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簪云——棠岁
时间:2019-10-22 09:12:55

  顾簪云悄悄瞥了萧昱溶一眼,忍不住低头笑了。有些羞涩,又有点甜。
  是喜欢她的吧?
  希望……是的。
  萧昱溶带着顾簪云上了古城墙。
  旧时高高的城墙在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前已经显得有些矮小了,但当人真正站到它面前的时候,却会真切地感受到它的高大与威严。
  顾簪云一面被萧昱溶牵着往上走,一面有些新奇地轻轻抚过城墙上布满岁月痕迹的砖石,低低道:“我还是第一次上到城墙呢。但是总觉得……我其实来过这里。”她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奇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面转过头去。
  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满眼的温柔里。
  二人正好爬到了城墙之上,夜空辽阔深远,高楼大厦似乎都在这一片沉沉夜色里模糊成了远景,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城墙高耸的时代。夜空烟花盛放,“砰”的一声接着一声,漫天都是各式各样的绚烂色彩,萧昱溶的声音便也很大很大,随着夜风传入顾簪云的耳中:“顾簪云!我喜欢你!”
  “做我女朋友好吗?”
  抚摸城墙砖石的手顿住,顾簪云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虽然早有猜测,但猜测毕竟是猜测,当真的被这样美好的现实砸中的时候,她竟恍恍惚惚地仿佛在做梦。半晌,她才终于回过神一般,用力点了点头:“好。”
  萧昱溶似乎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让顾簪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但下一刻,她便看不见了——
  她被萧昱溶抱进了怀里。
  “恭喜你,成为了未来的萧太太。”
  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64章 番外三 长宁未宁
  “哇——”
  清晨微温的日光刚刚落下大地映进窗户的时候,产房里适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昭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秦越瑾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体还因为虚弱失力而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的唇也是一样的惨白,像是梳妆时将水粉不慎涂到了上头。直到她松开已经被咬出了血印子的下唇,才染上了哪么一点嫣红。
  很困,很累,像是下一秒就要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但她强撑着睁开眼睛,甚至还试图坐起来,直到被产婆慌忙拦住了才罢休。她抿了抿唇,下唇上的刺痛换回了一点清明:“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小孩儿在秋香色五福纹的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睁着眼睛看她,一双眼又黑又亮,像是两丸黑水银。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眉眼,半晌才微微勾起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好了,抱他下去吧。”
  不像萧齐肃。
  几乎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其实新生儿是看不出来什么的,秦越瑾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如果没有这一点安慰,她恐怕就要绝望了。
  疲倦地闭上眼,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日被召入宫的情景。
  坤宁宫里,母后冷淡而又平静地吩咐她:“我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给萧齐肃生个孩子。萧家势大,若是被逼疯了只怕我们秦氏也要元气大伤。而皇权一旦衰落……越瑾,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想必你也知道历史上那些皇权衰落的朝代最后都是何种模样。”
  空旷的大殿里只零星立侍着几个亲信宫女,金粉彩饰雕梁画柱冰冷而淡漠,一如从前最疼爱她的父皇坐在一旁,那沉默的神情。
  是啊,出了嫁的公主,自此便是“外戚不得干政”,哪比得上从前御书房笔墨伺候,锦囊妙计妙语连珠?
  她微微笑着,恭敬地俯身拜下去:“是,女儿知道了。”
  是夜归家,萧齐肃一如既往地在门口候着她,微微笑着:“娘子,今夜……我可以去清宁居吗?”声音缱绻而深情。
  秦越瑾听在耳中,却只觉得恶心。
  她冷淡地收回被他强行挽着的手臂:“不了,今晚我歇在你那儿。”
  红罗复斗帐,龙凤喜烛映出昏黄又暧昧的光线。秦越瑾微微扯了下唇角:“怎么?还想再结一次婚?”
