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憎恨浓厚到无法否认。
她多希望林晚从未出现过,希望林晚走出这个医院立刻发生意外,希望林晚死掉。最好是带着她人生中所有混乱和绝望一同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她真的这么希望着。
她竟然这么希望着。
猛然回神的乔乔推开乔司南,抓起手机冲进洗手间,指尖颤抖按下一串号码,“遥遥……”
“干什么?”
“你有没有比较熟的……心理医生?”
对方沉默片刻,“出什么事了?”
“林晚……”
乔乔喃喃道:“都是因为林晚……”
——
人前还能忍忍,人后林晚越想越不高兴,白净的脸涨成河豚状,闷闷瞪着窗外发呆。陆淮伸手那么一戳,她满腔的控诉便哗啦啦倒了出来。
“他们家的人都不讲道理,什么都推我头上!”
“上次是因为乔……乔治华病危关头,病房信息都发到手机上。这次我不来,乔治华打算扛着点滴出院。我能怎么办?来要受气,不来就是埋地雷,将来道德绑架说我没良心没孝心,有人肯帮我说话吗?”
“怎么他们全是好人,坏事全是我做的?”
“谁稀罕他们家呀。”
“乔乔不就是家里有钱又有人气么?你看她三天两头旷工,态度多不端正。我通宵画稿趁化妆睡两个小时,照样上场,导演都夸我敬业……”
坐在副驾驶上的张助理:“但被批耍大牌的还是您。”
林晚:……
“我有公司她有吗?”
“她继承家业。”
“那、那我有小白脸她有吗?”
“想有可以有。”
“单身狗不准说话。”
张助理消音。
发泄情绪被打断的林总又气呼呼地看风景,翻来倒去说着‘我有钱我不生气’、‘我高冷我不说脏话’、‘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叽叽咕咕的活像是邪教台词洗脑。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林晚忽然扒住副驾驶座,使劲摇晃张助理的肩膀:“张助理,快找找有没有教人吵架的书。比如《毒舌时怎么炼成的》 、 《怼人的艺术》之类的。下次我准备好台词再去,谁敢针对我,我就怼回去,让她尝尝我现在的滋味。”
张助理:……
您还是洗洗睡吧。
林总心情不好的唯一纾解方式便是吃。
鉴于拍戏短短一个月,剧组周边大街小巷已经被吃了个遍,今天林晚用至尊黑卡扫荡超市,薯片鸡翅方便面与蛋挞饼干花生果,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往里头扫。
司机先生与张助理推着四辆购物车去结账,林晚双手一拍便要去买糖米油盐,似乎准备亲自下厨做满汉全席。
不论怎么想都是死亡料理……
小白脸儿在司机先生同情的目光下陪老板走向食材区。
被食物包围的林晚仿佛入水的鱼,活蹦乱跳地像个兴奋的小屁孩。陆淮却是前天晚上为新作连载通宵到早五点,面对花花绿绿的包装打了两个哈欠,睡眼惺忪,不知不觉便被丢在后头。
不过他不着急,只管慢悠悠往食物味道最浓郁的地方去。半途在饮料区停下,辨认出林晚的熬夜必备的草莓牛奶,弯腰给提了一箱。
刚放进购物车,身旁传来女声:“请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陆淮半垂着眼皮,“没有。”
两个穿高中校服的女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掏出手机,“那加个微信呗?”
余光瞥见货架边缘探头探脑的林晚,陆淮懒懒道:“不加。”
陆淮无精打采的时候是毫无攻击性的,犹如困倦的野兽无爪的豹。俩小未成年胆子很大,被拒绝还不甘心,噘着嘴问:“为什么?”
“不是没有女朋友吗?加一下怎么了?”
陆淮想了想,又提起一箱草莓牛奶,难得耐心地解释道:“老板不允许。”
“啊?”
“为什么老板管这么多?”
“就是,加微信关他什么事?”
“因为是很霸道的老板。”
“什么啊。”
“女老板吗?”
“该不会是敷衍我们的吧?”
