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自然听懂了他的话,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酸,带点涩,还有几分感激,且不管这是不是他们这种上位者收买人心的行为,人家帮了忙,总归是要感谢的,“谢谢。”低低念着。
来这世界这么久了,早已过了愤懑不平,甚至奋起反抗的那段日子,渐渐接受并习惯了现实,也许她是幸运的,至少王嬷嬷和他都不是什么坏人,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静谧——
两人之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尴尬,大约是她的心态变了,也可能是出于感激,擦药的力气变小了许多。
他微微半侧过脸——一个人对你用不用心是看不出来的,却能感觉到。
替他抹好药膏,外间的饭菜也摆好了,收拾一下桌子,让小丫头端了干净的水来伺候他洗涮,又让青莲去熬补血的汤药。
他也是真饿了,拾起筷子便吃起来,小七在一旁帮他添饭盛汤,正吃到一半,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只见他眼色一沉,看向门口方向——
小七也被他弄得有丝紧张,跟着一道看向门口。
“将军,内府传话说,长门尉常大人死了!”周城没来得及抱拳,进门直接禀报,且嗓音压得很低。
李楚缓缓放下手里的半块馒头,眉头紧蹙着,若有所思。
见状,小七打算先退出去,军国大事,她不方便旁听,刚转身却被他叫住,“帮我找身方便的衣服来。”
小七应声,往内室去。
“你去准备一下,选两三个身手好的,在前院等我。”李楚。
周城应声而去。
李楚重重放下手中的筷子,小七在内室也随之一顿,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等他进来内室时,她已经把找出来的衣服挂在了架子上。
“我出去后,关紧后院大门,谁都不准放进来,里边人也不许出去。”边换衣服边吩咐,“听到动静也不必惊慌,外面都有人守着。”
点头,“回头我就传话下去,让她们分班守夜。”见他穿好内衬,忙递上一条软甲,这是刚在箱底找到的。
李楚看着软甲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嫌弃,不过看她一脸紧张和好意,到也没薄她的面子,接过去穿上,虽不顶什么用,也算聊胜于无。
两人正在内室里忙活着往他身上套衣服,外间忽又有人报,说是郎将张之易来了,还带着妻儿。
“他到会讨巧。”李楚咕哝一句,似乎对那个郎将的行为很有些不屑,不过还是对小七道,“你看着安排一下吧。”
小七颔首,手脚麻利地将屏风上的毛麾披到他肩上,系好带子,随即两人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早有小丫头把小七的大氅抱来,伺候她披上。
外面,雪下得正紧,地上已经积了一寸多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
因要往前边去接张夫人,小七便同他一道往前院去,路过西院时,突然记起什么,让他等她一下,不等他应声便急匆匆进了院子,回来时手上多了个玄锦的荷包,“嬷嬷前些日子刚让药房配了几丸药,本想让你带去北边的,说是危机时能派上用场,你带几丸在身上吧。”边说边把荷包往他的腰带上系,未免带子长不方便,还绕了好几圈。
李楚平常最是看不惯这种婆妈的行事,本不想让她系,但瞅着她脑门上的几点水珠,又开不得口去呵斥,只得耐着十分的性子让她捯饬。
雪越下越大,渐渐连对面的屋棱都快看不清了,小七提着灯笼静静站在后院的垂花门前,听着外院的战马鼻气声,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感觉到今晚的事危险性不小,她是不希望他出事的,因为他一旦出事,她的命运可能会更悲惨,尤其他刚刚还做了一件让她有些感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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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里——
张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正跟丈夫告别,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们家跟死的那个长门尉住在同一条街,天一暗,常府就出事了,乱七八糟的尖叫声,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哭嚎,听着那哭嚎声,她紧紧把一对年幼的儿女搂在怀里,听到大门被开启时,她全身都在抖,怕祸事轮到自己头上,好在来的是自家男人——
看着他们母子三人被吓得那个样儿,张之易把马鞭子往地上一摔,套了车,把娘仨往车上一塞,从后门一路投奔了李宅,李宅背后有秦川李家撑腰,不管上边怎么斗,轻易都不会动李家人,腆着这张脸把妻儿塞进李宅,总好过在家担惊受怕。
