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吴家印后,又收拾了一些衣物,再次求了嬷嬷派人送给元壬,嬷嬷有些不耐烦,又逮她教育了一顿,无非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外边多少双眼睛盯着,徇私的事能少一件是少一件”,虽这么说了,最后还是派人帮她送了过去,小七心里很是感激,也看出这老嬷嬷的心并不坏,不过是各为其主。
他们是立冬次日离开的羊城,那位夫君大人连个影子都没再露,她也不方便问,只在王嬷嬷的念叨下,亲自选了两个丫头留在内房给他。选人的时候才有趣,不论是少君带来的丫头,还是李府本来的女侍,都不愿留下来,想来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李楚果然是个不好相与之辈。最后好说歹说才骗了两个,众人这才安心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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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时,已经彻底入冬。
王嬷嬷管着一大栋宅子,丫鬟婆子几十口子人,外院虽不用她插手,可各种节气的礼尚往来都要她过眼,尤其年关这种大节,简直分身乏术。
按理小七可以帮夫家打理一些官面上的事,奈何老嬷嬷信不着她,她也乐得轻松,主动领了针线房的一些活计回院子里做,省的人家说她吃闲饭。
“娘子,上回让人送到‘月秀斋’的东西卖出去了。”青莲捂着腰间的荷包一路带风的进到内屋,若非有头发挡着,眉毛都能飞出去。
内屋炕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小七,另一个是吴四小姐的大丫头叫红拂的。吴少君嫁过来时一共带了四个贴身丫头,分别是红丹,红拂,青竹,青穗,按照例制,小七的身份不能留那么多人在内房,好在红丹老早就聘出去了,余下青竹和青穗的爹娘都在吴家,求了小七给送了回去,只剩一个红拂没爹没娘,家里只有一个不正干的哥哥,怕回去落不到好,就主动留在了小七身边。
见青莲这么冒冒失失的进来,红拂眉头一皱,“挨了两次骂,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让外人见了,告到王嬷嬷又耳朵里,咱们娘子又得被念叨。”
因在吴府时的地位悬差,青莲在红拂面前先天缺钙,偏自己的规矩又不行,只能边挨骂边学着,“红拂姐姐饶了我这次吧?再不敢了。”说着话,反手把内室的门关了,摘下腰间的荷包,把里面的钱都倒到了炕桌上。
别说红拂,就是小七见了这么钱也甚是诧异,“这么多!”
红拂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围到炕桌上,“这得有三四两吧?”
“可不。”青莲笑嘻嘻地伸出四根手指,“整四两。”说罢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只小包裹放到桌上,“这是二掌柜给的金银丝线,他说年关将至,城里各个大宅门都在准备礼服和礼品,活多得干不过来,让咱们帮帮忙,娘子上回做得那种团扇秀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可以另谈。”
“这京城到底是不一样。”红拂把碎银子小心的收到钱箱里,“咱们在榆州时做得那些也不比这差,想见都让那些无良店家给坑了。”因为有空闲,像她们这些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多得功夫做私活,包括小七,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三人正说话,忽听外面有响动,红拂和青莲赶紧打扫炕桌上的“罪证”,小七也把手上的绣品放到靠枕下。
“这晴天白日的,关什么门。”王嬷嬷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面生的婆子。
“娘子怕冷。”青莲边解释边把王嬷嬷让到炕桌旁坐下。
红拂则顺手把手炉递过去。
小七欲起身行礼,却被王嬷嬷按下没让。
室内一时安静异常。
王嬷嬷环视了一眼斗大的内室,又看了看红拂和青莲,吓得两个丫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哪里出了纰漏挨罚。
这王嬷嬷管家手段极其严厉,下手也是真狠,前一阵儿刚打发了外院两个丫头,据说是手脚不干净,还特意让人喊了她俩过去一起观看,青莲吓得做了两夜的噩梦,现在一见到王嬷嬷就自动立正站好。
见两个丫头对自己毕恭毕敬,王嬷嬷似乎很是满意,随意将视线转到小七身上,小半年了,这丫头倒也算老实,针线房的活也管得不错,活计也做得好,今年到省了不少绣品上的花销,“这是乾斋的柳婆子,京城里有名的裁缝,几家王府女眷的衣裳一半都是出自她手,叫来与娘子做两身衣裳。”朝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身上指了指。
“?”不光小七吃惊,一旁的青莲和红拂也差点掉了下巴,她她她……什么意思?
“小主人前日子来信,说是过些日子要回来,马上年关了,各府的宴席如流水,有些场合需要女眷。”叹息,这种事本该是正牌当家娘子出面,如今家里就这丫头一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总不能让她这个老婆子顶上吧,“我从御庄上请了两个教引婆子,听说各宅里如今都是请的那边的人,下午就能过来,你好好学学规矩,起码不能丢咱们府的脸面。”
小七想拒绝,然而王嬷嬷脸一沉,这是政ZHI任务,不行也得行。
于是——
小七至今为止最凄惨的年关来临。
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残酷训练后,她身上已经遍布瘀青,特别是膝盖,光学着怎么下跪就学了一天,更别提站姿、坐姿、吃饭、喝茶、饮酒,甚至一颦一笑都得拿捏,难怪前世的书本管这些叫封建糟粕,当真是糟粕,简直就是给人打了副活棺材套身上!
