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晓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秦寂点燃了烟吸吐一口:“晓晓,我希望你能明白,今晚所有的争执只是针对郁清岭的专业性,他们对曦光计划和你的爱心没有半分质疑,只是担心你受蒙骗。”
“……我知道。”鹿晓小声道,“今晚是我不懂事。”
“既然知道,那就回去吧。”秦寂道,“爸妈并不知道你出来的事情,只要你回去,你和我,你和爸妈,我们依旧会是美满的一家人,不会留下任何罅隙。”
……回去么?
鹿晓忘了一眼远处的霓虹,半个小时的车距,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鹿晓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如同多年前搬出秦家一眼,她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晓晓……”
鹿晓看一眼郁清岭,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了一点勇气,艰难地开口:“我知道,我今晚做了非常不礼貌的决定……但是我不想回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知道。”鹿晓小声说,“我一直都知道。”从小到大,一直都知道。
秦寂深深看着鹿晓:“所以,你为了这个精神病,你要抛弃家人?”他的眼底写满了嘲讽,“怎么,我都知不道精神病原来还会传染。”
“秦寂!你太过分了!”鹿晓惊惶地回头看郁清岭。
郁清岭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这对于秦寂显然是挑衅,他忽然冷笑一声,三两步冲向了郁清岭,对准他的下巴一拳头挥出!
“啊——”鹿晓惊慌出声。
然而为时已晚,秦寂常年健身,郁清岭被他一拳砸中,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撞上路边的布告栏。他的额头与金属框相撞,转瞬之间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下,渗进了眼睛里。
“郁教授!”鹿晓慌忙去搀扶。
郁清岭已经站了起来,眼底一片清冷。
“鹿晓可以走了吗?”他问秦寂,认真的不卑不亢的语气。
秦寂冷笑:“黎千树说,你跆拳道已经过了黑带级,怎么,你这算是手下留情?”
郁清岭的一只眼睛已经血红,另一只眼睛里没有波澜。
他看着秦寂,缓缓道:“我只是不想让任何非局面影响鹿晓的判断。”
鹿晓已经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捂到一半想起她的手脏得很,又纠结得全身冒汗——怎么办?
“不要紧。”郁清岭摇了摇头。
秦寂盯着鹿晓道:“鹿晓,你让开。”
鹿晓慌忙挡住了郁清岭:“秦寂!你再动手我就报警了!”
秦寂似笑非笑:“鹿晓,你知道今天的决定会对我们的家庭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鹿晓第一次朝秦寂吼了出来,“我不认可秦叔叔和小魏阿姨的做法,更不赞同他们对郁教授的评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尊重你们每一个人,让你们所有人满意,可是秦寂,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你们家庭和睦的展示品!”
最和睦的后天家庭,最完美的亲情,最温馨的相聚。
她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职业规划,那些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如履薄冰,锱铢必较才能维持那样的完美。
可是结果呢?
只因为一次反抗,她现在就变成了一个不安定因素了。
他们说,对她很失望。
秦寂沉寂地看着鹿晓:“鹿晓,你知不知道,妈今天还给你带了新衣裳……”
鹿晓苦笑:“那你知不知道,那些衣服是我四五年前就已经穿不下了……”
秦寂一愣,缓缓道:“……怎么不说呢?”
鹿晓小声道:“……说过的,很多次。”她静默了几秒,低声补充,“可能小魏阿姨每次出国,公务繁忙吧。”
关心与不关心,谁又说得清?
秦寂沉默。
夜色下,秦寂熄灭了烟头,低道:“所以,不回去了?”
