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晓只能根据对他不多的了解去揣测,然后得出结论。他没有生气,但却依旧不对劲。
无数思绪在脑海翻飞辗转。鹿晓觉得自己可怜的脑细胞已经不够应付郁清岭的状态,她看见他垂下眼睑,仿佛纠结了许久,忽然飞快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卡片来,双递到了她的面前。
鹿晓:……
“这个……给你。”郁清岭认真道。
鹿晓接过卡片,翻来覆去看了下,发现那不是卡片,是一张全新的影碟——星际迷航影碟。她都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碰过类似的光盘了,电脑也已经没有光驱很多年,于是她抬起迷惑的眼睛:“……谢谢……”
这是他知道了她要去协科的事情,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行么?
“鹿晓,我很高兴。”郁清岭的声音很单纯。
鹿晓硬着头皮开口:“郁教授,对不起我瞒着您想协科递了申请……是我没考虑清楚,您其实不用跟我告别的,我……”
我其实早就反悔了?
鹿晓说不出口。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现在的局面有点难堪,因为郁清岭居然走了神。
他似乎很不安,几次微微张口却没有吐出声音,就像一个站在黑板前的孩子,局促,不安,眼里带着明显的慌张与烦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站在原地——然后,他在他的目光下非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告别。”郁清岭低沉道。
“什么?”风太大,鹿晓没有听清郁清岭低软的声音。
“不是告别。”郁清岭认真地重复,盯着鹿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告白。”
……
“告白,是指人类基于荷尔蒙与多巴胺的分泌与需求变化,向另一个人类提出以情感为交换的陪伴祈使申请。”偏灰色的瞳眸映衬着夕阳,随着他越来越自如的语言而越发明亮,“我对你有情感的需求,鹿晓。”
“郁教授……”
鹿晓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自己在梦游。
郁清岭却浑然不觉,他专注异常:“我需要你的存在,基于情感需求。请问,你能给予我回应吗?”
这……太荒谬了……
鹿晓试着掐了一把自己的心,疼痛的感觉依旧不能打消眼前的诡异局面。
她不知道这短短的几天分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是眼前的郁清岭显然没有一个地方是对劲的。没有试探,没有似是而非的暧昧,他就站在对面,真挚地抛出了他的论调。
他明明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在这种时候却勇敢得像一个单刀直入的勇士。
他在等着她回应,虔诚得如同一个朝圣者。
鹿晓的心跳也渐渐失控,热气在蒸腾,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反复在提醒她。
这不对劲,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郁教授,今天的这一切,有人教过你吗?”鹿晓轻声问。
郁清岭的眼里闪过不满,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不过,他还是乖乖回答:“千树。”
微荡的血液渐渐冷却。
鹿晓只剩下渐渐生长的怒气,对自己,对黎千树,却唯独没有对郁清岭的。
“对不起。”她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语言艺术,对不起能够涵盖绝大多数的拒绝语境。”郁清岭迟疑道,“是拒绝我的意思么,鹿晓?”
他的声音几乎让人心软。
“……对不起。”
鹿晓落荒而逃。
-
第二天鹿晓上班,发现大楼里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她已经在sgc入职四个月,虽然并没有多少朋友,不过作为郁清岭教授的私人助理,认识她的人其实不少。从大门口到电梯口,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一点微妙和……同情?
她像一只裸奔的猴子一样,在众人难以言说的目光走出电梯,走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迅速登陆了qq。
果然,sgc的员工群里面新发了一封邮件:《关于驻协科运营人员变更通知》。
通知里说,因为之前沟通上的问题,导致双方对驻地运营人员的岗位职责与人数出现交流bug,驻协科人员由既定的人缩减为2人。很明显,她就是那一个被裁减掉的人员。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个倒霉鬼叫鹿晓,她投递了简历被选,过了一个元旦假期又被踹了……
这就尴尬了。
鹿晓终于明白了一大早各路同情的看热闹的目光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最烦恼的却不是这尴尬的局面,而是怎么面对郁清岭。昨天她慌乱地跑了,今天如果再见面应该说什么?要再道歉一遍吗??还是像一个渣男一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鹿晓抓狂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打开,一抹白色的影子闪现。
那是郁清岭,他穿着白色的长款工作服,怀里抱着一盆鲜艳欲滴的绿萝,绕过她走到窗台边,把那一盆绿萝放到窗台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绿萝被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影。郁清岭微微俯身把叶子规整到舒适的姿态,于是他的指尖也被投射得光影绰约。
“鹿晓。”他回过头,微笑着打招呼。
鹿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光芒蛰了一下,微微酸麻。
她发呆的时候,郁清岭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座位,打开电脑,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规律的键盘声很快就响起来。
他竟然马上开始工作了。
鹿晓有些焦躁,因为她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郁清岭安静的侧脸,如之前的任何一天,没有任何异样。
他……删档了吗?
