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岭在这凝滞的间隙里抬起了头,露出充血的异色眼瞳。
围拢的人群不自觉地向后退让。
“我……不能理解你们的带着双关或者暗喻的提问。”郁清岭睁着恐怖的血红色眼睛,出口的声音却带着温和,他道,“所以我只能尽量回答是与否,对于我的回答,我可以保证是真实的。”
郁清岭的目光缓缓地划过每一个人的脸庞,像是一个机器人,在扫描矛盾激化前的记忆。他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个家长,道:“不是洗钱。”
目光又移动,又锁定一个家长:“所有文件齐全,是正规项目。”
锁定第三个家长:“是非盈利公益项目。”
第四个……
郁清岭的表情麻木如初,只是一半脸已经惨不忍睹,带着一丝让人心惊胆战的麻木冷静。他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有指向性的,又似乎没有,每一次开口他都会用目光锁定一个人,一个个轮转。
人群疑惑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他竟然是在按照时间顺序在精准回答每一个人的提问甚至是发泄……刚才的场面混乱成那样,他竟然记得每一个问题??
这时郁清岭却停止了言语,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热轮转,似乎是难以找寻到目标?人群里开始相互探望,左顾右盼,最后,躲在最外围一个胖子的人露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动手打人的出拳者。
……真是动手快,躲起来更快啊。众人心里默默?辶场
郁清岭:“您还是应该去检查。”
他的眼神微亮,表情如同松了一口气。
靠前的家长忽然发现,就在郁清岭微微低头瞬间,一滴血越过他的眼睫,滴落在了眼角。然而郁清岭本人却好似没有觉察到。
“刚才我没看见是谁问‘凭什么相信你会真心帮助自闭症孩子’。”他抬起头,目光扫视人群,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也是自闭症患者。”
短暂的寂静,下一秒喧闹撕裂寂静。
什么?自闭症?家长们交换彼此震惊的眼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的话语。这个年轻的教授,SGC的基因研究项目主负责人,不论怎么看怎么是精英阶层的郁清岭现在说他自己是——自闭症患者?
——这怎么可能?!
如果他是自闭症……
家长们终于发现了从对话开始就一直存在的微妙的错位感是什么,他们暴怒他根本不作出半点安抚和解释,只会用莫名其妙的绝对回答来敷衍——可是,如果他是真的没有故意刁难呢?
这样直线的思维方式,莫名的冷静,还有他机械式的回答顺序和笨拙的语言安抚能力……这种状态他们平常在家里会感受到很多次,来自于他们自己深爱的孩子。
——这的确是自闭症患者的思维特色。
郁清岭……真的是自闭症患者?
如果他真的是自闭症患者,那他们刚才所做的事情……
“天呐……”人群中有人迸发出一声惊叫。
所有人迟迟发现,郁清岭额头上原本白色的纱布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色,殷红的血忽然沿着纱布与皮肤的缝隙不断地流淌下来,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流越多,整张脸惨不忍睹。
血液在他的下巴上汇聚成流,最后滴落在他白色的工作服上,晕染出一片可怕的印记。
可他自己似乎毫无知觉。
他只是发现周围人的表情都很惊恐,他害怕解读错误,本能地回头寻找那个他全身心信赖着的人的身影,然后,他在她身上类似的恐惧的表情。
“鹿晓?”郁清岭喃喃。
他想要回到她身边去,还没走两步,忽然视线一黑。
“郁教授——!”
十分钟内,120的车子赶到曦光小学,医务人员把郁清岭抬上了担架,送到了医院。那时郁清岭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临近急救室之前,却忽然拽住了鹿晓的衣角。
“不要怕。”他说。
含糊的语气,鹿晓却奇异地听懂了。
她在急症室外面的椅子上缩成一团,看着急救室里的人来来去去。
真正的急救室,根本就不是电视里那样的手术室的画面。送入的病人只会被安排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拉一个蓝色的帘子,她可以在帘子被掀开的间隙看见郁清岭躺在临时病床上的身影,听见心率监控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响。
这样的距离,才是真正的折磨。
理智上她清楚伤势应该不重,于医生都检查过了,可是还是很心虚。
偏偏这时候,她的手机铃声一遍遍催魂一样叫嚷,鹿晓翻遍全身上下口袋,终于找到了手机接通。手机里传来商锦梨的声音:“鹿晓,下午一点整,到协科大楼,出席记者招待会。”
“我不能过去,郁教授他发生了意外……”
“我已经知道消息了。”电话那一端的商锦梨声音冷静得很,“医院那边协科已经派工作人员过去,黎千树也在路上,你必须过来出席记者招待会。”
“商锦梨!你不知道吗?郁教授在急症室!”