“娘子,起来瞧瞧吧,善宝斋的人已经到了,总得选几样合心意的。”红拂哄孩子似的哄着床上正捂着被子的某人。
某人即小七,她真是累极了,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而且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昨晚那两个婆子让她站了半夜的“军姿”,五更头又把她叫起来摆桌,明明练得那么完美了,还是一遍遍让她不停地重复。
“红拂,你去选吧,反正都是公中的,戴完就得收回去,就照着值钱的选就是了,我再多睡一小会儿。”被子里的人咕哝着。
红拂还想再劝,眼睛却瞄到了门口的人,吓得僵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李楚刚到府里,王嬷嬷说善宝斋送来不少东西,催着他来挑两件,这回宫里大宴,他也在名单里,不能过于随便。想想也的确躲不掉,就由着下人引他过来,本以为是主院,哪知竟是她这儿,可气的是一进院就见一堆人抱着大小箱子等在院里,他的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吴少君初嫁来时的样子,这榆州吴家教姑娘到真是不偏颇,正的庶的全都一个样。
李楚以眼神示意红拂再叫被子里的人。
红拂因为急切,下手有点狠。
只听被子里一声轻浅的□□,被子蠕动两下,接着一双嫩白的小手从被角摸索出来,路过枕头时还忍不住轻轻挠了两下,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
小七塌着双肩,眼睛眯缝着,边摸索衣裳,边咕哝道:“嬷嬷今日要去庄子里试酒,新做得毛绒护膝和护腕记得送过去,东院那两个婆婆,记得一定要把咱们酿的葡萄酒送去,多送点,我觉着她们喝完酒,下手轻不少,还有月秀斋,趁嬷嬷不在,让青莲赶紧把那几个扇面送过去,晚了,那些大宅门的礼物都备妥了,就该降价了。”
红拂真是恨不得再把被子给她蒙上,“娘子,快些吧,别让将军等久了。”
小七迷惑地看她一眼。
红拂拼命使朝她眼色。
摸鱼被逮个正着,这种事小七也经历过,经验是不能慌,也不要跟对方有眼神接触,不然更尴尬。
好在他也没打算当着院子里那么多外人的面给她立规矩,家丑不可外扬嘛!
见他转过身,主仆俩这才敢大声呼气,一个怪另一个——你怎么不提醒我?另一个哀怨——奴婢到是想,您也得给机会啊。
一通折腾后,主仆俩终于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正堂。
当家男主人已经选了几样他需要的东西,无非是腰带,冠饰,玉佩这些。小七瞧了瞧他选得东西,都是价格不菲的,想见他应该也不差钱,想着前阵子给他做了几双靴子还没有装饰,就顺手选了几样钩饰之类的,放到他那堆里。这举动引得他多看了她一眼,她也没敢迎他的视线,万一人家觉得她是在讨好,甚至勾引呢?让王嬷嬷知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薄信任感,又得功亏一篑。
接下来又给他选了三枚扳指,两只玉质的,方便他宴会时佩戴,一只骨质的,方便拉弓用箭,又选了七八个手串——记得老公爷在世时,每年进京谢恩都要带不少这东西,据说是在宫里打赏用的,反正他不差钱,多买点也没什么,万一用得上呢?
