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波再一转,清瘦凌厉便化成了绕指柔。
“但,”卫青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剪下淡淡的阴影,看着阿娇,轻声道:“来日方长。”
说到这,卫青便不说了。
皎皎的月色落在他眼底,好似天下的水全部聚在他眼底,一圈一圈地荡开。
阿娇突然就明白了他后面没有说完的话。
阿娇笑了起来。
这就够了。
阿娇下巴微抬,眼睛便弯了起来,道:“恩,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他刚崭露头角,她还风华正茂。
阿娇眼波笑开,宜嗔宜喜:“愿将军斩旌夺将,凯旋封侯。”
月光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竹林只剩下朦胧夜色,卫青的眼睛却比天边的星辰还要璀璨明澈。
像是能撕开所有雾霾与黑暗。
与此同时,上林苑的另一端。
韩嫣一边走,一边向刘彻吐槽着阿娇的审美:“她总归是与咱们一同长大的,见的不是陛下,便是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熏陶,怎就找了个那样的人?”
刘彻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耳畔韩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还在继续:“且不论那干巴巴的身材,那张脸,连窦太主的面首都及不上——”
说到这,韩嫣声音微顿,脑海里突然浮现穿着卫士衣服的男子面容。
那张脸,似乎与董偃有几分相似。
韩嫣眸光微转,随即笑了起来——他刚才只顾着生气,竟没认出那是换了衣服的董偃。
刘彻冷声道:“笑什么?”
他的前皇后找了个小面首,被他和一帮部下看了个清楚,这种事情很好笑?
韩嫣随手从路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一翘一翘的,双手合拢,放在脑后,忽然觉得,这平时颇为不起眼的狗尾巴草,都好看了几分。
韩嫣道:“没笑什么。”
“陛下很在意公主,是还喜欢她吗?”
韩嫣瞧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刘彻,扬眉问道。
刘彻冷笑一声,道:“朕怎么可能喜欢她?”
“朕喜欢的是卫子夫,是李夜来!”
他喜欢她们身上的温柔和顺从,喜欢她们眼里心里永远满当当的他,而不是他稍微对她好点,她就能开染坊养面首的阿娇。
这简直是把他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韩嫣斜了一眼刘彻,忍俊不禁道:“行,陛下喜欢卫夫人,喜欢李美人,就是不喜欢公主。”
“左右公主啊,如今姓刘不姓陈,又未必长公主,算起来,与陛下的亲姐姐无异。”
刘彻被噎得一滞,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韩嫣。
韩嫣嘴里还叼着狗尾巴草,道:“陛下,您瞪我也没用,这可是您当着众多朝臣的面说过的话。”
火把熊熊燃起,韩嫣一脸的不知死活,疯狂地在刘彻暴怒的边缘试探:“说起来,她是长公主,我是上大夫,陛下,您看——”
“你敢!”
刘彻胸口微微起伏,韩嫣脸上浮现果然如此的表情,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刘彻久久没回来,王太后恐他与阿娇厮混在一起,打发了卫子夫,让卫子夫派人来寻他。
小内侍一路跑得很急,见了刘彻连忙跪倒在地,道:“陛下,小公主找不到您,这会儿正在哭闹呢,卫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内侍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偷瞧着刘彻,看刘彻身边并无阿娇的身影,悄悄松了一口气,磕头道:“陛下,求您去瞧一眼,小公主哭得可招人疼了。”
韩嫣枕在脑后的手放了下来,双手环胸,戏谑道:“哟,陛下,你您最爱的卫夫人来寻您了,快回去吧。”
刘彻冷着脸,回到卫子夫的院子。
还未进院子,刘彻便见卫子夫的侍女打发了几个内侍模样的人出来。
内侍见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身边的侍女等了一眼后,最终什么也没说,心事重重地跪在地上。
第19章 陈阿娇
刘彻瞧了一眼,只以为是旁的姬妾来请他,是后宫争宠的那一套,故而也没放在心上,大步进了院子。
一看见到粉雕玉琢的长女,刘彻刚才被韩嫣调侃的不快,很快便消失不见了,脸上重新有了几分笑——阿娇再怎么是长公主,也不能抹去她曾经是他废后的事情。
如果他又喜欢了她,便是无声地告诉世人,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才会把她废除。
他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他与阿娇,起于表姐弟,也终于姐弟。
刘彻把长女抱在怀里,随口道:“刚才是哪个姬妾派来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他虽然喜欢卫子夫,可也要做到雨露均沾。
卫子夫笑得温柔,扶着肚子,让侍女服侍着刘彻换鞋履,道:“并不是哪位妹妹的人,是李广将军拿钱贿赂了内侍,让内侍来给陛下递话的。”
刘彻逗弄着爱女的动作停了一下,道:“这么晚了,他还派人过来,莫不是有什么重大军机?”
