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昨日晴山说的。
临近除夕,他吩咐晴山去买些香烛之类祭拜的物什回来,不想晴山却在那家店里碰见了带着小厮的顾清桓。
且不说那家店是江州城最大的专卖祭祀之物的店,只说昨日晴山亲眼所见,顾清桓是在挑选香烛元宝一类的东西。
据他调查,顾家可没有人在这种时候去世。那……顾清桓祭拜的是谁?
从初见开始顾清桓对他的态度和话语举动,原本觉得没有什么,如今看来,却处处都透着异样。
他……要祭拜的是母亲吗?
隐隐约约的猜测浮上心头,萧昱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想?祭拜母亲?
可是一旦生出了这个年头,它便犹如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一般,久久不能散去。
萧昱溶抿了抿唇,脚下步子一转。
“世——”点春一句呼喊卡在了喉咙里,被萧昱溶转头一个警告的眼神生生遏制了。
他闭上嘴,抱着一摞书沉默地跟上了萧昱溶。
那是去不问居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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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居里,一碗黑褐色的苦药入喉,顾清桓总算觉得好一些了,连胸腔里的气都平顺了几分。推开新来的一个小厮忙不迭捧上来的蜜饯,他站起身往西厢房走去。
身后是贴身小厮旧言放低了声音的吩咐:“老爷喝药不需要蜜饯,往后不准再送上来了。”
顾清桓唇边露出一点浅淡得近乎没有的笑意,转瞬又变成了一声叹息。
现如今,也只有这一点苦涩能让他感觉自己仍旧苟活于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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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桓走进西厢房,转过那扇美人舞剑屏风,迎面便是一张美人临溪图,画中人半蹲在一块大石上,手中拿着一小方布,身前是卷着花瓣流淌而去的潺潺溪水。她侧过脸,一双贵气的金丝丹凤眼笑吟吟地朝画外睇来,声音清甜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顾清桓呀顾清桓,这可是本宫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帮人洗衣裳,你可算是占了大便宜了。”
她看向的不是自己,不是这个拖着一副残破躯体的自己,顾清桓心想。
西厢房里他从来不让进来,这会他自个儿扶着一旁的桌椅屏风,扶过曾经为了她准备的黄花梨木雕美人戏乐图梳妆桌椅,总算走到了画前。
她看向的是当年那个十七岁,散着一头乌发哭笑不得地看着公主殿下手中的头巾的少年郎。
是那个姿仪美绝才华横溢的顾清桓,不是……他。
顾清桓跪倒在画前的软垫上,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八角窗棂格子在这一块撒下支离破碎的光芒,随着他猛地跪倒的动作,扬起了一片微小的绒毛,在阳光中兀自旋转飘荡,最后终归于地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顾清桓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这些微尘和绒毛的舞蹈,黑漆漆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像是整个人都成了一座雕塑。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了喧闹之声,但少年郎并没有硬闯,只是用那清澈明净的声音在外头高呼:“顾四叔,还请您让我进去!”
顾清桓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冲那幅画笑了笑:“他还是来了啊。”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发现的。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他那些事情啊……”
十……五岁,对,十五岁,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啊,知道上一辈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能多拖一天就多拖一天吧。少年人的天真,还是不要那么快就被磨灭了。
顾清桓以手握拳抵在唇边猛咳几声,扶着香烛案缓缓起身,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他冲萧昱溶主仆二人微微一笑,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随后便往地上重重一倒。
点春险些吓得把书都扔出去了,
顾清桓的小厮们一拥而上:“老爷晕倒了!掐人中!快去请大夫!快去啊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萧昱溶抿了一下嘴唇,透过半开的门朝里头望了一眼,只能见到一架美人舞剑屏风。
他叹了口气,见那群小厮还是忙忙乱乱的,便自个儿转身跑出去帮顾清桓寻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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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簪云是半下午的时候回到顾府的,一回到眠霞居,杜若就走上前来同她说了中午发生了什么。
顾簪云咽下口中的栗子糕,擦了擦手,又喝了口茶,随后便捧着茶盏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忽然放下茶盏起身更衣,带着杜衡径直朝枕水居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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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丽的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便是院中中老树枯枝也因此少了凄凉萧瑟的味道,带上了温柔的色彩。
萧昱溶在院中驻足,久久望着天边的晚霞。
从小他就知道,母亲不喜欢父亲。
逛园子的时候看到父亲过来,她会匆匆回避。父亲来正院见她,她会闭门不见。甚至于在外头,她也懒得和父亲去装恩爱夫妻,还因此数次被叫进宫中规劝。
至于生下他,那一开始对母亲而言更像是完成一个任务,这是母亲亲口告诉他的,在他询问为何父母感情不好母亲却愿意生下他的时候。
只是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生下他之后,母亲却是在那偌大的宣国公府里找到了一分慰藉。她疼爱他,亲自教导他为人处世,琴棋书画,剑术骑射——她实在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子,她在世时,京都无人不知长宁公主这第一才女的名号,除此之外,她也支持他在课业之余去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包括在外头随意玩乐,只要不沾上不好的习性,一切都随他喜欢。
但是长宁公主从来不让他与宣国公过多亲近。她对父亲的评价只有二字,“小人”。
究竟如何小人呢?顾清桓是否也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位置呢?如果有,他又是何种身份、何等面貌?