围着善宝斋那堆箱子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总算帮他把东西给选好了——她的知识范围是只知道这些了。
李楚见她这么卖力,又做得还不错,也没再说什么,乐得坐到一边偷闲,偶尔看她或者她选得东西一眼,在外人看来——至少在善宝斋伙计看来,李宅这位娇美的姨娘果然很得宠爱。
东西选得差不多了,男主人的任务完成,李楚起身打算离开。
“将军稍等。”小七唤住已经出屋的他,从红拂怀里接了个小木盒,抱过给他,“这是嬷嬷让装好的万福袋,说是宫里大宴的时候让您打发宫人用的,一共二十八个,每个荷包里都装了十个金锞子。”抵得上她一年的月钱了,当太监似乎也挺赚钱的。
李楚看着手里的盒子,“这种东西你交给我?”他马上还要出门呢。
不然呢?她又不知道他身边谁得用,本来绣完荷包,装完钱打算送给嬷嬷的,结果嬷嬷忙得跟鬼似的,嫌这点事都要去找她,她正发愁等他回来怎么给他呢,天公作美,让他今天过来选东西,“我也……不认识您身边的人。”
李楚把盒子又送回她怀里,随口道:“让人送到前边给周城。”很长时间没回来,事情多的很,他没空管这种事。
“……”望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小七抱着盒子暗自扁扁嘴,态度这么差,连个好脸色都不给,真不知道自己累这一身清淤是为了什么,当小三还不如当丫鬟来得容易!待会儿一定要多买些珠宝,使劲花他的钱,就算没有所有权,看着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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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大户的年关真的很忙,每天都是迎来送往的用筹。
腊月初十是太尉高良的生辰,皇帝和太后赐了不少东西,还命内侍省去协助高府设宴,宠信可见一斑。
有皇家支持,高府自然可以大胆的设宴邀客。
李楚作为内府军中郎将,兼北伐先锋营主官,自然是在邀之列,而且请帖后面还附带了高老夫人的附贴,到没指名道姓请小七,毕竟她不是李宅主母,只是说府中女眷,对方很明显是想说明她的身份够格参加。
看到这帖子,王嬷嬷叹完气,就让人把小七招来,一遍遍耳提面命,直说到后半夜还不够,第二天又是一上午的面授机宜,完事儿中午饭只让丫头给了她两块饴糖,因吃多了要出更,连水都不能喝——贵妇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小七是酉时坐车从家里出的门,李楚不跟他们一道,到高府所在地的街口时恰好酉时三刻,小厮说将军还没到,只能把马车停在某处僻静巷子里等,这一等又是两刻,小七和红拂正坐在车里打瞌睡,就听小厮在外面喊“将军到了”,车里的主仆俩赶紧整理一下姿势,马车从巷子里出来,缓缓驶向高府门口。
大约过了一刻左右,车缓缓停下,有人在车辕上敲两下,红拂最后检视一遍小七的仪容,这才伸手把帘子高高挂起,下车——
车前站着一个十来岁大,身穿橘色四季花卉纹锦的小童,怀里抱着一张梨花木的四脚软凳,冲车内作揖,“请贵人下车。”说罢弯身将凳子放到马车前。
红拂擎着一只胳膊等在车前,须臾间,一只葱白的玉手拂过帘穗轻轻搭在红拂胳膊上,五根细葱根似的手指微微垂着,引得周围正在下车或已经下车的人频频侧目。
李楚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翘起,不是欣赏,而是嘲弄,他就看看她还能怎么作妖。
再说小七这边,她可没工夫猜测台阶上那男人在想什么,她正忙着完成豪门贵妇的正常下车程序,除此之外,还得兼顾身上这身行头的四平八稳,尤其脖子上这圈坠死人的璎珞,那两个教引婆子耳提面命——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这串珠子离开衣服一寸——真的很难。好在她的完成度还算不错,没让璎珞圈上的珠子叮当乱跳,动作也算优雅稳重。
“好了?”李楚蹙眉看着台阶下的小女人。
小七点点头,觉得自己的初试牛刀还算圆满,心情很不错,不自觉地抬头想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可是找半天没找到大胡子……
李楚看她眼神左右飘忽,居然猜到了她这举动的意思——没认出刮了胡子的他!
“走了。”未免继续呆下去引得更多人侧目,捏住她的袖子一角,硬生生给她提上了台阶,在外人看来可能是夫妻间的小小亲密,对小七来说却是有苦难言,因为她两个手臂戴了四圈镯子,他一使劲,镯子一边硬生生卡在了她腕子上,疼的很。
“我自己走。”小七冲他低语。
他也不为难她,松开她的衣袖。
在女婢的指引下,两人转过影壁,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来到设宴的院子。
因为客人多,没那么大的厅,又不好差别待遇,于是所有席位都设在了院子里,上空搭了棚,但布置却并不简陋。
男宾和女宾是分处饮宴的,本来李楚不太想管她怎么样,不过走出两步还是回头跟她交代了两句,一句是“记得跟高老夫人道喜”,再一句是“酒水尽量少沾,免得出丑”。
他说这些的时候,小七竟有点感动,随即又觉得自己是斯德哥尔摩症发作,他应该是怕她丢他的脸吧?
“你等等。”见他要走,捏一下他的衣袖,从腕子上退下几串珠子,每串珠子上都坠着两只小小的金貔貅,“高府子孙众多,一会儿若是碰见了,总不能没个见面礼。”把珠串塞到他手心,又悄悄冲他亮一下自己另一只腕子,“我这还有好几串。”反正花的都不是她的钱。
李楚深看她一眼,把珠串套进了左腕,然后转头走人。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小七低声问一句旁边的红拂,“你觉得他是不是在怪我乱花他的钱?”刚才走之前好像深深剜了一眼。
红拂笑笑没吱声,心里却想:这小七姑娘兴许还真能在李宅站住脚,将军虽不大爱搭理她,却还是愿意带她出来,甚至还会提点两句,这是之前四小姐没能做到的,说起来也怪四小姐太听大太太的话,进门就把王嬷嬷看住了,对将军也是横竖挑剔——几个贴身丫头都知道,四小姐是嫌将军不够风流倜傥,也不够体贴入微,她喜欢的是陌上人如玉那般的夫婿,奈何却嫁了个横刀立马的主,唉……
“娘子觉着将军的长相如何?”趁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时,红拂悄悄跟小七聊起了私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