陆淮眯起眼缝,确认过期时间在遥远的半年后,便放入购物车中。活泼的小未成年改口想要手机号码,但他懒得搭理。
最终小未成年们空手而归,林晚便从角落里歪出个脑袋冲他笑得贼兮兮。再往前走两步,原来两条细胳膊搂着大包小包的生食材,就差叠到脑袋上去。
搜刮这么多好东西,难怪得意洋洋的。
陆淮想:这么容易满足的女总真是世间少有。
——
超市离酒店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两人干脆散步回去。
林晚手捧两杯奶茶,像小孩似的踩着斑马线要过马路。
“红灯。”
陆淮揪住后衣领把人抓回来。
林晚扭扭脖子,“你和乔司南都喜欢扯人衣领。”
“那就是他学我。”
陆淮忽而低下头来。
毛茸茸的脑袋钻到眼前,他的侧脸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来。林晚下意识巴眨两下眼皮,小心脏加速咚咚跳动着,竟然想着:小白脸儿皮肤白白嫩嫩好像和她不相上下耶。
陆淮两手都提着购物袋,再没有多余的手拿奶茶,因此是口渴低头喝两口奶茶的。似乎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薄唇无情’,陆淮属于适中的程度。上薄下厚,唇红齿白,看上去软绵绵的。
好像的确是软绵绵的来着……
停止!
快停止你下流的回忆!
红灯亮起的时机恰到好处,林晚急火火地拽着陆淮跑过马路,圆滚滚的眼珠胡乱转,随口扯出个话题:“明后天我得回公司一趟。”
言下之意:你又要乖乖留守了。
陆淮:“我要上访谈节目。”
言下之意:我也有事情做。
林晚所理解的言下之意:我超乖的。
林晚咕噜噜吸着珍珠,三两下将奶茶喝完。仔细分辨垃圾分类箱后,将空壳子丢入不可回收箱。忽然道:“其实……”
“其实不管乔女士认不认我,我都觉得挺难过的。”
停顿片刻又叹气:“算了,你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陆淮只能瞧见她的后脑勺与背在身后的双手,看不见表情,但能听出淡淡的惆怅。轻飘飘像雪似的,却比以往水汪汪哭成泥巴人的分量更重。
“我知道。”他说。
林晚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你不知道。”
“知道。”
林晚转过身来:“真的知道?”
陆淮不躲不闪:“知道。”
或许从眼神中得到答案,林晚沉默良久,慢慢皱起鼻子,“就算乔女士认我……我没法和乔乔和平共处,但不能要求她赶走乔乔。她主动送走乔乔,我又觉得好像……所以没有别的办法了是吧?”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还是保持现状最好了吧?”
陆淮终于发现她比他预料中的更敏锐。
她有着自己的直觉,偷偷把事情想得很深,把人看得很透。绝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歹徒手上锋利的刀,她连歹徒背后的悲惨故事一块儿看。
这样的人该被称为温柔,但通常没有好下场。
晚风吹得长发胡乱飞舞,她手忙脚乱地拨开挡脸的发丝。陆淮也腾出手,勾起一撮发别到她的耳后。
温热的手指触碰到细嫩的耳垂,细细的酥麻感却攀爬到心头。
“想怎样就怎样。”
他说:“当好人坏人都随你。”
——
“那么下季度的主题定为‘who am i’,表层指向社会身份,也可以深入探究我们这代新青年对自我的思考,或者往我们与父母辈的代沟走,突显出新一代不同的思想模式。例如女权主义、不婚或丁克思想的日渐普遍。又或者……”
林晚出神不到半分钟便迅速抽回,“有个笑话。之前我身边有同学因忧郁症而自杀,我妈听了只是皱皱眉头说:什么忧郁不忧郁的,有空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喝热水。由此可见我们和父母代沟很大。‘我是谁’对父母而言是奇怪的问题,对我们却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同名的影视作品和书应该不少,半个月内上交主题策划,应该没有问题吧?”设计部二十多名设计师面面相觑,无人发言。林晚一锤定音,“散会。”
下属一个接一个走出会议室,林总的高冷脸瞬间瓦解。方才叱咤风云的女总裁已不翼而飞,剩下这个犹如没骨头的橡皮泥般贴在桌面上,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主题定的不错。”
视频通话中的季楠之难得给予正面评价,“应该能引起目标客户群体的共鸣。”
初次以老板身份召开会议,林晚同志耗费洪荒之力才镇住场子。这会儿得了夸奖都没力气翘尾巴,“主题解释这种东西,衣服设计的好是锦上添花,不然就是眼高手低,道理一套套,衣服逊到爆。你还是别夸我这个,等会儿设计稿出来又要批我,落差太大我伤心欲绝。”
说着还往刘海吹口气。
季楠之冷静地换了个夸奖:“笑话和段子说的不错。”
林晚:“……谢谢捧场哦。”
咋呼老板忽然不哭不闹还变得宠辱不惊,季助理表示不大适应。他今天的任务是确认林晚安全无误地主持会议,但瞧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得多说两句:“如果需要我协助进行新系列的设计与审稿,巴黎这边可以……”
“不用不用。”
现在回来对乔乔一见钟情怎么办?