“你不用非跟我出去。”见张之易牵马过来,李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张之易苦笑一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然他现在是光屁股一个,半个兵丁没有,总归也是个吃饷的郎将,有人造反,皇城危机,哪能真躲在家里。
李宅正门大开,几匹马飞驰而出——
外面的街道业已戒严,四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盏孤黄的灯笼在雪中轻轻摇曳着,李楚在十字街口勒住马缰,望一眼不远处某家门楼上的孤灯,眼神微微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回神,拔马往北而去——
这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像是能把整座京城都埋掉一般——也的确埋掉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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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这几日过得很不好,除却料理后院一堆事外,还要时不时去客院安慰那位张夫人,以及安排人照看那两个因受惊而生病的孩子,此外还得担心外面的局势,特别三天前的那场城门大火,以及外头街上的喊杀声,对于一直生长在太平世界里的人来说,这种冲击实在有点大。
所幸李宅平安无恙,听去前院搬运食材的婆子们交头接耳,说城里死了好些人,死状如何如何凄惨,小七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庆幸的同时,又为那个幸运的源头担心,他们这些人的平安都是靠他在外面拼命才得来的,希望他能平安吧,否则这一大家子都不知道怎么办。
再者还有王嬷嬷,也不知道她那边情势如何,老人家虽待她严苛,动辄教训,可衣食住行上却不曾薄待她,甚至还偷偷在他面前为她求情,她虽把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都看得很淡,却也懂得投桃报李,待她好的人,她也会待对方好。
初四一大早,前院的谢管事派人到后院禀报,说是外头白天不再戒严,问后院可要采买什么,小七细细列了个单子让青莲送过去。
初五的下午,张之易把妻儿接了出去,张夫人对李宅的庇护千恩万谢,小七嘴上说客气,心里却觉得受之有愧,毕竟跟她没多大关系。
想着张之易回来了,他大约也该回来了,每日都让青莲和红拂准备食材放在梅院的小厨房里——他平时常住梅院。
初八的后半夜,小七在睡梦中被叫醒,说是他回来了,懵懵怔怔的起身,穿上衣服到梅院,等了大半天他才回来,身上还是走时穿的那身衣服,脏的都快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赶紧让小丫头去兑水给他洗澡,再去小厨房吩咐做些什么菜。等她再回堂屋时,就见小丫头局促不安的站在内室门口。
“洗完了?”小七问。
小丫头是王嬷嬷身边伺候的,叫梅香,个头小小的,脸圆嘟嘟的,煞是可爱,这几日常在小七身边办事,早就熟识。
“我手笨,不小心扯到将军的伤口,他就让我出来了。”小丫头脸上虚虚的,大约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
“那你去大厨房看药吧,千万别熬过头。”把出入对排递过去。
梅香如获大赦般拿着对排跑了,忽听内室有东西撕裂声,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没顾上先问一句,小七挑了帘子一角,正好与内室的人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她眼睛出了问题,竟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狼狈。
他的样子也的确很狼狈,因为衣服脱了半截,破烂处刮在了衣架上,像是解不开了。
“我来吧。”当了□□年的丫鬟,伺候人都快变成本能了,手指在衣架的横木上绕了两圈,轻巧且熟练地解决问题,“城门一直关着,没办法派人出去,嬷嬷那边不知有没有事?”他应该有办法联系城外吧?
“庄子里很安全,不会有事。”张着双臂,方便她把破衣服脱下来。
外衣脱下后,继续帮他脱软甲,却发现软甲已经坏了大半,背上有一节还缺一块,这东西难不成是假货?
看出她的疑惑,他道,“这东西就是看着好看,实际对战中并没多大用处。”
“……”那你当时不说?她还以为这东西跟铠甲差不多呢。
“到不是一点用没有,也可以挡几刀,说不准就是那几刀能要了命。”从她手里接过软甲,举在眼前仔细研究破损的地方,喃喃自语,“这一刀砍得不错。”
“……”小七无言以对,果然是做一行爱一行,这种时候还不忘评价对手的刀法。
脱搭配只剩下的内衬时,他很自觉转进屏风自己处理,小七则着手收拾地上的破衣服。
“上回那种长条的肉,有的话,让她们再做一些。”一脚踩进浴桶后,他突然想起上次吃的一碟菜不错,这几日风餐露宿时经常想起来。
隔着屏风,小七应一声,嘴角微翘,这人挑食的很,祸害王嬷嬷天天给他找各种菜谱,难得能有他想吃的东西,嬷嬷知道了莫不是要高兴坏。
等他洗完换好衣服后,饭菜已经上桌,他指了汤碗里的枸杞乳鸽汤问她,“这是什么?”