鹿晓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工作,却发现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静心。
——明明拒绝他的就是她自己,可是为什么今天静不下心的也是她啊???
“鹿晓。”郁清岭忽然出声。
鹿晓心跳漏了一拍。
郁清岭缓缓道:“暗视觉实验,相关论已经发表,你想要署名做第二作者吗?”
“啊?”鹿晓忽然记起来,四个月前自己参与整合的夜盲症相关专题。郁清岭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她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她自己博士在读,非常清楚一篇正经的论署名第二作者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做学问做到郁清岭的级别的,他的一篇论含金量可想而知。她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贡献,敢要这样的待遇。
“不行吗?”郁清岭的声音低沉下来。
鹿晓又被勾起了一丝愧疚心,然而理智尚在,她坚决摇头:“不用!……我是科生啊,郁教授您忘了吗?”
她是系学原理方向在读博士,医科向的论署名对她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只是郁清岭这一副为难的模样,意外戳到了她的萌点。鹿晓笑了出来:“郁教授,就算没有署名,我也会全力帮您的。你想要什么呢?”
郁清岭的目光微沉,大概是在想别的理由。
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你做第二作者,我们的名字就能出现在同一排,保留很多年。”
鹿晓:“……”
他的眼里盛着纯净的光,干净得毫无杂质。
鹿晓终于发现,他不是删档重启了,他根本就是打算百折不挠。
-
黎千树一直没有出现,办公室门紧锁。
鹿晓去探望过几次,遇到过行政部的善芳主管,被答复说黎千树在外面有一个诊所,平常在sgc的工作只是兼职。于是下班后,鹿晓就顺着善芳给的地址去了城区。
黎千树诊所在市区楼层最高的大楼顶楼,鹿晓一路搭乘观光电梯网上,到达顶楼时甚至感觉自己有点缺氧。诊所占地面积不小,覆盖一个楼层,里面装修得和他在协科的办公室如出一辙,活生生像一个亚马逊公园……最里间,才挂着一块招牌:黎千树心理诊疗心。
……他竟然是个心理医生?
鹿晓已经通知过前台小姐,所以直接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黎千树坐在办公桌前,正用一跟指抵着自己的的太阳穴,笑眯眯等候着她的靠近。
“hi。”黎千树笑着打招呼。
鹿晓在他面前坐下,警觉地看着他。
“听说你支付了咨询金,怎么,有心事?”
鹿晓对他更憎恶了。没错,刚才在外面,前台小姐说他不见病人以外的人,所以她不得不当场支付了一个小时的心理问询金。单时一万,抢钱指数比商锦梨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引导郁教授来追求我?”鹿晓压着火气问他。
黎千树低笑:“怎么,你不喜欢他么?”
“我怎么想的不关你的事。”鹿晓低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违反你的职业道德?”
“嗯?”
黎千树调整了坐姿,正襟危坐,眼里的笑意却不减。
“亚斯伯格无法理解很多感情,你作为心理医生要做的是纾解他们的情绪,而不是利用他们的心理障碍给他们洗脑灌输不属于他们的感情。”鹿晓看着他的眼睛咬牙,“你为郁教授设计这一场元旦的表演,还有教他表白,你不觉得这根本就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践踏么?”
