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忌惮建宁王再立下军功,威胁皇权,所以才夺了他的军权,让他闲散在长安练兵。
霍小玉看着李倓,浅浅一笑,道:“大王有陛下的喜欢,普天之下,想来无人敢害大王。”
李倓眸光微闪,须臾之后,月光沉寂在他眼底,黑漆漆的一片,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张致远张了张嘴,目光转向李倓,咬了咬牙没说话。
夜风拂面,霍小玉解下束着发尾的红绳,走到李倓身边。
戏已经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看李倓的选择了。
推波助澜,她只需要推波就好了。
霍小玉道:“大王救妾一命,妾无以为报。”
“只是妾在黄泉路上的见闻委实诡异,妾心难安。”
月光温柔洒在世间,凉凉夜风抚弄着衣襟和鬓发,霍小玉手里握着红色发带,对着李倓摊开掌心,道:“此物陪妾走过黄泉,又带妾出黄泉,想来有遇难成祥之功,今日妾把此物送与大王,望此物能保佑大王,事事顺遂,百岁无忧。”
霍小玉一边说,一边把红发带系在李倓的手腕。
这根发带是她从随身空间拿出来的东西,能保人性命,只要系在那人身上,不过一个时辰,便会自动消失,印在宿主身上,之后无论是下毒,还是刀砍,都不会伤及宿主。
李倓低头瞧着霍小玉系发带的动作,嘴角为民。
霍小玉的动作很轻柔,但还是会碰触到他的手腕,肌肤相交,他能感受到霍小玉指尖的细腻润滑。
李倓目光上移,月光下霍小玉的神情分外温柔,脸色略显苍白,越发衬得眉心的小痣殷红,那一点殷红,便将她与尘世间的女子隔绝开来。
明明出身娼家,却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
许是因为在生与死的界限处走了一遭,她身上有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淡泊,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又聚着浅浅的哀怨。
李倓手指微动,抚着手腕上的红丝带,眼睑微合又展开,看了一眼霍小玉,淡淡道:“此物若能让姑娘安心,我便带着。”
霍小玉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倓知道肃宗李亨对他的忌惮吗?
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李亨竟然狠心赐死他。
赐死他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李倓没有防备,李豫远在千里之外,李倓除却一死,别无他法。
若李倓知晓此事,早做打算,结果完全不同。
李倓纵然顾及父子之情,不行谋逆之事,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以他之果决,多半去找监督郭子仪打仗的自己的大哥李豫。
只要还活着,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那,妾便祝大王武运昌隆,大唐江山永固。”
听到这句话,张致远忍不住多看了霍小玉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刚刚被他从棺木里拉出来的霍小玉,与之前的霍小玉有上一些不同。
但他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同。
想了想,张致远觉得那些不同,大概是劫后余生的豁达。
原来的霍姑娘在李益身上花费了不少钱财,财宝家私所剩无几,只余下城里的一处院子,与城外的一处庄田,这个时代有宵禁,城里是回不去的,李倓便将霍小玉送至城外的庄子里。
霍小玉的母亲郑净持操办霍小玉的葬礼,没有在城里的院子住,住在了城外的庄子里,想起霍小玉往日承欢膝下的情景,频频落泪,擦拭眼泪间,忽听仆人惊声来报霍小玉回来了。
郑净持既惊且喜,顾不得整衣便出门相看。
台阶下,霍小玉穿着旧时衣裳,雪肌乌发,眉心小痣殷红。
郑净持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抱着霍小玉大哭不已。
死后还阳实在蹊跷,不过郑净持沉浸在女儿死而复生的喜悦里,倒也没想许多,只听张致远言及女儿托梦,他去坟地里救女儿出来,便忙不迭喊恩人,又让仆人操办宴席,答谢二人的救命之恩。
皇帝李亨颇为猜忌李倓,李倓不好在外面久留,把霍小玉送到,便告辞上马,郑净持苦留不住,只能眼望李倓而去。
霍小玉见自己母亲眼巴巴地看着李倓背影,抿唇一笑,道:“阿娘,人走远了,你还瞧什么?”
郑净持手指戳了一下霍小玉的额头,看着黑夜里渐渐远去的李倓背影,恨铁不成钢道:“你懂什么?”
“你瞧瞧他身上穿的是什么,以往来寻你的那些王孙公子,十个也不顶他一个。就连你的那个李十郎——”
说到这,郑净持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抬眉小心翼翼看了看霍小玉,烟圈一红,把霍小玉搂在怀里,颤声道:“我苦命的女儿,你活着就好,可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以你的才情相貌,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苦在那个负心人身上牵扯一生?”
