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人的酒气不再扑面而来,阿娇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韩嫣抬眸瞧了一眼阿娇的手指点在他额头的位置,眉梢微扬,漂亮的桃花眼潋滟,映着皎皎的月色,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阿娇道:“我打算谢你十八辈祖宗。”
韩嫣:“……”
“你……你这就不地道了。”
韩嫣摇摇晃晃走进一步,说话虽不利索,可那双桃花眼却很亮,一点醉意也无。
韩嫣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你这句话,伤到我的心了。”
阿娇斜着眼看韩嫣。
韩嫣酒量很好,这个她一直都知道。
三大坛子的酒,正常人早趴了,韩嫣还能晃悠悠去骑马打猎。
刚才韩嫣在宴席上喝的酒并不算多,远远达不到胡乱说醉话的程度,而且韩嫣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借着酒意说话。
上次险些被王太后斩了,还有上上次的替她解围,都是旁人以为他说的是醉话,实际上是他借题发挥。
明月高悬,上林苑的狩猎还在继续,健儿们声音嘹亮,惊起飞鸟无数。
鸟儿扑腾着翅膀,掠过阿娇的头顶,一只又一只。
阿娇道:“不怕,以后伤你心的事情,多着呢。”
韩嫣:“……”
话说到这种程度,韩嫣也不借着酒意了,挑挑眉,双手环胸:“我以为你会真的感谢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刘彻以为阿娇仍对自己情根深种,才会在他出兵匈奴时一次又一次地帮自己。
韩嫣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后来刘彻封阿娇为公主,他去找阿娇,看到她波澜不惊的一张脸。
若她还爱着刘彻,断然接受不了刘彻这样的补偿方式。
那日他后知后觉想起,她不恨取代她位置的卫子夫,甚至还能与卫青坦然相处,他问她原因,她轻轻一笑,说没有卫子夫,还有王子夫李子夫赵子夫。
喜新厌旧是男儿的劣根,刘彻尤甚。
于是韩嫣终于明白,她早就看开了,也不爱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刘彻而活的陈阿娇了,她是她自己。
所以当他发觉刘彻对她有些许好感时,思度许久,在刘彻面前提起她不孕的事情。
刘彻容忍不了一个生不了皇子的皇后,权衡利弊,刘彻不会再将她迎回宫。
他满心以为她知道这件事后,会很感激她。
可惜又没有。
自她从长门宫出来后,他便再也弄不懂她了。
韩嫣声音微凉:“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韩嫣的长相对于男子来讲过于艳丽,如同女子一般,生气时,让人恨不得把天下的珍宝捧在他面前,博君一笑。
看着韩嫣轻嗔薄怒风情万千的脸,阿娇挺理解刘彻铁打的韩嫣,流水的宫妃的行为。
阿娇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些什么。
就当是,为她以后要做的事情,给韩嫣提前打支预防针。
阿娇道:“你与陛下一同长大,是陛下的心腹,也是陛下的挚友,这种关系让你青云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同时也会蒙蔽你的眼睛,让你无法对陛下有一个真实的判断。”
“说句托大的话,若没有我和母亲,陛下一辈子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胶东王,根本不可能有君临天下的一日。”
“但陛下是如何回报我这个一手将他推向皇位的人?”
夜风忽起,扬起阿娇的长发与烈红色的骑装,她嘴角微勾,眼底满是嘲讽:“是给我按上巫蛊的罪名,将服侍过我的人尽数腰斩于世,把我禁足在长门宫,终老不许出。”
“若非太皇太后托梦,只怕我现在还在长门宫熬日子。”
韩嫣眉头微动,环胸的双臂放了下来,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
——阿娇说的是事实,一点也不曾夸张。
他时常出入未央宫,知晓巫蛊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刘彻觉得自己坐稳了皇位,又见阿娇无子,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废弃罢了。
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刘彻确实不厚道。
韩嫣斟酌半晌,轻声开口:“都过去了。”
“现在陛下的心里,有你。”
阿娇冷笑一声,道:“对你们来讲,不过是一句轻轻巧巧的都过去了,可对我来讲,却是从云端跌进泥里。”
“你以为他现在的爱我是爱我吗?”
“不是。”
“是因为我两次三番帮他大胜匈奴,而他宠爱的卫子夫,除却生孩子外无任何利用价值。”
阿娇轻轻一笑,嘲弄道:“你瞧,咱们的陛下多现实,谁对他有用他便爱谁。当初卫子夫给他生下皇长女,打破了他身为天子无传宗接代能力的流言,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爱卫子夫啊。”
韩嫣手指握紧又松开。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去反驳阿娇的话,刘彻是天子,她这样说刘彻是不对的。
可情感又告诉他,刘彻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刘彻对女人如此,对朝臣也是如此。
汉家天子自来薄待功臣,刘彻不是独一个。
国士无双功高无二的韩信,平七王之乱、扶大厦将倾的周亚夫,哪一个得了善终?