萧昱溶望着晚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没有风,金冠少年那带了几分张扬和朝气的高马尾安安静静地垂在身后。晚霞渐渐散去,天色昏黄,连那一身明丽的鹅黄衣裳都暗淡了些许,金绣的银杏叶像是即将枯萎坠落。
但是萧昱溶依旧站得身姿笔挺。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开始抽条,从背后看去,他的身形略显单薄却高挑修长。
顾簪云安安静静地走过来,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住了脚,开口唤他:“萧昱溶。”
少年转过头。
“你如果想知道……我们可以夜探西厢房。”
元元的表情十分认真,萧昱溶很清楚,她不是在开玩笑。
想起初见时一板一眼得像一本行走的顾家家规的少女,萧昱溶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些笑意:“你敢去?”
“我敢啊。”忽然吹起了晚风,拂动了少女柔软的额发。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她的神色温软柔和。
萧昱溶看了她一眼,忽然毫无预兆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等她瞪他,又一把把她抱入了怀中。
元元,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打算等你及笄了就来提亲,好不好?
这句话在萧昱溶舌尖转了一圈,又被他吞了回去。
现在说,倒像是他感动得想要以身相许,这样情况下脱口而出的表白,难免有些……配不上他对元元的喜欢。
再过些时候吧。
萧昱溶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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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深沉,萧昱溶托着顾簪云爬上了不问居的矮墙,随后自己也翻了上来。
不问居里没人值守,萧昱溶早就打听出来了,看到下面黑漆漆的一片也没惊讶。他跳下墙,张开双手示意元元也跳下来。
顾簪云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萧昱溶在身边,她连点儿害怕的情绪都没有,直接翻身就跳了下来,正正好落入萧昱溶的怀中,少年身上清冽干净的味道在一瞬间笼罩了她,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干得漂亮,元元。”
顾簪云悄悄瞪了他一眼。萧昱溶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西厢房里一片黑暗,两人翻进窗子,进了房间。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两人很快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却不防看见地上跪着一个人,望着他们轻轻叹息:“你们还是来了。”
顾清桓。
顾簪云有些窘迫,萧昱溶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墙上的画。即便不见全貌,他也能看出来是谁:“顾四叔,你……祭拜我娘做什么?”
顾清桓别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随后低低笑了:“我喜欢过长宁。”
“不过你放心,我遇见她,比宣国公更早;我和她散了,也比她嫁给宣国公更早。”
简简单单的两个“更早”,顾清桓唇边苍白的笑容有些发苦。
顾簪云环视屋子一周。黄花梨木雕美人戏乐梳妆台,红酸枝木百鸟纹大衣柜,挂着百子千孙帐的大床。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这是……婚房?”
“是。”顾清桓应了一声,不欲多说,“该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夜已深,回吧。”
萧昱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低低应了声,带着顾簪云离开了。
一直到把顾簪云送回眠霞居,他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顾簪云看着他这副样子着实有些忧心,咬了咬下唇,忽然抱住了他。
少年的身子一僵,发觉是她,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怎么了?”
“别太难过。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
萧昱溶回抱住顾簪云,黑沉沉的眸子里终于开始有了些微的亮光。
不论元元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论以后如何,他非卿不娶。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顾清桓也是非卿不娶啊
第33章 风筝
一枝零星点缀着透着鲜嫩的绿的新芽儿探进窗子,枝叶后还藏着一只正在枝上蹦哒得欢快的雀儿,棕褐色的羽毛,黑漆漆圆滚滚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仲春时节带了点些微的暖意又不至于让人觉着热的阳光随着日头的一点点偏斜,慢慢地披到了顾簪云身上。在为她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的同时,也照得桌上的宣纸白得有点儿刺眼。顾簪云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看看女先生正在指导顾八姑娘的字,无暇关注她这儿,便悄悄抬手掩口,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那日的夜谈叫顾簪云事后回想起来,还常常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胆子怎么就那样大?