“鹿晓,你以为协科每天这么多资金耗着在等什么?”
“……”
鹿晓一愣,如同当头被淋了一碰冰水,血液开始渐渐冷却。
协科一直在等着的是一个机会。郁清岭受伤这个意外虽然未必在商锦梨的计划中,但是它发生了,商锦梨就绝对会把它用在刀刃上。
“对不起。”鹿晓握着手机道歉,“锦梨,我不是故意要吼你,我只是……”
只是乱了阵脚。毕竟协科的人什么都不说,她就像是蒙着眼睛在一片荆棘中摸索。
电话那端商锦黎的声音柔软了下来,似乎还笑了笑。她说:“鹿晓,眼泪和坏脾气都是很需要花力气的,我们留到记者招待会上当武器。”
……
协科的记者会早在一天之前就已经通知到所有的媒体。
协科基因项目事件经过将近一周的发酵,经历了股市连连跌停,Z大和SGC甚至曦光小学相继卷入这一起巨大事件中,更是在网上被八卦出了一出精彩跌宕的私生活丑闻……舆论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媒体们早就已经忍无可忍。
似乎就是在事件的封顶刚刚要过去的时候,协科竟然主动召开记者招待会!
到现场记者招待会,不仅金融圈、医疗圈的记者到了场,还有更多不请自来的娱乐杂志和节目小报记者,他们没有座位,就齐刷刷站在会场的角落里,该有的器材一样都不少。
一周的舆论混战就像炖了一锅粥,现在协科等于是给每一家分了一个勺子还雨露均沾,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吗?不论是金融还是娱乐,谁抢到第一勺全凭本事!
……
协科的记者招待会前半部分中规中矩准备充分,总助毓见用投影屏向现场的金融媒体、医疗媒体等正式被邀约的媒体展示了关于曦光计划的项目文件,一面展示一面讲解:
政府审批的项目书。
协科与Z大SGC生化研究所合同文件。
曦光计划从开始到时下为止所有批次的资金财务报告。
实验主要负责人郁清岭的履历合同,以及他入职之前在国外获得的相关成就认证……
……
文件多大二十多份,林林总总。
越到后面越是复杂,然而复杂归复杂,却难不倒在场的专业人士们。他们能从这一份份的文件里看得出来——曦光计划是一个完全正当的正常的科研项目。铁证如山。
总助毓见戴了一副眼镜,西装袖口一丝不苟,他的声音如同他的外貌一样,稳稳地传达到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事件爆发距离目前总共七天零21小时,为了配合相关机构单位对协科和曦光计划的审查,也为了能给诸位一个明确的交代,所以我方才隐而不发,希望大家可以理解我们对本次事件的谨慎对待,毕竟我们不希望解释说‘将会配合调查’。”
底下相机闪光灯连成一片。
毓见的话音一落,已经有老鸟记者低声笑出声来。
确实,这类事件很多企业都是第一时间召开记者招待会澄清事实,并且强行公关网络,按下舆论的苗头稳固住股价。然而所谓的“澄清”,真正能澄清的却没几个。‘将会配合调查’只不过是类似‘我不承认’的另一种说法罢了,当然,也是因为大部分“相关机构”效率比较惨淡,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予以明确结果。
协科这一次的应对很非主流,他们任凭舆论恶化股价大跌,同时能够让“相关机构”以如此快速的效率完成检验……这几乎是在用真金白银压反转。
……
事实证据展示完毕,就是协科记者招待会主角登场时间。
以秦寂会代表的协科高层在台上就坐完毕,面向所有的记者微微颔首示意,招待会正式进入了提问流程。
记者们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协科方应答如流,有理有据。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进入困倦模式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台下磨磨蹭蹭到了台边,随后在毓见的示意下走上了台,紧张地走到了秦寂身边。
那是被安排迟到一步的鹿晓。
她刚刚落座,就感觉无数刺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脊背瞬间被汗水濡湿。
这人是……?
