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方才还纷乱嘈杂的空气骤然寂静。人们鸦雀无声,几乎连呼吸都给收了回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提着心脏看陆淮的反应。
他们把陆淮当精神分裂的。
大多时候脑子有坑,放着正经人不去结交,反倒和他们这群不成器的浪荡子玩在一块儿。你叫他吃饭喝酒泡妞,他事事到场极给面子,还不声不响把帐结了。全世界最好用的钱包都比不上他。
有的时候也很可怕。
他们心里门儿清,如果陆淮能这么精神分裂下去,他的路子好走,连带着他们这群狐朋狗友路子也宽阔不少。
不是没人劝过陆淮回老宅找老爷子讨饭吃,但他们陆陆续续受了排挤,渐渐在北通没了痕迹。于是大伙儿明白了,陆淮的事你别多问别多说,不然这小子傻着傻着清醒了,拳头迎头盖面地下,直接把你送坟里去。
但这次陆淮没发火的预兆。
他只是勾了唇,“急什么,手头漫画还没画完。”
难道陆淮准备回头是岸?
众人交换眼神,狂喜,欣喜之下又七嘴八舌的夸赞他的漫画他的故事他的画技分镜和人物设定。其实鬼知道他画了什么玩意儿,娘们兮兮的漫,拿来擦屁股还嫌脏。
又有人问了,“这第二部画的什么啊?”
“早恋?”
“总不会是青春校园吧?”
“惊悚故事。”陆淮抿了两口红酒,喉结滚动,“杀了亲妈的小学生收到未成年法和政府的保护,换新身份到新市区新学校生活。高中有了继母和弟弟。因为失去了关注,所以又开始杀人。好玩么?”
好玩你妈。
鸡皮疙瘩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但谁敢当面说?
不敢不敢,故而你推我让的,开启这个话题的人硬着头皮接话,“这接下来怎么发展?是不是破案抓杀人犯?”
陆淮摇头。
“他虐SHA了同桌和班花,绑架了另外一个小孩。几个受害的家长不相信官方能惩罚他,达成共识私下报仇。最后被绑架的小孩找回来了,半死不活。其他家长们把杀人犯也SHA了,分解SHi体各自处理。”
“这、这就是结局?”
陆淮笑得意味深长,“不好么?”
陆淮的注视之中仿佛有魔力,仿佛有着病态杀人犯的影子,也有偏执复仇的家长的影子。这是叛经离道的魔力,又非同寻常的叛经离道。
搭话的人倏忽怕了。
恐惧从脚底板一点点攀爬而上,宛如栖息在血脉之中的毒蛇游走全身。他出了满背冷汗,生硬地抹了把脸,撑着笑继续起哄,“好、挺好的哈哈哈哈。等你画完了,记得送我两本。这故事有意思,我非得多看几次不可。”
意料之中的恭维。
陆淮渐渐收了笑容,开始困了。
总归也没人真心实意在意,陆淮借着上厕所的档儿溜走也没人发觉。从喧嚣挣脱,落入冷清的寂静之中。外头天色暗淡,他无所事事,招手拦车。
“先生去哪儿?”
“龙景小区。”
龙景小区可是北通着名的富人区,没个百千万的拿不下房来。传闻里头住着的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从政府官到大明星都有。出租车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小伙子你家住那?”
“该不会是个富二代吧?”
“靠富婆包养过日子。”
一句话让对方哑口无言,撞鬼似的急急收回眼神,陆淮撑着下巴靠在窗边。
这个地址并不是从林晚口里得知的,现在突然上门,她应该会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再稍微聪明点,连带着从前每一次恰到好处的现身,正常人会怀疑他,开始调查他……
要不要找个理由蒙混过关呢?
万家灯火划过视线,陆淮想:从头到尾说谎的只有她而已。
林晚是个小说谎精,而他是诚实的坏人。
他知道她,从她的来头她名下几套房产的地段价位,到她那颗脑袋瓜子里百分之九十的算盘都知道。这点他自认老实交代过,只是林晚大约把他想得太好人太没城府。
这不能怪他。
陆淮认真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
陆淮对龙景小区的安保系统印象深刻。
户主靠特殊磁卡识别身份,外来访客必须经由户主同意入内,且保安会重点监控有访客的户主房屋附近状况,以防意外情况发生。连清洁工和巡逻保安等工作人员上岗时,也得扣押重要证件备案。
今天情况有点不对。
小区门前的两个保安交头接耳,辨别身份不过匆匆扫两眼,没有平日十分之一的谨慎。换做常人非得问问出什么事,然而陆淮好奇心常年欠费,更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致。
直到掏出静音的手机,发觉三个未接电话。不等回拨,第四个电话紧接着打进来,他摁下接听键。
“陆淮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门外有个抗铁棒的神经病想揍我怎么办!!”