鹿晓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累了。”
……-
郁清岭一直安静地站在鹿晓身边,眼看着鹿晓与秦寂的对话到终了。他并不确定鹿晓的心思,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发泄之后的鹿晓会冷静下来,会后悔,会尴尬,就像拉紧崩裂的皮筋最终会恢复到惯性的样子。
所以,他拉过了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离开这个对她造成困扰的环境。
秦寂站在黑夜中,又点了一根烟,断断续续抽完,才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黑夜中,只有烟头一点星火,孤独的明亮着。
良久,他掐灭了烟,仰头望着后视镜笑了笑。
“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吧?”他对着后视镜悠悠问,“你们用自以为是的爱浇灌着一个没有棱角的种子,可是却忘了,总有一天种子还是会发芽长大。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车厢里一片寂静。
秦寂伸了个懒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很难拐了,要想办法哄回来才行啊。”
车厢里静悄悄,过了许久,秦父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行了,你小子别说风凉话。现在这局面也有你一份功劳,你可别说刚才你动手打郁清岭是为了逼晓晓说出心里话。”
秦寂挑了挑眉。
“哦,那倒不是。”他冷笑,“我是真不待见他。”
第63章 同眠
夜色深沉。
鹿晓跟着郁清岭在一次坐上出租车,身体里仍然残留着刚才冲突的惊惶。她以为自己会忐忑后悔,可是却没有,身体里甚至还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激越。
也许是因为蓄谋已久的反抗,她感受着陌生的情绪,新鲜而又激动。
寂静间,郁清岭的声音响起来:“麻烦,前面超市停一下。”
超市?鹿晓茫然:“我们不是要去医院吗?你的额头出血……”
郁清岭缓缓摇头:“血已经止住了,这只是小伤口,不用去医院。”
鹿晓:“可是……”
出租车停在市中心的一家超市口。郁清岭牵着犹豫不决的鹿晓走进超市里,一路上有不少诧异的目光聚焦在他狼狈的额头,他都视若无睹,熟门熟路地走向超市深处。
鹿晓仍旧一头雾水:“我们要买什么?”
说话间郁清岭已经停下了脚步,低道:“日用品。”
鹿晓:“……”
混乱的鹿晓,终于迟迟反应过来,她现在是一个赤条条的流浪汉,要到郁清岭家借宿,当然是需要购办新的日用品。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郁清岭已经走进了货架间,提着购物篮,一件一件把需要的日用品放进篮子里。鹿晓慢吞吞跟在郁清岭的身后,感觉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一身实验室工作服的郁清岭,用科研的目光,在置办那些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日用品:毛巾,牙刷,漱口水……
路过杯子区,郁教授的脚步微滞,对着琳琅满目的杯子眉心微锁。
几秒钟的犹豫。
指尖锁定了个粉红色的杯子,放进了购物篮。
鹿晓:“…………”
郁教授在一路挑选一路皱眉,很明显是他自己的审美和他设想的“女生喜好”出现过天人交战。最终他的购物篮里出现了粉色的刷牙杯,浅紫的牙刷,小熊维|尼的毛巾,还有一些缤纷可爱的小东西……
鹿晓全程看着他踟蹰,努力地憋着笑,就连身体里残留的那点儿失落也渐渐褪去了。
逛到最后,郁清岭的目光瞄准了睡衣区。
鹿晓浑身一震,急忙走在了前面:“等等……我自己来!”
郁清岭:“?”
鹿晓手忙脚乱在睡衣区翻找,迅速找出了一盒一次性内裤和一条睡裙,扒开的那一堆杂物塞进去。
鹿晓:“好了!”
郁清岭皱眉:“有点,便宜。”
鹿晓:“因为是一次性的所以便宜,反正也就将就下……”她觉得匪夷所思的囧,竟然在超市的内衣区跟郁教授讨论一次性内衣价格问题?
啊啊啊——
郁清岭似乎对她的决定有所不满,犹豫了一会儿,认真地挑了几个非一次性的扔进购物篮里,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鹿晓,转身走向……卫生棉区。
“那个……那个不用!”鹿晓慌忙拉住郁清岭,“我……我确定这几天肯定用不着!绝对!!”
鹿晓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快炸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郁教授这个人简直细致到变态啊!