一个死于刀斧手、夷三族,一个不堪屈辱绝食吐血而亡。
夜风拂面而来,韩嫣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凉。
月光皎皎,韩嫣目光明明暗暗,阿娇展眉轻笑,继续道:“所以说,你跟陛下说的那些话,不会打消陛下迎我回宫的心思,只会给陛下提个醒。”
阿娇话音一顿,声音微凉:“比如说,去母留子——”
竹林中,侍女打扮的女儿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从竹林中退出去。
侍女出了竹林,拼命跑向那灯火通明处的宴席,好似身后有吃人的恶鬼在追赶她一般。
竹林中,阿娇伸手拍了拍韩嫣的肩,道:“以后这种话,莫在陛下面前说了,害了我,又连累了旁人,何苦来哉?”
韩嫣胸口微微起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他眸光潋滟,有着三分醉意:“好,好。”
“我不管咱们的陛下对旁人怎样,我只知道,咱们的陛下待我极好,我这般不学无术,他还封我上大夫。”
说到这,韩嫣眼睛轻眯,瞧着阿娇,声音低了一分:“我韩嫣旁的不成,唯有性命还算珍贵,这条命,愿为陛下死。”
阿娇眸光悠转,揶揄道:“这般恶心巴拉的话,去跟陛下说去。”
阿娇说完话,转身回豫章台。
韩嫣是一把双刃剑,在某些时候,他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当她想对刘彻不利的时候,韩嫣便是指向她心脏的长矛。
但她苦口婆心说的这些话,并不会白说。
汉朝自高祖刘邦立国以来,大殿上,功臣的血便没有干过。
建-初期,刘邦待韩信多好,七王之乱时,景帝又是何其信任周亚夫,他们与韩信周亚夫的关系,哪个不比刘彻和韩嫣更亲密?
景帝更是为了让弟弟梁王帮助自己平乱,说出兄死弟及的话来,可是结果呢?
韩信死无全尸,周亚夫吐血而亡,梁王郁郁而终。
他们都是韩嫣活生生的例子。
她今夜的这些话,只是在韩嫣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假以时日,或许会长成参天大树。
阿娇笑笑,回到豫章台,躺在床上时,突然发觉自己枕头上有一朵海棠花。
这个季节,百花凋零,能找到一株海棠,委实不易了。
阿娇低头一嗅。
海棠无香,只有那人干净凌冽的气息。
阿娇眼底漫上盈盈笑意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拉开纱幔,冲侍女道:“明日我要吃海棠花饼!”
侍女犹豫道:“公主,这个季节,海棠花已经败了。”
阿娇躺回床上,把海棠花放在胸口,闭上眼,骄横道:“我不管,我就要吃!”
与阿娇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同,卫子夫将那句去母留子在心里过了几遍,回头凄凄楚楚地看向早已熟睡的刘彻。
刘彻问完那几句话后,什么也没说,翻身便睡了。
她知道刘彻对她很失望,可她本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在政治上颇有见解的女子,若是这样,刘彻最初也根本不会宠幸她。
刘彻最初爱的是她的温柔和顺,什么也不懂,可刘彻最终厌的,也是她的温柔和顺,什么也不懂。
一如多年前,刘彻爱陈阿娇的身份尊贵,后来最后也厌了陈阿娇的身份尊贵。
她不过在走陈阿娇走过的路罢了。
眼前的这个帝王,他谁也不爱,爱的只是自己。
月色清冷,卫子夫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一行泪无声落下。
女子本弱,但为母则刚。
第21章 陈阿娇
翌日早晨,阿娇还是吃上了海棠花饼。
花饼做得精致玲珑,让人看了便有食欲。
阿娇轻轻咬上一口。
与卫青给她寻来的海棠花不同,侍女们给她寻来的海棠花显然不是新鲜的,虽入口即化,但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花败后的苦。
阿娇抬眉,扫了一眼立在身边伺候的侍女。
侍女们哆哆嗦嗦,低头垂眉,大气也不敢出。
她骄纵任性的名声在外,昨夜说话时,口气又有些重,侍女们不害怕才是怪事。
阿娇放下花饼,忍俊不禁:“知道难为你们了,昨夜找海棠花找了许久吧?赏。”
随着她的一声赏,侍女们松了一口气,呼啦啦地跪倒在地,齐声谢赏。
阿娇刚吃完饭,刘彻又派人来催了,说她昨夜走得早,他打了许多猎物,她没有看到,让她今天早些过来,挑几只自己喜欢的猎物烤着吃。
阿娇打发了内侍,换上骑装后,纵马去往狩猎场。
大汉民风彪悍,尚武,阿娇还未走到狩猎场,便听到健儿们阵阵的欢呼声传来。
多半是刘彻又射中了什么东西,随行的将士们吹捧刘彻的。