而且……还数度和萧昱溶……搂搂抱抱。
只要一想到这个,一回忆起少年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顾簪云就又是羞又是窘的,连着好几日都躲着萧昱溶。倒让萧昱溶郁闷了好几日。
说好的一直陪着他呢?
所幸不久之后便是除夕,连着热闹了十几天,待到上元节后他们便重新回了书院上课。这么一长串日子打发下来,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簪云到底还是恢复了正常。
不过大约是因之前冬日漫长,歇了太久,而冬天燃着火盆的室内又暖意融融,绕是顾簪云有一定的自制力,也难免放松了些许。这会儿回来上课,再加上春困作祟,人便困了起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次强打起精神,继续落笔誊抄《放鹤亭记》:“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待她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今日上午的课业刚刚好结束。
顾簪云收拾了东西走出屋子,一抬眼就看到了倚树而立的少年。
休整了这么十几日,萧昱溶的讶然悲伤似乎也在渐渐淡去——最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的。阳光下,少年矜傲的面容和唇边一点张扬的笑意似乎还同从前一般,别无二致。一身鹅黄衣衫,明丽张扬得逼人。
但顾簪云其实还是能察觉到这些日子以来萧昱溶对查出真相的渴望——毕竟,他如今掌握的也还只是一些长辈们的只言片语罢了。他该信谁?他该认清谁的真正面貌?当年旧事,上一辈的恩怨究竟如何,这于他而言还都是未知。
顾簪云对这一切选择了无视。萧昱溶既然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一副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样子,可见是不想让她忧心。若她这会儿还上去问,打破了他苦心树立起来的形象,这种有些自以为是的“为他好”未免残忍。
所以顾簪云什么也没说,她提着装着笔墨纸砚的小竹篮平平常常地走到了萧昱溶身侧,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笑:“我近日新得了几只风筝,是五弟弟给我送来的。明日休假,我们叫上七姐姐和六弟弟一道去园子里放风筝好不好?”
如今回了顾府,倒是又要拉这两人出来做挡箭牌了。萧昱溶闻言,有点儿想笑。
他笑吟吟地点点头:“嗯,好。”
顾簪云看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渐渐多了一点更深的东西,不再像从前一样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簪云微微笑起来。
这双眼里,依旧倒映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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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很快就到来了。春日百花争奇斗艳,新嫩的芽儿刚刚自枝条上发出。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自然是要穿得活泼一些的。
鹅黄上襦用银线绣出精致的朵朵杏花,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半开还羞,艾绿的下裳绣的自然是春日里最得大家喜欢的蝴蝶纹样,却不似寻常的百蝶纹那样鲜艳热闹,反倒是别出心裁地只绣了零散的数只蝴蝶缀在裙角,既合了春日景,也不至于过于活泼闹腾,又显现出仿佛蝶绕美人裾一般的意境,恰到好处的活泼精巧之中又带了几分风雅。
裙裳上身,顾簪云也不由得多欣赏了片刻,微微弯了眉眼:“这裙子做得好,是外头的手艺还是针线房的?赏她。”
杜若又替她理了理裙摆,一面笑道:“是咱们院子里的针线房呢。”又转头去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去赏针线房的李绣娘。”
至于怎么赏、该赏多少,这些人心里都有数,也无需顾簪云和杜衡再多费唇舌。
香囊玉佩一一佩好,顾簪云便带着杜衡和一个抱着装了风筝的红酸枝木刻祥云纹匣子的丫鬟去了逸园。逸园风景好,园子也大,没有什么过高的建筑,这会儿拿来用作放风筝的场地倒是刚刚好。
萧昱溶和顾六少爷已经在一处凉亭那儿候着了。见到顾簪云过来,忙冲她招了招手:“这儿!”
顾簪云加快了步子走过去,刚刚顺了气冲他们一笑,顾七姑娘也到了。
这下人算是齐了,顾簪云便示意那个抱着匣子的丫鬟把匣子放到凉亭的石桌上打开。
匣子里,各色图样的风筝安静地躺在那儿,丫鬟一只只地拿起来给他们展示。
能叫顾五少爷巴巴地给姐姐送来的自然是好东西。每一只风筝的图样都栩栩如生,画笔勾勒出的线条流畅而又漂亮,笔笔都恰到好处。
顾六少爷和顾七姑娘各选了一只风筝就跑出亭子去了,美其名曰是放风筝,实际上不过是不想打扰亭子里的两人,也不想呆在亭子里默默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