  萧齐肃却不答,只是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无视了她抗拒挣扎的神情,凑过来深情款款地道:“怎么会呢?我只想和你一人结婚啊。”
  “所以……越瑾,你看你躲什么呢?我萧家势大,纵是你贵为公主,也难逃的啊。”
  锦帛裂红帐垂,秦越瑾面无表情地倒在床上,望着那绘了瓜瓞绵延的帐顶。
  呵,瓜瓞绵延。
  眼前忽然有片刻的黑暗,恍惚中似乎有一个少年,隔着迷蒙的白雾,眉眼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看不分明也没关系,一看到那个身影,秦越瑾就能知道是谁。他如画的眉目,丰神俊秀的姿仪,她早已铭刻心上。
  少年提步向她走来,理了理她一头不知何时披散下来的乌发。分明是模糊的面容,秦越瑾却觉得,他是在注视着自己的,从来含笑的星眸里盛满了痛苦。
  “阿瑾……”他轻轻开口,随后整幅画面忽然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被轻易地打破。
  被一个灼烫的吻。
  秦越瑾闭上眼,昏暗的屋子里,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蜿蜒过一点欺霜赛雪的肌肤,最终没入鬓发与枕间。
  -
  这个孩子承昱字辈,得名萧昱溶。
  萧昱溶一点点长开了,粉雕玉琢的容貌,眉目间又自有一番英气逼人的气度。秋姑望着窗外转头和长宁笑道:“公主,这孩子长得当真是好啊。”
  秦越瑾放下手里的兵书,抬起头笑着看了外头那个正在练剑的小小身影一眼,微微点头:“是长得好。”
  并且没有多少像萧齐肃的地方,这是她最大的欣慰了。
  那厢秋姑还在兀自言语,带点调侃:“若是长开了,还不知要勾去多少姑娘家的魂儿呢。”
  勾魂吗……
  她想起从前顾清桓说过的,温和而淡然的神色,底下却偷偷藏了一点狡黠:“是吗?我的容貌倒是只能算得上中上,从前在江州的时候,也不过是有掷果盈车这样的情况罢了。”
  说的是自谦,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那满满的“快夸我快夸我”。
  想到这儿,顾簪云不由得失笑。
  她把书签夹进书中,掩卷出了门。
  萧昱溶正一脸纠结地看着那把剑,见她来了,抬起头就笑,眉眼都弯成了欢喜的弧度:“娘!这个剑舞太简单了不好看!”
  秦越瑾蹲下身去,轻轻理了理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闻言就笑了:“不好看吗?”
  “嗯!”萧昱溶用力点了点头。
  “那娘教你一个好看的。”
  她接过萧昱溶手中的长剑,手腕一抖,晃出了一片寒光。
  ——少年背对着她握着手中的剑,手腕一抖,晃出了一片寒光。
  银杏叶簌簌落下,少年的剑舞得像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四周是没有乐声的,秦越瑾却觉得自己恍惚间听见了铿锵有力的上古乐章。他舞得那样快,剑光都在周身绕做了绵而不绝的清泉,随他心意自在而动;又舞得那样好看,像是大袖之上的仙鹤都翩翩然欲凌风而去。
  剑收之时,剑尖轻颤,发出一声清吟。少年负剑向她走来,微微俯身摘下她发间的一枚银杏叶,浅浅一笑:“你想不想学?”
  停步,收剑,秦越瑾转身微微笑着,看着萧昱溶:“你想不想学?”
  -
  秦越瑾拼尽了全力去培养萧昱溶。
  琴棋书画,射御书数,人脉心计,她能教的能给的,尽数给予。只希望萧昱溶能坦坦荡荡,一身光明。
  像太阳。
  萧昱溶的确不负她所望,可不知为何,秦越瑾的身子却在一日日地差下去。即便是清了太医院的张太医过来调理,也不见起色。
  大概是寿命到了,阎王爷要来收?
  她虚弱地倚在床柱上,闻着盈满一室的清苦药香,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
  那就收了吧。除了萧昱溶,她似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疲倦地闭上双眼。
  萧昱溶前几日和萧齐肃去闻家庄子玩耍,听说受了伤,暂时不能回来。她本想过去看看他,没成想这身子已经不争气到了走一步就会往地上栽倒的地步,最后还是只能作罢。
  希望萧昱溶没事吧……
  只是今日这除夕,大概要一个人过了。
  滴漏里的水轻轻落下,“嘀——嗒”“嘀——嗒”,一声又一声。药香味儿越发浓了,是秋姑端着药进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秋姑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端着一个托盘。秦越瑾接过托盘上小巧玲珑的白玉雕花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她的眉头轻轻一动。
  这汤药不对,不仅比往日的滋味更浓了些,似乎还加了些别的什么。
  “今天这个和寻常的药一样的吧?”秦越瑾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回托盘上,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虚弱地微微笑着,注视着秋姑。
  秋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自然是的。怎么,公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秦越瑾笑着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无事,你退下吧。”
  “是。”
  她撑着柜子下了床,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虚弱而跌倒外地,却仍执拗地往窗边走去。最终,她隔着窗户,看到了埋好药渣,和白石攀谈起来的秋姑的身影。
  一脸的欢喜雀跃,还带了点儿女儿家的羞涩。
  这是和她一道长大、亲如姐妹的秋姑啊。
  秦越瑾一步步挪回床榻,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让她走得冷汗淋漓,气喘吁吁。声音出入喉头,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的粗嘎嘶哑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仰面倒下,这才感觉头晕缓解了一点,随后便沉沉睡去。
  她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出嫁的时候。
  描黛眉,点绛唇。她伸手抹去铜镜上头的一点薄薄的雾气,看着镜中眉眼娇艳的自己,却是面无表情,仿佛一座雕塑。