想起往事,郑净持泪如雨下。
一恨李益薄幸,二恨女儿痴情,险些葬送了自己性命。
可当女儿失而复得,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再多的埋怨,却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庄子的仆人都是老人了,最是忠心,也不多话,初见霍小玉死而复生时,个个惊讶不已,惊讶之后,便是失声痛哭,霍小玉只说自己是气急攻心,没有死透,这才能俏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仆人都道好人有好报,被霍小玉一阵安抚后,忙里忙外扯孝服,给霍小玉准备吃食。
霍小玉扶着郑净持回到房间。
这个时代的茶分三种,开水冲泡后饮用为阉茶,煮沸水加食盐加茶末为煎茶,还有一种是点茶,将先把茶末调好,再注入沸水。
煎茶和点茶是最常见的,也是富贵人家最为追捧的,程序复杂,需要时间和意境。
霍小玉抬眼瞧了瞧擦拭着眼泪的郑净持,提着水壶冲了茶。
自己母女,讲究什么名妓风雅和才情?
差不多对付对付得了。
霍小玉抿了一口茶,对郑净持道:“阿娘,我在棺木里想了许多。”
听到棺木二字,郑净持眼圈又是一红,握着霍小玉的手,不住地安慰霍小玉。
霍小玉摇摇头,嘴角微扬,梨涡晕开,道:“我是死了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君若无情我便休。”
“李益负心,我又何必苦苦挽留?我只盼着,余生与阿娘在一处,看这乱世终结,我们也过一过太平日子。”
……
李倓回到军营,扫了一眼自己营帐外立着的卫士,被李辅国和张皇后派来监视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又去告状了。
张致远见此,不免有些担忧,忧心忡忡道:“大王,要不咱们使点银钱打点下?”
李倓摇头,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与他们积怨甚深,打点也无用。”
张致远默然。
与此同时,皇帝李亨接到心腹宦官李辅国和张皇后的密报,说李倓恨他收走了兵权,有不轨之心。
大殿上的烛火长燃,李亨双手背在身后,在大殿中走来走去。
张皇后与李辅国对视一眼,李辅国上前一步,假意笑着劝道:“许是老奴的人听错了,安史之贼反叛时,是建宁王劝陛下收拾军马,整理军队北上御敌,才有了陛下的问鼎九五,南面称孤。”
李亨的步子停了下来。
李倓能劝他登基,自然也能自己振臂一呼登基。
且与李倓身先士卒的军功盖世相比,他对战局的把控便显得极为平庸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战绩,便是李家祖传的父子相残僭越登基。
李亨闭了闭眼,手指微紧。
李辅国继续道:“建宁王如此为陛下着想,当不会对陛下心怀怨恨才是。”
李辅国说完话,给张皇后使了一个眼色。
张皇后走到李亨身边,轻轻给李亨揉着肩,娇笑道:“是啊陛下,世人常道,建宁王有太宗之风——”
李亨身体猛然一震,汗水顺着衣服往下淌,夜风袭来,他只觉得通体冰凉。
张皇后后面的话,他有些听不清了。
太宗之风是什么?是杀兄诛弟囚父。
李倓若是太宗,那他便是被囚禁的太上皇,他的几个儿子,都是李倓刀下鬼。
李亨扶着张皇后的手,慢慢坐下来。
过了好久,李亨疲惫道:“传朕旨意,三……”
三郎二字尚未说出口,李亨便改了话头,声音微冷,道:“建宁王蓄意谋害皇嗣,意图不轨,杀之。”
一骑精骑夜出长安,飞奔军营而来,迅速包围了李倓所在的中军大营。
李倓批衣而起,长发未束,散在肩头。
为首的宦官手一挥,身后之人端来一壶酒水。
宦官声音尖细,像是刀剑滚过粗粝的石子:“受陛下昭命,建宁王欺君罔上,犯上作乱,杀无赦。”
墨染的长发在李倓肩头两侧晕开,李倓目光落在酒壶上,眸光渐深。
清冷月光落下,李倓伸手抚弄手腕上霍小玉系的红丝带,却摸了个空。
不知何时,那根丝带已经不在了。
或许是他纵马回营的路上被枝头挂走了,又或许解甲时不小心弄丢了。
总之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在了。
宦官倒上酒水,端至李倓面前,下巴微抬,声音尖细,道:“建宁王,请吧。”
张致远听到消息,衣服都不曾穿好,便连忙赶过来。
刚跑到营帐处,便被卫士拦下了。
银质的酒杯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张致远呼吸一滞,大喊道:“大王,不能喝!”