“鸽子。”小七不明所以。
蹙着眉头入座,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
“嬷嬷说你不喝骨头汤和鱼汤。”怕鸡汤太普通他嫌弃,她特意让厨房准备了好几只乳鸽。
他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但自始至终都没碰一口那个乳鸽汤。
小七单以为他不爱吃鸽子,想着以后让厨房注意点别再给他炖鸽子汤。
“这又是什么?”指着面前一碗黑漆漆的药。
“嬷嬷说是常用的方子,补血的。”他流了好几回血,自然要补回来。
“以后没病不要乱吃药。”推到一边,拿过一旁的茶碗。
“……”好吧,算他说得有道理,不喝就不喝。
“这是什么茶?”示意一下茶碗。
“门冬。”据说是秦川特有的一种冬天喝的养生茶,听梅香说嬷嬷每年冬天都让人配好几箱送去羊城。
“不是门冬。”门冬的味儿他太熟了。
怎么会?她刚才亲手煮的,从他手里接来尝一口,是这个味儿没错吖,李宅配了很多,她也喝过不少次,“是门冬。”
“不是,门冬里没有花香味。”他。
花香?小七再尝一口,恕她嘴拙,真没尝出花香味。
见她一脸否认和不可置信,他补道,“木香花。”他对这种味很熟悉,因为她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可能……可能是因为我把做它们和做香脂的材料放到一块的缘故吧?”这都能尝出来,他的味觉会不会太好了?“王嬷嬷那边还配了不少,我让梅香去拿来重泡?”
“算了,太晚了,下次别再弄混到一块。”重新拾起茶碗把剩下的喝完。
待他把碗放下来时,她才想起来这碗茶两人交叉喝了两回……说不上的怪异。
可能是因为接触多了,小七慢慢发现他这人在生活中很挑剔,比如对食物,比如对香料,甚至床铺的摆放,两三天下来,她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家里的丫鬟都不愿意来伺候他了,真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踩到他的雷。
她做丫鬟这行也不少年头了,对自己的业务水平还是很是自信的,毕竟十多岁就晋级成了内房大丫头,可到了他这儿,自信心几乎被彻底打垮,有时想想都觉得憋屈,比如她身上的兰花草香味,用香露时在他身边伺候,他就不说什么,用香脂他就会不悦,当然,他的不悦不会说出来,但你却能分明感觉到。
所以……最后她只能把所有的香脂改成香露,连带梅院的丫头们都再三叮嘱,以后身上只能洒香露。
小七第一次这么期盼王嬷嬷早日归来,这个祖宗真的太难伺候了。
奈何城门却一直封着,除却粮食和菜蔬通道,其他一律禁止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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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本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晚,如今却满城黑灯瞎火,连个鞭炮声也没有,给下人们发放完节气钱,小七打算回屋洗洗睡了,哪想他居然回来了,戌时不到就进了后院,往日都是半夜才回来。
他回来她就得过去伺候——也不知怎么就形成了这个习惯,但凡他回来,梅院就会有人过来找她,有时都睡了,还要过来请她,严重觉得这群丫鬟婆子尸位素餐!等嬷嬷回来得让她好好整治一番。
“是什么?”刚帮他泡了碗茶,回头就见桌上放着一只大红的圆漆盒。
“今日内府在京的将官进宫请安,每人得了一个。”不甚在意道。
“盒子挺好看。”里边的东西肯定更贵重,“我先收到库里,等嬷嬷回来再让她登录。”府里的东西,小到杯盘,大到车马都是要登记造册的,这种御赐之物更加不能随意乱放。
“不用入库,说好就是给家眷的,将来进宫时记着戴上。”用筷子夹过一只小团子,咬一口。
小七有点受宠若惊,“那也得跟嬷嬷报备一声。”既是给自己的,打开看一下也无妨,丢脸的是试了半天没打开,最后还是他帮忙才在盒子底部找到开关——皇家的东西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盒子里是一对镶珍珠的金累丝牡丹花纹手镯,做工精美到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匠人得花多少心血才能做出这么精美的东西?”感叹于工匠们的精湛手艺。
“秦川有不少这种作坊,想知道,以后有机会去看就是了。”他有些不以为然。
说到秦川,小七想起了嬷嬷之前跟她提过今年要回去的事,“嬷嬷说,秦川来信,让我过了夏回去。”少君过世也不少时日了,秦川那边对他的婚事大约已经有了意向,把她接过去,是不想让她比正室先生孩子吧?
他听罢脸色微微一沉,“我说去再去。”
“……”看来府里传他与秦川老家闹得不大愉快,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你哥哥已经到了京畿大帐,后天周城会领他过来,不过时间待不长,有什么你就提前准备一下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谢啊。”除了这两个字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词。
“要谢就谢嬷嬷吧,以后好好照顾她。”他。
“嗯。”点点头,“对了,我给你做了两条长褙子,还有两套纱袍,春夏替换用的,吃完你去试试,看有哪里需要改的。”她在这里一没钱,二没什么特别能耐,就针线活勉强能过关,只能用这个来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