林晚说话没头没尾,陆淮结合小区的异常,立即推断出来龙去脉。一辆巡逻车从身旁经过,他眼疾手快抓住杆踩了上去,一边问:“门锁了么?”
“锁了。”
“可是他在敲门把手。”
“我菜刀砍到他算正当防卫吗?!!”
这辆巡逻车是赶去制伏外来者的,保安部最人高马大的四个大汉人手一根电棒,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险些下意识挥棒。他们语气彪悍地问陆淮是谁、想干什么。陆淮侧头,眼神非常地凶,竟硬生生吓得他们不敢吭声。
“问题不大。”
陆淮的声音十分淡然,“数到十再开门,有肠粉吃。”
灯火通明的别墅沉默伫立在百米处,四个大汉不由得起满身鸡皮疙瘩:这种场合都能吃狗粮?
我日。
——
林晚开始数数。
“一”
没动静。
“二”
除了神经病得意洋洋的小曲,依旧没动静。
得慢点数。
陆淮你怎么还没来!!
林总死了谁还会花钱哄你高兴呜呜呜呜呜。
“三”
楼下汽车喇叭声隐隐约约。
“四”
好像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
“五”
门把手连螺丝一块儿报废,男人粗糙的手掌猛地探进来。不仅如此,他还弯腰探眼。圆形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中夸张地滚动着,咯咯咯地尖笑起来。
下一秒。
似乎凭空多了一道不容反抗的力,男人被拖离门框。
“六”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拳肉交加的声音,男人的闷哼声若有似无,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林晚踮脚悄悄靠近,透过细细的门缝,勉强瞧见两具身体扭打在一块。
“七”
又没动静了。
“八”
没动静。
“陆淮?”
林晚试探性问:“陆淮来了没有?”
“我在。”
是陆淮的声音。
真的是他。
林晚立马丢开菜刀和手机,铆足气推开桌椅板凳,“那人呢?”
陆淮伸手一指。
那家伙闭着眼直挺挺倒在地上,半个头卡在栏杆间,鼻青脸肿地好不凄惨。林晚又气又怕地上前踩他两脚。谁知他意识尚存,突然撑开眼皮死死瞪着她,活像索命恶鬼。
狐假虎威的林总吓得立马躲进陆淮怀里。
“往这踩。”
陆淮像是随便踩一下肋骨的位置,那人仰头吐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林晚又踹他一脚,随即情绪崩溃:“吓死我了他!!”
“干嘛大半夜的把眼睛凑到猫眼上!”
“他还笑笑笑笑!!”
“笑个屁啦!!!”
陆淮像是靠山,他的怀抱犹如天崩地裂打不坏的港湾,既温暖又安稳。林晚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散。像是大脑终于通上电流开始运转了一般,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
千防万防防不住主角光环和意外,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凡她迟钝点、或是陆淮动作慢个五分钟十分钟,上帝知道现在的她是破皮破相还是断了呼吸。
太恐怖了。
越想越恐怖,却控制不住思绪肆意奔走,林晚吸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打起哆嗦。
“没事。”
陆淮抬手摸摸她的脸,“楼下很多人。”
林晚又往里钻了点。
保安们这时才到场,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凶神恶煞地左右张望:“在哪?歹徒在哪里?”
余光只瞧见一小只受惊的户主缩在男人怀里,背对着他们,皮肤白得像雪,一截脖颈细细嫩嫩的,瘦削的肩头还在微微发颤。
“是2049的户主吗?”
“人在那。”
陆淮踢踢倒地男人的脚尖,“警//察还没来?”
“到、到门口了。”
饶是三大五粗的东北汉子,也受不住他黑洞洞的眼神。赶忙将浑身上下不剩好皮的歹徒抬下楼,其中一人还小声嘀咕着:“这人他妈到底谁?老瞅得我心里发虚。”
“3024的户主。”
另一人答:“你惹不起的有钱公子哥。”
警车姗姗来迟,小区负责人也赶来了解情况,楼下闹哄哄的,楼上两人一动不动。林晚花了许久才平稳下情绪,细声细气地问:“真的买了肠粉吗?”
陆淮的下巴抵在她额边,低声道:“真买了。”
“两份都给你。”
——
“当事人必须去警局录口供。”
“敬察同志你看能不能这样,让户主先休息一晚,明天再……”
“你们小区也有责任!”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们安保系统脱不开干系。主要是我们的户主林小姐在问话过程中又受到刺激怎么办?这责任谁来承担?”