  直到外头响起笑闹的声音,有人欢呼着:“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她拎着裙摆打算站起身把盖头盖上,尽快出去,好早些结束这场荒唐的婚事。全福人和宫女们看着她的神情动作,面面相觑,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她刚刚拿起那大红缀流苏珠玉的盖头,就被下一个声音定在了原地。
  是傧相在做催妆诗。
  “长宁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清澈的、干净的声音,像是夏日清晨的风吹过树林。秦越瑾拎着裙摆拿着红盖头站在原地,忽然就看见一颗泪珠直直落下,砸在正红的盖头上,晕染开一片更深的、更沉的暗红。
  是顾清桓啊。
  那个钟灵毓秀的少年,被迫站在重重屏障前,为了别人迎娶她而作催妆诗。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从“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到“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再到“强遮天上花颜色,不隔云中语笑声”。
  秦越瑾跌坐在妆台前,早已是泪盈于睫,哭花了妆。全福人连忙赶上来重新为她梳妆,刚要开口说“大喜的日子,公主您好端端地哭什么呢”,却在看到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的时候咽了回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金丝丹凤眼清贵而灵动,眼角因哭泣而微微泛红,像是点染了浅浅的桃花妆,而那双眼,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头的悲伤和绝望几乎满得要溢出来。
  全福人住了口,再不敢多说。但是新郎官快要进来了,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长宁公主上妆。
  可是长宁这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妆哭花了一遍又一遍,洗得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最后全福人无奈地收了手,在征请了皇后的意思后,便只给她描了眉,点了唇脂。
  新郎官终于到门口了。
  她盖上了大红盖头,看不清前路,只知道被人牵着往前走了一段。但秦越瑾能感觉到,除去萧齐肃的目光,还有另一道视线。
  是一双桃花眼,睫羽纤长,墨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是痛苦的、绝望的、悲凉的。
  她隔着大红盖头,只能见到流苏珠玉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看不见那人的眉眼面容。
  “阿瑾……”
  似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
  秦越瑾猝然抬头。
  ……自梦境中清醒。
  她眨了眨眼,一时间还未从梦境中抽身。直到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了清明,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微微转过头,她看见秋姑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修剪花枝。
  秦越瑾勾了勾唇角,缓缓开口:“我不会再见到溶哥儿了,是不是?”
  -
  留给萧昱溶的最后一封信写完,秦越瑾已经抑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咳起了血。浑身的痛苦从骨缝里钻出来,无孔不入,叫她上一秒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下一秒又被疼痛从中唤醒。
  这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
  这样的话,那应该就看不见天盛三十九年的月亮了。
  她有些遗憾。
  谁能想到从前那个聪敏异常的秦越瑾,最后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呢?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从萧昱溶离开时对她的挥手微笑,小小的金冠束不住全部的头发,还有几缕垂在耳边,随着清风微微晃动,到教导萧昱溶舞剑时,小人儿摔了跤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的认真。
  她微微勾起唇角。
  所有关于萧齐肃的记忆飞快地划过,再往前倒,倒回御书房前一个月白衣衫的少年。云水蓝的衣裳,穿着件月白的大袖衫,绘着朱冠雪羽的仙鹤,翩翩欲飞。
  他站在御书房的廊下,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去逗弄笼中的鸟儿,微微垂着长长的眼睫,漂亮的唇边含着一点笑意。
  钟灵毓秀,丰神俊朗,在一瞬间,秦越瑾发现这两个词都有了确切的指向。
  大抵是她注视的时间太久了,少年忽然抬眼朝她这边看过来,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眉目舒展,愈发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一般,带着一种写意的风流。随后他缓步走下台阶,朝她的方向过来,白玉玉佩和竹纹香囊在他走动时间或露出来,清俊而雅致。
  走到距离十步远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向她行了一礼,声音清澈而干净:“新科探花郎顾清桓,见过长宁公主。”
  再倒,再倒,倒回故事的开头,倒回一切都尚未发生的那个天盛三十年的春天。
  那个春天,枝头已经早早地盈满了花香。京城的冰雪尽数融化,潺潺溪水带着刚刚跌落梢头的花儿流向了云水蓝的天幕,卷了一流水的春芳。
  沉香殿里,秦越瑾正坐在梳妆台前,一面注视着镜中宫女为她描起的黛眉,一面听她絮絮叨叨:“公主,听说今儿新科探花郎会被召进宫里呢,您要不要去瞧瞧?说是长得极为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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