“好。”郁清岭终于妥协。
鹿晓简直激动涕零-
抵达郁清岭的小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小区里来来往往多是玩乐回家的年轻情侣和夫妇,他们走在其中,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一切自然得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鹿晓经过了超市尴尬行,真正到郁清岭的家里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别扭了。郁清岭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腾不开手,鹿晓循着记忆摸索着找到了灯。
下一秒灯火通明,温暖的光芒洒遍整个房间。
郁清岭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客厅的茶几上覆盖着一层稀薄的灰尘,整个房间看起来越发安静祥和。
“洗澡。”郁清岭对着鹿晓低道。
“……啊?”鹿晓囧脸:真的不寒暄一下吗!!
郁清岭道:“热水能够舒缓你的情绪,你现在需要放松。”
鹿晓迟迟反应过来:“……哦,好。”
鹿晓感觉自己就像是郁清岭新收养的小猫。她听话地抱着睡衣和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间,把那些繁杂的物品一件一件摆开来,细心放在原本就有的男士洗浴用品隔壁。
微妙的……感觉。
正发呆,商锦梨的微信发来。
微信内容只有一个字:说。
敢情是那边天亮了啊,鹿晓瘪瘪嘴,把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和今晚的结果对她简要说了说。
鹿晓:如果秦家不肯把两千万给我,怎么办?曦光计划的资金库已经弹尽粮绝了啊……
商锦梨:内衣内裤你买了什么?
鹿晓一头雾水:啊?
商锦梨:超市的不好看就算了,你不会随便挑了个混搭的吧?
鹿晓:我买了一次性的啊。
商锦梨:==
商锦梨:养你何用。
鹿晓:…………
……这个丧病起床气的商锦梨。
鹿晓不再搭理她了,打开了淋浴阀门。
温热的热水淋头浇下,持续几分钟后,鹿晓忽然明白了郁清岭让她先洗澡的用意。
温热的热水冲刷身体,积压在身体里的疲乏渐渐蒸腾出来,莫名的雀跃和兴奋感就此烟消云散。
失落,低沉,忧虑,愧疚,身体里真正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这一刻,只是庆幸水声足够响亮,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鹿晓蹑手蹑脚走出洗手间时,客厅的吊灯已经关了,只留下一盏昏黄色的壁灯。
郁清岭坐在沙发上,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洗手间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只是站起了身走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牛奶走了出来,轻轻搁在沙发的茶几上。
鹿晓沉默地接过了茶杯,倾倒一口,温热的牛奶滑下喉咙。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放松,放松得让她起了鲜有的倾诉欲望,想告诉他,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这一切令人不安与焦灼的源头。
余光看见暖黄色灯光里的郁清岭,鹿晓憋着一口气把牛奶喝了个精光,坐到了他身边。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秦家了……”鹿晓低声道,“他们待我很好……我很快就快就走出了父母双亡的阴霾。”
鹿晓鹿晓低着头,不敢去看郁清岭的眼睛。
“那年秦寂刚刚拿到驾照,载着我出去兜风,在盘山公路上出了严重车祸……幸好有人路过,把我们送到了山下的医院。”鹿晓盯着牛奶杯,缓慢开口,“那次秦寂外伤,我脑震荡,在医院迷迷糊糊躺了很久。”
鹿晓吃力地挤出一抹笑来:“那阵子我一直半睡半醒,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小魏阿姨告诉我,秦寂被打得皮开肉绽,罚跪了好几个晚上,叫我不要记恨秦寂,劝劝爷爷……”
鹿晓静默好久。
郁清岭看着鹿晓,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过分地关注,他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鹿晓艰涩地又挤出一句话:“可是……那不是我第一次醒来……”
握着茶杯的指尖泛白。
鹿晓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叙述:“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在我的床边商量,如果我死了,怎样才能避免秦寂酒驾的责任……如果我死了,如何操作我父亲的遗产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他们说,如果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难以收拾……就这样,在我的面前讨论了好几天。”
郁清岭的指尖微颤,握住了鹿晓的手腕:“鹿晓……”
鹿晓摇了摇头,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莫名其妙流出鼻腔的鼻涕。
“其实这也没什么……”鹿晓苦笑,“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就觉得天塌了。”