警员从鼻孔里挤出个哼声,“你这是妨碍公务。”
“不是,你这人怎么说不通?”
嫌疑犯被送往医院救治,小区方面正争分夺秒地调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先知道过程,才有话应对,否则事情传出去,龙景小区名声大跌,指不定还有注重身价安全的户主上门找麻烦。
负责人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拖延时间,想抢先与林晚沟通,尽量把龙景小区的责任减小,私下再进行额外补偿。
偏偏今晚来的警员软硬不吃,硬生生推开小区负责人,迈着大脚步跨进屋来,“林小姐是哪位?”
林晚往旁边挪了挪,“是我”
陆淮拍拍她的背,示意她继续快乐吃肠粉,转而淡淡看了眼警员:“还有什么事?”
警员面色一变,突兀改口:“按照章程,林小姐需要跟我们走一趟。但考虑到林小姐今晚所受惊吓不小,明天抽空再来录口供也行。请问林小姐怎么想?”他的口气变得温和而恭顺,说是询问林晚的意见,眼神却始终停留在陆淮身上。
“明天再去?”
陆淮探手摸了把额头,依旧是烫的。
警员见林晚恹恹点头,心思一转,又道:“需要送你们去医院么?”
林晚摇头。
“可是陆先生您——”
警员欲言又止,林晚歪脑袋,隐约瞧见陆淮眼角带血。再伸手拨开他弯弯的头发,左眉角三厘米长的口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伤口尚未干涸,湿漉漉的鲜血缓慢地往外涌。
“你、你额头破了。”
“死不了。”陆淮漫不经心地捉住她的手。
林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血肉模糊的口子,直看得一缕血划过眼皮,躲过睫毛的阻拦,擅自落入眼眶,将他漂亮的眼睛染得通红。她鼻子一酸,双眼迅速蒙上水雾。
“流血了。”
她抽出纸巾去擦,发觉洁白的纸巾也被红色浸透,语气里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好多血。”随即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陆淮你破相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没什么的。”
“都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呜呜呜呜。”
林晚捏着纸巾哭得可凶:“去医院,马上去医院!!”
陆淮拗不过她,自然得乖乖上医院。半途上小老板不住的念叨‘你怎么能破相’、‘破相了变丑了可怎么办’。转头又凑过来问他疼不疼,缝针怕不怕,仿佛把他当做三岁小孩似的。
“疼。”
陆淮睁着眼睛说瞎话,“本来不觉得疼的,你反应这么大我就觉得疼了。”
林晚竟然被唬住了,“那、那怎么办?”
“别哭就行。”
“但是我看着就疼呜呜呜呜呜。”
林晚始终用手护着他那道口子,生怕被头发丝碰到怕被细菌感染。她抽抽噎噎地凑近,朝伤口吹了口气,旋即泪眼朦胧地问:“这样有好点吗?”
你再亲一口八成能好。
他抬起眼皮,再落下去,随口道:“再吹吹。”
林晚的智商大概随着眼泪一块儿排出体外了,不假思索地照做。表情异乎寻常的认真,动作非常的小心翼翼,轻轻地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傻乎乎的劲儿从眼角眉梢全透出来。
驾驶座上的警员先生心情很复杂。
陆淮是个什么人物?
魔头啊魔头。
陆淮和上任局长有那么点裙带关系,有事没事来局里转一圈,小小年纪便爱掺和刑事案件。大伙儿人前夸他破案小天才,背后议论这十多岁的小孩,不爱打游戏逗姑娘的,成天往血腥离奇的凶杀案里钻,多半有毛病。
学生时代的陆淮没闹杀人放火,但为人行事还是怪。
三天两头打架斗殴,仗着家庭背景自由出入局子。人家好歹为兄弟义气或面子打架,他没理由。今天本校内斗叫他,他去;明天隔壁学校叫他凑个人数,他也去。这不瞎玩火么?
拘留那叫家常便饭,还带两幅牌进来斗地主。别人不玩他自娱自乐,别人玩上他抽身,靠在角落盯着人看,那双眼睛幽深幽深的,看着比穷凶恶极的罪犯更坏。
当年不知多少同事设局,纷纷下注陆小少爷什么时候顺从本性,犯下伤天害理的大错。不少人猜他将来是做警|察还是医生。精神病院院长、解剖尸体的法医……五花八门,并非他们异想天开,而是陆淮本人隐隐约约便与这些冰冷的、阴暗的意象完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