阿娇慢腾腾骑着马,一步一步往狩猎场挪。
说实在的,她有些佩服刘彻的心理素质,龙城是匈奴的祭天圣地,卫青奇袭龙城后,匈奴恼羞成怒,在卫青退兵还朝后,几次骚扰汉朝边境。
前日她还从李广那得到消息,说匈奴人大举入侵汉境,杀了守城的太守,把太守的脑袋挂在城墙上羞辱。太守战死,汉民失去了庇佑,被匈奴屠戮一空,男子杀死,女子用来泄淫.欲。
边境烽火长燃,军报送到李广案前,李广怒极攻心,三番五次请战,刘彻皆不允。
刘彻不允也就算了,还带着一帮人在上林苑中吃吃喝喝打打猎,李广气得不行,昨日下午便没再参加围猎了,他带领的部下,也跟着他一同告病,在自己的院子休息。
如今在狩猎场打猎的将士寥寥无几,更多的是权贵诸侯们在陪着刘彻玩闹。
阿娇极目而望,刘彻猎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鹿,让卫士们绑了。
刘彻见她来了,随手扔了弓箭,纵马下场,来到她身边休息,手指着白鹿,道:“朕废了好一番力气才猎到的,想着你喜欢,没敢伤它性命。”
“正好你来了,朕便把白鹿送给你,或养或杀,都随你。”
阿娇看了一眼白鹿,故作惊喜道:“呀,这鹿可真漂亮。”
“我还是第一次见全身雪白的鹿。”
阿娇围着白鹿转了一圈,回头对刘彻道:“陛下,世间并无白鹿,而今陛下却猎到了白鹿……”
说到这,阿娇眸光微转,眉梢微扬,灿烂一笑,道:“陛下,这可是祥瑞。”
刘彻眼睛轻眯,眸光闪烁不定,卫青看着阿娇,神情若有所思。
阿娇眉梢微扬,道:“这昭示着终有一日,汉秉威仪,总率万国,日月所照,江河所至,莫不从服!”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她的声音清越,在烈烈风中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豪气。
她的话激起了在场所有将士骨子里的血性,终有一日,大汉再不会被匈奴肆虐边境,四夷宾服,八方来朝不是痴人说梦。
狂风中,不知谁吼了一声,紧接着,所有将士齐声怒吼:“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江都王刘非微微侧目,如古井无波般的眸底闪过一丝精光——他是景帝的第五子,也算与阿娇一同长大的人,他记忆里的那个阿娇,可没这般的豪爽果敢。
小时候的阿娇骄纵得很,一言不合便敢抓花太子刘荣的脸,只有面对刘彻时,她的骄纵才会收敛几分。
后来他封王远赴江都,便不大有阿娇的消息了,偶尔长安城中传来只字片语,不过是阿娇封后,阿娇被废的事情。
对于这些微末小事,他听过便忘,他的心思全在另一件事上——刘彻何时用他打匈奴。
他比刘彻大几岁,目睹过一位又一位和亲女子远赴匈奴,而后不久传来她们遇害的消息。
那时候的大汉正处于七王之乱,他的父皇抽不出功夫来对付匈奴,纵然匈奴肆虐边境,他的父皇也不过是再送一位和亲女子过去罢了。
伺候他的宫女辛夷因为生得好,性格温柔,又颇为机敏,被他父皇选中,他哭着喊着不让她去,可没有人听他的话。
辛夷临去匈奴时,双手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殿下,婢子再不能侍奉您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落,辛夷轻轻拭去他的泪,声音轻柔,却像刻刀一般,一字一句刻在他的心上:“您终有一日会长大,等您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到那时,您可以抗击匈奴,护我大汉边境。”
“婢子希望,婢子是大汉最后一位和亲的女子。”
辛夷把打好的缨络挂在他身上,转身上了送嫁的马车。
时隔多年,他腰间的缨络早已褪色,辛夷的话却还时刻响在他的心头。
让他无数次在午夜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觉,而后开始拼命操练军队,等待着刘彻的传唤。
可他等了一年又一年,并没有等到刘彻要用他的消息,也没有等到刘彻要打匈奴的消息。
他等得自己都快没有了信心,立在城楼上,一站便是一天。
就在他准备违抗君命私自出征打匈奴的时候,长安城终于传来了消息,说刘彻决定对匈奴用兵了,但不打算用诸侯王的军队,原因非常简单,怕诸侯王们以打匈奴的名义拥兵自立,威胁皇权。
刘非上下打量着一身骑装飒爽英姿的阿娇,声音沙哑:“若世人都有阿娇妹妹的胸怀气魄,我大汉又岂会被小小匈奴欺凌?”
阿娇迎着刘非审视的目光坦荡一笑,道:“这么多年了,五哥的声音竟然还没有治好?”
宫女辛夷和亲时,刘非哭坏了声音,自此之后,他的声音便再也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