇人,她眼里有王权更迭,江山百世。
她的格局与胸怀,是很多人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峰。
卫青说完话,阿娇眸光微转,眉梢轻勾,道:“女子孕期多疑,将军的姐姐,大抵也是如此。”
阳光自窗台而来,斜斜打在卫青身上。
卫青身披阳光,抿了抿唇:“青有一不情之请。”
卫青起身,双手抱拳,向阿娇深深施了一礼,道:“万望公主,保住家姐性命。”
阿娇抿了一口茶,目光悠悠:“仲卿,若卫夫人做了让我保不住她的事情呢?”
卫青心头一颤,缓缓抬头。
仲卿,是他的字。
面前的阿娇还似旧时,灿若春花,皎若秋月,清眸流盼,三分讥讽,七分揶揄。
卫青呼吸停了一瞬,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剑,直直插在地上。
剑柄上的流苏震动不已,卫青迎着阿娇的目光,坦然道:“既如此,当由青亲自清理门户。”
秋风习习,阿娇起身,走了过来,随手拔下插在地上的佩剑,束起两指,夹着剑身,从剑柄理到剑尾,目光随着手指而动。
随后手挽剑花,将佩剑送入卫青腰间的剑鞘,道:“你放心去罢。”
阿娇一笑,道:“万事有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巨网已经张开的情况下,卫青是唯一一个保持清醒和理智的人。
与不世出的将才所匹配的,本就是超越时代的思想。
阿娇送走卫青,前去拜访不日便会启程返回藩地的江都王刘非。
刘非彼时正在练武场习武,烈日炎炎,他光着膀子,将手中长刀耍得猎猎生风。
阿娇说明来意,刘动作一滞,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阿娇,声音沙哑:“我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做冒险的事情。你可知道,若你赌输了,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娇悠悠一笑,道:“五哥,不是我赌,是你赌。”
“你赌赢了,汉人便再也不会受匈奴欺压,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五哥,这注,你下,还是不下?”
刘非目光一凛,手中长刀似乎能劈开混沌:“我下!”
阿娇眉梢微扬:“我就知道,美人所见略同。像五哥这么好看的人,想的肯定和我一样。”
刘非手上一抖,手里长刀险些脱手而出。
第24章 陈阿娇
卫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阿娇一生被困长门宫,蓬头垢面,绝望而亡。
也梦到阿娇一身玄色嫁衣,天将亮而未亮,目光盈盈,声音慵懒问他,她穿嫁衣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她笑得很开心,但笑容很快便止住了,忧愁爬满她绝美的脸,她垂眸,声音不复刚才的闲适:“再好看,也无用。”
“我要嫁刘彻了。”
她突然抬起头,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道:“可我不想嫁他。”
“仲卿。”
她轻声道。
脚下的路变得模糊,汉朝版图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脚下。
阿娇的声音有着不输男儿的豪气:“这个天下,我也可以治理得很好。”
“仲卿,你会帮我吗?”
大漠的风沙迷住了他的眼睛,阿娇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耳畔响起:“仲卿。”
“仲卿。”
卫青的梦醒了。
天色将亮而未亮,玄色之中带着赤色,是梦境里阿娇身上衣服的颜色。
胸口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卫青理也未理,吩咐士兵拔营返回长安。
将军夜不卸甲,卸甲了,便是受伤了。
为将者是军队的军心,将领受伤了,便会动摇军心。
哪怕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也不过是皱眉砍断穿胸而过的箭尾,而后抿唇把弩-箭□□。
天地之间只剩下厮杀,没有人注意到他受了伤。
大概是因为实在伤得太重,他在手支着脑袋在案上休息时,做了那样的梦境。
一个一旦被人得知,便会满门抄斩的梦。
可讽刺的是,这个梦境,有些真实。
以他对阿娇的了解,没有人能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如果强迫了,那她大概,会弑君。
卫青薄唇微抿,没有一丝血色。
令旗官得到他的命令,不断催促着士兵加快速度。
……
这次对匈奴作战,卫青胜得畅快淋漓,险些活捉了白羊王与楼烦王,战胜所得的牲畜有百万之众,更是控制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河套地区。
这一战,让原本看不起他、只以裙带关系上位看他的将军们彻底改变了对他的轻视,就连飞将军李广,在谈及他时,亦是交口称赞。