卫子夫道:“能有什么大事?不过又是匈奴的事情罢了。”
刘彻转过脸,看向卫子夫。
卫子夫从侍女手里接了刘彻的外衫,正在往架子上放。
她一边放,一边笑着说,好似在说着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左右母后已经说了,咱们打赢了两场,面子已经找回来了,以后与匈奴继续和亲也就是了。”
“整天打打杀杀的,劳民伤财不说,就是朝中大臣,也是多有埋怨的。”
卫子夫放完衣服,一回神便撞见刘彻轻眯着的眼。
那是刘彻在生气时才会有的反应。
卫子夫心下一慌,似月光温柔细腻的脸上有着几分局促不安,小心翼翼道:“陛下,妾说错话了?”
爱女双手揽在刘彻的脖子上,小女儿特有的软糯娇憨蹭着他的脸,刘彻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道:“没有。”
宫中那么多女子,他最喜欢的是卫子夫,一是因为卫子夫生得好看,且温柔和顺,很对他的脾气,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卫子夫生下了他第一个孩子。
打破了他身为天子不行,而导致诸侯们起了异心的困局。
为着这件事,纵是卫子夫在某方面有些缺陷,比如对朝政并不敏感,只是一味地听他母后的话,有时候好心办坏事,他也不大放在心上。
刘彻把爱女逗得咯咯笑,道:“你想多了。”
卫子夫松了一口气。
夜色渐深,刘彻与卫子夫安歇。
因为是秋猎,次日清晨,众人起得格外早,唯有阿娇姗姗来迟。
她身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上穿着大红色的骑装,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越发叫人移不开眼。
王太后恨恨地移开眼——这模样,这身段,当真像足了那个压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女人。
昨夜睡得太晚,阿娇有些没精神,打着哈欠而来,懒懒地向刘彻王太后行礼。
有了上一次杀韩嫣不成,与刘彻生了好一场大气的事情,王太后比以往收敛了几分,哪怕心里再不待见阿娇,也笑容满面地招呼着阿娇入座。
而一旁的刘彻,显然是没有王太后那般热情。
看到阿娇,他又想起昨夜阿娇与卫生言笑晏晏的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滋味的堵。
刘彻心里不痛快,略微点头后,便从阿娇身上移开了目光。
卫子夫看见这一幕,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即将临盆的肚子。
李夜来坐在她身边,见此笑了起来,拿着团扇掩着下半张脸,看了看卫子夫的大肚子,低声与卫子夫咬着耳朵:“陛下的态度,倒也不枉姐姐大着肚子跟来上林苑了。”
卫子夫脸颊微红,咬了咬唇:“你说什么呢。”
与之前的秋猎不同,这次刘彻并没有一开始便让人先行狩猎,而是把众人召集在一起,摆上了宴席。
就着冉冉升起的金乌,刘彻端起了酒杯,道:“朕想先问众位一句话,可知高祖为何定下秋猎的规矩?”
刘彻的声音刚落,下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说着为了高祖南征北战打下汉室江山不易,后世子孙不能沉溺享乐,荒废了大汉尚武之风。
阿娇左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托着脸,右手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盈盈的目光看向一身明光镜铠的卫青。
卫青嘴角挂着浅笑,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他那笑完全是不失礼貌的淡淡疏离。
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卫青眸光微转,迎着她的目光,眼波荡漾开来。
阿娇捂了捂胸口。
遭了,这样的卫青,好像更顺眼了。
韩嫣嗜酒,宴席一开始,便拉着身边人一同喝酒,喝了一圈后,发现下一个桌是阿娇,犹豫了一下,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遥敬着阿娇,大着舌头道:“公主,你我一同在宫中长大,我……我敬你一杯。”
阿娇收回目光,饮完杯中酒。
卫青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刚才的目光相接,像是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卫青慢慢抿着酒,耳根漫上浅浅的红。
李广因为昨夜让内侍向刘彻通报,结果被卫子夫拦下的事情有些生气,待刘彻的话讲完后,一同狩猎时,李广跟在刘彻身边,用刘彻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昨夜的事情。
刘彻听到声音回头,身边都是建章卫的卫士和将领,刘彻看了一眼李广,道:“昨夜的事情,朕都知道了。”
“匈奴之事,朕自有计较,李将军不必烦忧。”
李广双手抱拳,斜了一眼不远处的卫青,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道:“臣不是为匈奴烦忧,而是为陛下,为大汉百年烦忧。”
韩嫣有着几分醉意,仍不肯回去休息,在卫士们心惊胆战的陪侍下,身体挂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韩嫣听到李广这般说,抬起头,反驳道:“什么……什么大汉百年,陛下,陛下正值青春鼎盛,哪里就说起百年了?”