座位上的记者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大厅后面站着的八卦记者们已经炸开了锅——卧槽!台上那个女的不是绯闻女主角吗?SGC的人还没有到场呢,她这是已经登堂入室做了正宫吗?要不要这么刺激啊???
会场里如同放进了一万只苍蝇,嗡嗡嗡喧闹不停。
毓见做了个压声的姿势,微笑道:“有问题请举手示意。”
记者:……
短暂的呆滞后,第一个记者举起了手。
毓见扬手示意。
那名记者站起身来道:“你好,我是《金融快线》的记者。关于资质和合法性我方已经没有疑问,但是贵司对鹿晓小姐名下的蓝象工作室似乎还没有明确解析,这笔款项究竟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处的,能对这个作出解释吗?”
记者目光如炬,直戳台上的鹿晓。
鹿晓紧张得脊背都濡湿:“蓝象是一个做游戏的工作室,我们打算用他们开发的游戏来辅助曦光实验的完成。”
记者又问:“那请问,您是以身份去做蓝象工作室的法人的呢?”
鹿晓刚要开口回答,秦寂的手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按压。
秦寂微笑道:“这位记者不要拘泥于专业问题,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千金买博美人一笑’了。”
底下记者一愣,纷纷笑了出来。秦寂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啊。
“这只是坊间的一个玩笑话。”秦寂站了起来,站在鹿晓的身后,对着台下正色道,“向大家正式介绍这位女士。这位女士叫鹿晓,我父亲的投资公司‘博行’重要客户之一,并且持有博行股份。诸位如果仔细看过协科的股份分权明细,应该知道‘博行’是协科的控股方之一,而曦光项目是她的名下资产在‘博行’下的定向投资。”
……
秦寂道:“简单说来可以这样理解,鹿女士是协科项目的投资人之一。”
……
秦寂悠悠道:“剩下的,还需要解释么?”
……
底下记者哗然!
金融圈和八卦圈毕竟相隔甚远,他们只知道鹿晓是秦寂的绯闻对象,谁能知道这样一个年轻女性竟然是协科的母公司的股东之一呢!
“……”站在台上的鹿晓的心理活动。
秦寂的说辞绕了一个大圈儿,好像所有的都合理化,但事实又其实不是那样。她确实有一笔钱在秦寂的父亲那里,但是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鹿晓晕晕乎乎,又小心地回答了几个问题,金融圈记者的提问热情终于过去。
记者会进入尾声,渐渐有人开始退场。会场的远处八卦记者们澎湃的心绪已经压抑不住,一个记者在提问的空挡里喊:“鹿小姐,郁清岭郁教授为什么和您一起来——?”
这个问题……
鹿晓略微思索,回答:“郁教授他今天身体不适。”
这回答听起来很敷衍,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曦光小学的冲突就会传遍整个网络了。到那时候,留给商锦梨他们的操作和引导空间会很大。
果然,八卦区记者们并不意外的样子,其中一个人迅速转换了提问方向,趁着人群推搡向前的时候:“那你跟秦寂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鹿晓的心陡然一紧。
这是迄今为止,她最不想被人拿出来当做谈资的一个。
却也是商锦梨在上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回答好的那一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已经开始散场的人群,用平稳的语气回答:“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在我十八岁之前,秦寂的父亲秦洋先生……是我在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
偌大一个会场,悄无声息。
退场的记者全部都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台上。
这就是真相吗?
……
单薄的女孩子站在空旷的会场里,身体绷得笔直。
明明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声音也没有哽咽,可是,看起来怎么有点可怜呢?
……
与此同时,网上的舆论一触即发。
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前,“鹿晓曦光绯闻女主角”关键词忽然空降热搜排行榜,与此同时,一篇名为【协科记者招待会曝惊天反转】的简讯占领了热门微博榜首,吸引无数目光。
简讯里其实没有实料,只有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