这是她愤怒的根源。
郁清岭的心就像一片干净的草原。她从草原上路过,期盼那里能够长出一些花,迎来一些小动物,好让这一片静谧的世界变得有生一点。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要见到有人随意践踏郁清岭的世界,强行在那里建起高楼,哪怕这幢楼是她自己,她也不愿意。
这不是帮助,这是偷换概念的卑劣。
鹿晓狠狠瞪着黎千树。
黎千树的脸上的表情一丝未改,甚至笑容还更加柔和。
“是么?”他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鹿晓问他。
黎千树道:“我是清岭的心理医生,当然是为了他好,让他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我不会配合你。”
“有件事我希望你清楚,我并没有要求你配合。”黎千树悠悠道,“你可以不配合,当然,你的激烈反抗会伤害到的人,并不是我。”
“你……”
鹿晓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的笑脸根本就是一张□□,那个初见时在她的背包里插上了一支栀子花的黎千树只是一个假象,他的笑脸底下恐怕是一个生冷不忌,软硬不吃的灵魂。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鹿晓气得摔门离开。
前台小姐忧心忡忡走进办公室:“黎医生……这位客人……”
“脾气不好。”黎千树耸耸肩,微笑道,“不用担心,她不是故意的。”
“黎医生,她说的事是不是真……”前台小姐也是心理学毕业的,忧心忡忡。
黎千树淡道:“没有,我有我的职业操守,是她一个门外汉外加关心则乱,误会了。”他随打开电脑显示器,看见监控里的鹿晓正气势汹汹按电梯,不由地笑了,“平时说话像兔子,没想到发起火来那么凶。”
她和郁清岭,本质上有着非常相似的特性。
怪不得她当年能够点燃郁清岭。
那样的灵魂充满了生,如同黑夜里的星辰,让迷航的海船飞蛾对火般向往。
第28章 毕业论文
混乱的日子,总归还是有好消息。
小星的病情正在不断好转,再一次的血液检查,她身体内分泌的荷尔蒙与多巴胺已经愈来愈接近正常人的日常水准。更加令人欣喜的是,她为“小丑鱼海洋馆”的每一条鱼画了一张全家福,除了鱼,其还包括了许多她身边的人,爸爸妈妈,于医生,带班的小沈老师,鹿晓,郁教授,还有拄着拐杖的奶奶。
小星妈妈特地来到sgc研究所,对着鹿晓和郁清岭鞠了一个90°的躬。
原来小星妈妈元旦之前扭伤了腰,不得已把奶奶接到了自己家照顾小星。奶奶身体不好,所以只能勉强照顾了小星天就回老家休养,没有想到仅仅只是天的相处,小星的画里竟然已经出现了奶奶的画像,这在半年前根本是没有办法想像的事情,现在的小星竟然做到了。
“奶奶已经回去一周了,而小星她还记得!”小星妈妈兴奋地拉着鹿晓的,絮絮叨叨讲述着自己的欣喜,“其实上一次血检,虽然数值提高了,我还不太敢相信……小星能够好转真是太好了……鹿老师,多亏了你们的帮助……”
鹿晓被小星妈妈抓着腕,忽然感觉到了一点点交际障碍。
她左顾右盼想要拉一个垫背的去迎接小星妈妈的热情,可惜于医生和郁清岭都离开教室去办公室讨论了,只能硬着头皮寒暄:“您不用道谢,这是我们应该的……”
“鹿老师,其实我还还有一件事……”小星妈妈为难道,“是这样的,我和天倾的妈妈是好朋友,天倾他治疗的效果并不太明显。天倾妈妈一直不好意思来催促,所以我今天来还想帮天倾问一问……是不是天倾不乖,所以进步慢些?”
小星妈妈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冒犯到鹿晓。
鹿晓顺着她的目光投向天倾,看见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缩在房间的最角落里。
确实,这小半年下来,不论是小星、黑白、唐宋,甚至亚斯伯格的小河都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唯有天倾,他一直拒绝和人沟通和交流,执拗地穿着女生的衣裳,缩在距离人群最远的角落里。这半年来,他除了不得不面对的回答,他没有跟任何伙伴或者医生有过一次正常的沟通。
“您别着急。”鹿晓低声道,“我们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