第65章 霍小玉
来到唐朝之后,霍小玉才知道史料的匮乏根本不足以让她全方位去了解一个人。
——哪怕她隐晦地告诉李倓,李亨要害他,他还是选择了坐以待毙。
没有任何挣扎。
霍小玉系在李倓手腕上的红丝带不止有保命的功效,还有遇到危险时的预警。
就好比现在。
随身空间响起急促的机械音,霍小玉打开空间,李倓一脸淡然饮下毒酒的景象出现在她眼前。
张致远的怒吼声震得她耳膜疼,李倓喉结微动,毒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完。
宦官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李倓喝完酒后的酒杯。
营帐外的卫士松开了张致远,张致远跌跌撞撞跑进来,手指微颤着拍打着李倓的背,想让李倓把毒酒吐出来。
李倓轻摇头,制止张致远的动作,薄唇微启,平静道:“一死而已。”
张致远嘶吼道:“不,大王,您不能死!天下未定,百姓不宁——您……不能死!”
来送毒酒的宦官并列两旁,似乎在等着李倓毒发身亡后,给李倓收尸。
寂静的夜里,张致远的压抑着的怒吼格外清晰,李倓微抬眉,看着营帐外孤冷的月色。
夜风清凉,抚弄着李倓未束起的长发,月华倾泻而下,落在他发间,将他的长发染出绸缎的细腻质感。
恍惚间,他想起他出生那年发生的事情。
那年他的爷爷李隆基正值壮年,最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
武惠妃言及宫中遭遇盗贼,让太子李瑛并两位皇子披甲带兵入宫,太子李瑛抵达皇宫时,武惠妃又对李隆基说,太子李瑛谋逆造反,带甲冲入皇宫。
李隆基大怒,赐死太子李瑛。
这样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上演,不是父杀子,便是子囚父,这似乎是刻在他们血液里的东西。
就像两年前,安史之乱刚刚爆发时,他劝父亲分兵北上,自立为王。
父亲既惊且喜,对他的猜忌却再也遮拦不住,自那日起,他便知道,他终有一日,父亲会对他下手。
后悔吗?
不后悔。
安禄山挥师南下,李隆基仓皇出逃,他领着两千人马断后,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大哭问道:“陛下尚有川蜀可去,我等贱民当逃往何方?□□上国,岂能被蛮夷所欺?大王乃太宗之后,怎不见太宗之血性刚烈?”
声声质问,他无法回答,只能将自己身上带的吃食送与百姓。
大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与他一起沉默。
流民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哭声震天。
他飞身上马,冲到队伍最前面,拦住父亲,拽住父亲的马缰,让父亲不得再往前行。
叛军随时都会追上,父亲怒目而视,他迎着父亲的目光,平静道:“逆胡犯顺,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
父亲眸光明明暗暗,五月的天气刮起烈风,他立在风中,一字一句道:“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若存社稷。”
大哥赶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置若罔闻,继续道:“殿下宜购募豪杰,暂往河西,收拾戎马,点集防边将卒,不下十万人,光弼、子仪,全军河朔,谋为兴复,计之上也。”
韬光养晦的日子,他过够了。
父亲听了他的话,北上去灵武,整理军队,奉入蜀的李隆基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
而他因为劝诫冲锋陷阵有功,被将士们呼为小太宗。
太宗英明神武,实乃千古难遇之明君。
父亲笑呵呵地看着他,拍着他的手,说孺子可教也,声音却没有半点温度。
太宗对李唐皇室意味着什么,身为皇子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李倓慢慢合上眼,撩起衣摆,正坐在营帐。
他不后悔。
生逢乱世,总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尽管力挽狂澜之后便是万丈深渊。
夜风拂面而过,似乎有桃花香飘过。
李倓眉头动了动。
……
霍小玉看到这一幕,险些没把随身空间给捏烂。
史官总是吝啬笔墨,关于李倓波澜壮阔的一生,不过区区千余字,她对李倓的了解,也不过是这一千多字的描述。
然而真正面对李倓时,才懂得笔墨的苍白无力。
那个心怀天下的清冷少年啊,被父亲赐死对他来说,是捐躯赴国难,是视死忽如归。
霍小玉起身穿衣,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旁边的郑净持。
她死而复生,郑净持喜不自禁,如珍似宝待着,甚至就连睡觉,也要同她一起。
霍小玉轻手轻脚下榻,打个响指,随身空间在她面前罩下点点烛光。
她磨墨铺纸,留下书信一封,放在桌上。
庄园里的人大多已经休息了,只有马棚里的马在月色下吃着草料,霍小玉解开马缰,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渣男李益的事情尚且能放上一放,建宁王的事情却耽搁不得。
从随身空间的影像来看,李倓是一个颇为死心眼的人,李亨都要杀他了,他居然还能面平如镜,从容赴死。
让人不知道该说他傻好,还是说他心怀大义好。
李倓所在的军营离霍小玉的庄园并不算远,只是霍小玉出发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等到霍小玉抵达军营附近时,天已经大亮了。
驻扎在这里的是新募集来的士兵,刚来军营时颇为懒散,经李倓张致远一番训练后,渐渐有了几分正规军的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