卫青用赫赫的战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与此同时,卫子夫诞下了皇子刘据。
未央宫里紧锣密鼓准备着卫青的封侯事宜,内侍宫女们忙得脚不沾地,另一个消息却不知从哪流传开来:陛下不仅要封侯,还要封后。
卫子夫听到这个消息怔了半日,手里把刘据抱得更紧了。
李夜来前来拜访卫子夫,恭喜的话准备了一箩筐。
与宫里到处洋溢着的喜气不同,阿娇的府邸显得有些冷清。
她的母亲窦太主前几日醒了,醒来之后去窦婴家里闹了一场,闹完之后,派人去找她那被流放的两个儿子。
阿娇劝了好大一会儿,才让窦太主打消了这个主意,去教养如今刚袭爵的两个小孙子。
在阿娇看来,她这个两个小侄子,比两位不成器的兄长强太多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是有她两个兄长被溺爱成废物的例子在前,阿娇对自己母亲窦太主显然不大信任,把自己身边得用之人派出去不少,监督窦太主教导孙子。
这样一来,她的公主府冷清了不少。
阿娇换身男装约了刘非谈事情,地点定在了卫青回城的必经之路。
一边与江都王刘非对饮,一边瞧着骑马缓缓而来的卫青。
这个时代民风彪悍,男女大防几乎没有,卫青的仗打得极漂亮,人还未回到长安城,他的事迹已经传遍了。
故而等他回城的时候,街边巷头站满了前来观看他的女子。
城门缓缓而开,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为首的将军身上。
将军身披万丈霞光,胯-下的白马有腾云入海之状,腰间的佩剑寒光凛凛,让人望之生畏。
可偏偏将军的气质却干净清冽,清隽无俦的脸上目光似天边星辰,薄唇含笑,如清风拂面。
他身上一点也无浴血归来的满身煞气,除却那一身盔甲和佩剑,过分澄澈的眸子让人很难在他身上寻到金戈铁马厮杀过的痕迹。
他更像一个月下舞剑的翩翩公子。
刘非端起酒杯,凑在嘴边,目光从卫青身上移到阿娇身上,声音有几分赞许道:“阿娇妹妹的眼光,比上一次的好。”
战场才是男人应该待的地方。
阿娇目光看着卫青略显苍白的脸,一口饮尽杯中酒:“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人渣?”
刘非:“……”
辛辣直冲肺腑,阿娇手在衣袖里找了找。
卫青必然是受伤了,否则脸色是不会这般苍白的。
可她又不好直接去关心他的身体,卫青这个人,浑身上下全烂了,嘴巴都不会烂,反而会言笑晏晏地对她说没事,是她多心了。
她的随身空间晋江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外人看不到她的随身空间,她从空间里摸出一块帕子,浸满了镇静止疼的药物。
药物是无色无味的,外人只能闻得到帕子上的月下香。
外人看来,她不过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块手帕。
阿娇扬了扬手帕,道:“但现在,我眼睛不瞎了。”
刘非忍俊不禁。
阿娇把帕子揉成一团,上半身前倾,探过窗户,在刘非的一句小心中,手指一扬,把帕子抛到卫青怀里。
这帕子虽然除不了病根,但好歹能减轻卫青的疼痛,让卫青不那么难受。
等宫宴结束,卫青大抵也会放下为将者的防备,回府时找御医治疗伤口。
卫青微微抬头,二楼上只有一只纤细手指。
阿娇扔东西的动作似乎是提醒了周围看卫青的女子,纷纷扬扬的锦帕洒落下来,像是一阵花雨。
原本肃穆威严的队伍出现一丝波动,也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随后口哨声此起彼伏。
因为是大胜,前来迎接的官员并未直至士兵轻狂的行为。
再说了,跟周边撒帕子的女子相比,士兵们吹吹口哨的行为压根就不算轻狂了。
卫青嘴角漾起极淡极淡的笑意,把帕子攥在手心。
梦境里的挣扎,似乎被料子上若有若无的月下清香消弭了不少。
就连胸口处伤口的疼痛,似乎都淡了几分。
犒赏卫青的宴席早已备下,阿娇与刘非谈完事后,各自回家换衣服,而后入宫参加宫宴。
这次的宫宴卫青是主角,卫子夫作为主角的弟弟,又为刘彻生下了第一个皇子,自然也被安排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不像之前那般,伺候在刘彻身边,没有自己单独的席面。
阿娇因筹集钱粮有功,她的席面一如既往地靠前,隔着屏风,遥遥对着卫青的位置。
宫宴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韩嫣似乎是喝醉了酒,拉着刘非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阿娇,眼底的狭促像是偷了腥的猫儿。
卫青大胜,宫宴上不少人来敬卫青,阿娇有些看不下去,私下找了李广,略提了两句,李广便端着酒杯过去了。
李广性子直爽,又是老将,在军中颇有威望,有他在那,敬卫青的人大多去敬了他。
李广酒量极好,旁人一敬他,便被他灌得人事不省,便也无法再去敬卫青了。
卫青并起两指,揉了揉眉心,无奈一笑,看向屏风后的女眷席面。
阿娇不知去了哪里,位置上只有空空的酒杯。
大抵是寻酒去了。
他记得她是极爱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