林晚连连摆手,“真有问题到时候视频讨论,你还是安心把巴黎分店和市场看住。”
季楠之颔首,旋又问:“你要在北通停留几天?”
“一周差不多?”
“小心点。”
需要小心的自然是不知所踪的林父。
林晚快把这事抛到屁股后头了。本想说‘家暴老头迟迟不现身,多半邂逅黄昏恋’不过在季教导主任面前开玩笑是自找没趣。她只是点头:“知道了,我已经搬家了。”
挂断视频,林晚继续咸鱼躺。
她耍了个小聪明,把毕业设计获奖的主题照搬到下系列用。
当初花整整两个月调研,搜刮遍互联网上的相关信息,连哲学家、心理学家的着作都略有涉及。前几天确认过,书内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信息大致相同,这块无需多费心。
麻烦的是乔父病情恶化了。
必然是病房那场大导致的。
林晚觉得那事不能全怪在她身上,但又难以否认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终究拿起手机拨通乔司南的号码,问问乔父的情况做好心理准备。
乔司南开口便是正中核心:“生老病死人各有命,你不用多想。”
林晚:“……看不出来你还搞封建迷信。”
她算是看出来了,书中的邪魅总裁炫酷狂霸拽,像个一点就着的无脑炸弹。谁敢碰他妹妹,分分钟提着四十米大刀谈人生。但乔司南本人更像深沉诡谲的黑道大佬,脑子里勾勾绕绕多得很,正常人看不懂。
小说配角智商上线?
以及他和家人关系,完全不像小说那样亲密,也许是受父母感情不和睦的影响?
“妈不让你回乔家其实有两层原因。”乔司南道:“她觉得我和爸都倾向你,她是乔乔最后的救命稻草。第二个原因……你见过陈宁安是么?”
这话题转得真突然。
“爸六十岁生日前天晚上,我还和他吵了一架——不算吵,反正是他在吵我在听——他要我立刻分手,或者先找个适当的对象结婚,女明星之类的女人可以转到地下发展。这两年他一直在规划着给我介绍有头有脸的大小姐,估计也在物色青年才俊。”
林晚脑袋里蹦出一个词:“商业联姻?”
“差不多。”
“这次答应让乔乔拍网剧,爸是准备让她对陆淮死了心,才好安排她认识更适合的人。”
乔司南道:“前两天他们吵了一架,妈说他一个女儿不够用,巴不得抱错十个八的,能用的全部挑出来打扮打扮,再推出去标价卖了。”
难怪小说中乔父是急着把乔乔带回家的人。
“那……”
乔母在病房里吵闹有刻意成分?
兼任书香世家小姐与豪门贵妇的乔母在圈内外名气不小,其温柔娴雅的气质亦是有目共睹。
那日她爆发得突然,不顾外人在场便揭穿丈夫营造的好人形象,林晚以为她纯粹是急气攻心。回想起来,似乎乔母说过‘偏要在孩子们面前揭穿你’之类的言语。难道是防止她被乔父哄骗?
好像有点自恋了。
不过原主缺爱,却不是甘愿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或许剧情的内在逻辑是乔父摆出好父亲的面孔,循循善诱,将原主作为‘意料之外的商业筹码’带回家。乔乔主动离开,以退为进获取不少好感。乔司南与乔母心疼乔乔的懂事,原主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双方便越走越远……
推理满分!
林总真是好逻辑,优秀到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公司破产的话可以考虑考虑转行当侦探呢!
不过林晚还是开门见山道:“你说话挺实在,我也就实话告诉你。”
“我不缺你们家那些东西,也不想蹚浑水。”
“爸也好,你妈也好,我不是很想花心思猜他们对我的态度是真是假,行为举止背后又有什么心思和目的。这件事没有真正公平完美的解决方式,不如将错就错着日子过下去,我们每个人都轻松点,不会左右为难。”
“还有那棵树。”
“烂透蛀空的树活不了多久,但你执意刨开,顶多是亲眼目睹它烂得多彻底。归根结底要砍了烂树种新树,让老树烂得体面点有什么关系?又不影响新树生长。”
对方沉默许久,忽而沉沉笑道:“要是当初我能用这种说法反驳,也许现在我会是另一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