听了韩嫣的醉话,刘彻也觉得李广的话说得不甚妥当,有些不悦,道:“李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李广滚鞍下马,跪在刘彻面前,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纵是身为武将,也要试一试文官的谏言。
“宫中不时传出流言,说只要卫夫人诞下皇子,陛下便会立卫子夫为后。”
李广抬起头,一脸的痛心疾首:“陛下素来宠爱卫夫人,此为后宫之事,臣不该多嘴,可若立卫夫人为后,便是国之重事,臣不得不请奏。”
“卫夫人并非名门出身,虽性格娴柔,却无国母之风,更无辅佐陛下之机敏——”
“好了!”
刘彻冷声打断李广的话:“这不是你一个外臣该说的话。”
立卫子夫,更多的是他母后的意思。
他母后是大汉朝出身最低的皇后,有了卫子夫为后,便不独独显她了。更何况,卫子夫素来小意侍奉,颇得他母后的心,一朝生下皇子,封为皇后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韩嫣跟着刘彻道:“就是。”
韩嫣醉眼流盼,讽刺道:“李广将军当真是公主的好师父,时刻不忘帮助公主重新为后。”
“可惜啊,咱们的公主,千般好,万般好,生不了孩子,便什么都不是了。”
李广一怔,道:“这如何又扯上了公主?”
韩嫣笑眯眯道:“别以为我瞧不出李将军在打什么主意。公主若想为后,首先要有孩子,可惜啊,公主不孕,李将军总不能给公主偷一个孩子吧?”
一番话,引得众人想哈哈大笑,偏又要顾忌李广面子,只好忍住了不敢笑出声。
唯有刘彻眼睛微眯,似乎在思考着韩嫣刚才说的话。
刘彻不轻不重地说了韩嫣几句,将这个小插曲揭过不提。
狩猎结束后,宫宴在卫子夫的张罗下再度热闹了起来。
刘彻换了衣服回来,逗弄了一会儿爱女,盘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状似无意地与卫子夫说着话:“说起来,匈奴人又骚扰大汉边境了。”
有着昨夜的事情,卫子夫斟酌了许久,方小心翼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不能轻视,最好派军出战,扬我大汉君威。”
刘彻一喜,抿了口酒。
她总算能跟上他的脚步了。
刘彻继续问道:“那,若朝中无钱呢?”
卫子夫道:“陛下新执行的法令便很好。商人多巨富,但地位极低,受人冷眼轻视,一旦有改变阶级的机会,必会牢牢抓住,倾家荡产也在做不惜。”
说到这,卫子夫声音微顿,有些惋惜之意:“可惜陛下定的爵位不多,若不然,陛下也不会为军费发愁了。”
刘彻:“……”
他就不该对卫子夫有任何政治上的期待。
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前两次在他对匈奴用兵时,立下奇功的阿娇。
若她在,或许便不会说出这般的话了。
卖爵于商贾,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与此同时,对秋猎的兴趣还没对卫青兴趣大的阿娇打着哈欠回豫章台的半道上,被韩嫣拦下了。
侍从们极有眼色退下。
韩嫣背靠着树枝,双手环胸,道:“你以后不用担心陛下会不会喜欢你了。”
他走到阿娇身边,轻笑着把狩猎时说的话说给阿娇听。
阿娇慢慢抬头,看着面前醉眼微醺,像是在等待着夸奖的韩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饶是好看的人在她这有特权,她也有种想要把韩嫣一把掐死的冲动。
——那句总不能偷个孩子回来,是暗示刘彻可以把卫子夫生下来的皇子给她养吗?
以刘彻素来凉薄利益为先的性格,还真能做出这种事儿。
尤其是,在刘彻焦头烂额,而卫子夫除了唱歌给不了他任何帮助的情况下。
第20章 陈阿娇
阿娇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事儿怪不了韩嫣。
刘彻对旁人再怎么凉薄,可对韩嫣还是不错的,韩嫣知道刘彻作为帝王的心狠手辣,但那些心狠手辣不曾用到他身上时,他是无法感受刘彻究竟有多狠的。
人最为擅长的,不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一个不能替夫家传宗接代的女人,等待着她的,就是一纸休书。
景帝的薄皇后,还有以前的她,废后的理由找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有孩子。
所以韩嫣才会觉得,不孕是她的致命伤,现在的刘彻或许对她有一分分的好感,可作为家有皇位要继承的天子,是不可能再把一个被自己废弃的不孕废后,重新迎回后宫的。
阿娇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支着韩嫣的额头,把他推得离自己远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